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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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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排的绿树划成一道碧绿带子,带子时松时紧,时而中断,看的人眼花。

出租车的前座上,韩非明任凭身后的少年如何聒噪,全然不发一言,只是抿着唇盯着窗外。

“老师,你别生气了……”

“老师,冰淇淋汤在手上粘粘的好难受……”

“老师……”

小时候的陛下也曾像他一直以为的毕夏那样天真可爱,会流露出涉世未深的无邪笑容。直到有一天……他侧身将自己挡在半开的门后,看着背对着他的少年活活掐死了一个告密叛徒。

少年转过身来,神色平静。丝毫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杀生后应有的慌乱和恐惧。

外部的光线弱下来,窗玻璃上依稀可见的那个倒影显得沉静而落寞。韩非明扭头,枕在靠背上闭目养神。他该高兴才是。

那时候的陛下在他一手谋划下初返深宫,还未站稳脚跟。他早先就对那孩子说了,为君者不能手软,不能天真,还教着他人情世故,心机手段,如此这般,方能成事。陛下都做到了,他又有何好说的?

毕夏并非痴儿。

毕先生毕女士会高兴罢。……还是说,连毕先生毕女士都是虚有其名?

但韩非明想不出他还有甚立场抱怨。痴儿并非痴儿,岂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心里难过。

一路颠簸,昏昏沉沉,等到站停下时,他已经睡去许久了。

毕夏推了推他,看还不见醒,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撑着他腋窝,将他拖了出来,一把关上门后调整好姿势,将他背起来,颠了颠,向房门走去。

·

迷迷糊糊发现自己在梦中的韩非明下意识寻找着毕寒的身影。三个月来,或不入梦,一旦入梦,梦见的就是他。

但他看到的却是罗恭。

罗恭的背影戴着手铐脚镣,席地坐在倾洒着月光的悬崖上,形单影只,孑然一身。而他右腿侧的酒壶旁却配着两个小酒杯。

像是赴约之人未至,像是对酌之人暂离。却更像是,纪念着本应在他身旁之人。

韩非明看得出神。许久之后,他试探着抬腿,准备迈开第一步。

却——

“惊喜!”

突然被不肖学生一把推翻,抱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住手!孽障,还不给我住——”

韩非明猛地睁眼,却看到蹲在他面前的毕夏眨眨双眼,一脸无辜。

他四下一看,自己正躺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腰酸背痛,脖颈僵硬动不得。毕夏身着深蓝色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铲子。再看窗外,日已西斜。

“老师,饿了吧,窝给你做了好吃的哦,快起……”

韩非明冷眼看着毕夏笑得眉眼弯弯,出言打断道:“好好说话。”

毕夏皱起脸,“老师……”

“我说,好好说话。”韩非明颦眉,加重音重复道。

毕夏站起来,有些局促地抖了抖围裙。

“你既然不是痴儿,就不要在我面前装了,大家都累。”韩非明按揉着脖子说着,眉眼间是掩不去的疲惫。

毕夏舔了舔嘴唇,支吾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老师,我给你做了饭,你应该挺喜欢的。咱们边吃边说吧,我给你解释。”

韩非明坐着并不动。

毕夏把铲子换到右手上,挠了挠头,随即转身回到厨房,半晌后端着一个大盘子送到了韩非明身边。

纵然还生着气,却禁不住食物香气缕缕入鼻,韩非明忍不住投出一瞥。毕夏还端着那个冒着热气的盘子,脸上讨好一般的笑容仍然傻气。

“放下罢。”烫着了可怎么办。

“哪儿有地方放,老师你跟我上桌子吃吧。”

不用嗲里嗲气的语调和奇言怪语的毕夏说起话来的声音更像毕寒了,韩非明揉了揉太阳穴,“就在这儿,放我腿上。”

毕夏还想说什么,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隔着一层衣料,盘子的热气仍然逼人。韩非明看着盘中圆形一指厚的大饼,忍不住挑了挑嘴角,“你还会烙饼啊。不是不会做饭么?”

毕夏刚坐在他身边,闻言一呆道:“老师,这,这是什么?”

被他这么一质问,韩非明满腔的底气尽付东流,有些心虚起来,也不答话,只是伸指碰了碰表面,即刻缩了回来。实在烫手。

毕夏忍俊不禁,拍着大腿笑起来。直到被韩非明淡淡瞟了一眼时才陡然噤声,努力忍着笑意拿出一对刀叉。“老师,这是披萨,要这么吃……”

他说着便示范起来,一刀一叉左右开弓,吃得有模有样。韩非明面上过不去,却撇着眼睛拿余光看着,默默记下。

等吃完了披萨一角,毕夏咂咂嘴,把沾着食物渣子粘乎乎的刀叉递给韩非明。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虚握了一下,还是展开,将之接过,照着毕夏刚刚的样子依样画葫芦一番,却只吃了几口便放下。

毕夏一直用充满期待和紧张的眼神观察着他,见状忙把餐具接过,问道,“老师,怎么了?”

“吃不惯。”这味道不似中原食物,定又是今人所说西餐了。

毕夏“噗”了一声。

韩非明眯眼。

“不不不,老师多虑,没有嘲笑您老的意思。”毕夏慌忙捂嘴,而后傻笑道,“我就是想,肯德基啊什么的垃圾食品都吃得惯,这个怎么就可以呢?”

“奇餐异食,做闲暇零嘴尚可,岂能日日不改?”韩非明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但也未显于形色,只是皱眉看着他。

毕夏半晌才憋出话来:“……老师,你说话怎么总是这么有文化?”

一语出而两厢尴尬,直到韩非明咳嗽了一声后,气氛才缓和过来。

“老师,说好了听我解释的。”毕夏双手的手指在腿上互相绞着。

“还叫我老师干什么。”

“啊?”毕夏发愣,“……老师,哦,可是,叫习惯了……一定要改么?那我叫你什么?”

叫什么呢?韩非明发觉自己答不出来。韩先生?生疏。韩非明?粗鄙。非明?不敬。叫字,又显得太亲昵。“就叫老师罢。”

毕夏点头,继而深吸一口气道:“老师,我也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

说完这句后,他像是观望刺探一般看了看韩非明的脸色。

韩非明挑眉。

毕夏一缩脖子,后面的话说得言简意赅:“没错,我是装傻。但这也不是我愿意的。我是罗恒的外孙子,罗恒就是罗家前任的当家人,罗氏实际上最大的头儿。罗家……罗家你应该知道。”

韩非明的确有些印象。罗氏似乎是h市一个很有势力的企业,最高控股权由罗家人掌握。他读经济学入门书时曾见过其中举的罗家的例子。

“说起来这也是个家丑。就是挺早以前的,我妈——就是罗恒的四女儿罗雯,不顾家里阻拦,非得嫁给我爸。我舅舅他们正愁没理由出点什么事,好少一个人争遗产,于是就趁着这个机会逼迫罗恒把我妈赶出家门。”毕夏说着,面色凝重起来,“罗恒最疼我妈,没这么做。但后来,我刚出生的时候,出了点事……我妈本来手里有实权,所以底气很足,但这么一闹几乎一穷二白。”

说者专心,听者韩非明却越听越心惊,思绪忍不住飘着,想到当年陛下还是小皇子时是怎么被赶出皇宫的。前因经过虽另有波折,但其结果却殊途同归。

“我舅舅他们逼宫,罗恒也被架空了大半,护不住我妈。我爸妈决定保存实力,先出国退避一阵。”毕夏言至于此时,抽了抽嘴角,似乎在笑,“我是个累赘嘛,所以就被留下了。”

“但也不能直接留下,否则不给他们捏死扔河里才怪呢。我妈和我大舅做了个协议,设法弄了个智障的证明,把我留在h市。不在罗家,却在罗家的眼皮子底下,否则他们也不放心。是罗叔罗姨把我带大的,就是把你带来我们家的两位。”毕夏耸了耸肩,似乎在表示自己对这段往事的不在意,“于是我就……”

韩非明已回过神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禁放柔了一些,“于是你就装傻装了这么多年?”

毕夏摸着后脑勺笑了笑,“哎呀,其实还好,在周叔周姨他们面前不用,只是面对外人的时候需要装一装而已。”

那怎么解释今日面对那个二哥时呢?

韩非明还是没有将疑问宣之于口,只是抬起手来,在他头上揉了揉。

“我最近把事情做得明显了点,估计罗家也有察觉了。罗二少最机灵的,肯定早就发现了,只是我今天这么一闹坐实了而已。”毕夏探头瞄了瞄他的表情,“哎呀,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早就想着等翅膀硬了就坦白的。老师……”

韩非明与他对视。虽然他已经没有佯作痴儿状,但那双眼并没有因此而生出冷漠或阴狠来,反而显得有些温顺,像只摇尾乞怜的大狗的眼睛。“你知道我以前的事?”

毕夏忙不迭点头,一开口差点被口水呛着,“……咳,老师,你可千万别理那他妈的混球。罗二少欺男霸女的事儿干得多了去了,离他远一点最好。”

韩非明只得点头,心下考虑着该如何接话。

“好吧,我坦白从宽,其实……”不等他想出来,毕夏就接上去说道,“你并没有投过什么简历对吧,但周姨说你急需一份工作,一定会来。”

韩非明边听边心惊肉跳,庆幸着幸好没有太过问起简历的事而欲盖弥彰。

“你想问我干嘛这么麻烦也要把你拉来吧。”毕夏说道,“你之前受伤的那场事故,我怀疑是我二哥做的。”

二哥……那个旺仔牛奶男么?韩非明回想着他的言行,发现竟处处与之吻合,不禁蹙眉。

“你之前甩了他,他肯定不甘心嘛。得不到就毁掉,我二哥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我和周叔周姨他们一商量,就把你召来了,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他肯定动不了你。”毕夏低着头挠了挠脸,“不过其实我也不完全就是为了保护你啦。罗二少比罗大少厉害得多,是我回罗家最大的障碍。我想通过你的证词扳倒他。”

甩了他?这却又是何意?

韩非明压置疑问,摇了摇头,“你打得好算盘,可惜我记不起来了。”

毕夏双眼陡然大睁,“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那,那你以前的事呢?都不记得?”

韩非明乐得顺坡下驴,苦着脸点头。“大概撞到头了。”

毕夏抱着头懊恼,“唉,怎么会这样。这样我不就白……”

“你也自可将我逐出,再不过问。”韩非明沉下脸来。

毕夏怔住,半晌后拼命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哎呀,我只是说——老师,老师你别生气啊,你要是走了,谁给我做饭?”

韩非明斜眼,“你不是会做么?”说罢他指了指毕夏端的盘子。

毕夏涨红了脸,继而低头讷讷道:“这个是我买的……”

韩非明眼神顿冷。

毕夏鼻尖冒汗。

韩非明挑眉。

毕夏舌头打结。

良久之后,韩非明面部一松,哈哈笑起来,一手搭在了毕夏的肩膀上。

犹记得当年陛下因为相似之事惹他生气时,也端了一盘点心,明明出自大厨之手,却硬说是自己做的,骗他吃下后死缠烂打地逼迫他原谅自己。

连那手足无措之态都一模一样。

韩非明笑叹道:“行了,本非你之过。”

八卦仙人的意思他已明晰大半。自来此地伊始至今,所发生的一幕幕,无非是教他重回前世轨道,按部就班,并逐步改命,最终颠倒前世结局。这一世,活着的会是他,死去的会是毕夏。

既知如此,纵得贪欢半晌,他又岂能淹留?

只是直接说走,这孩子必定不依。

韩非明心底暗做打算,而面上不形声色,反而弯了弯嘴角,“写作业去。”

毕夏见他展颜正松口气庆幸着,闻言登时苦了脸,“啊?可是我已经不是……嗯,那个算术题……”

“既非痴儿——”韩非明正色,在他背心一拍,“去,把《道德经》默一遍我看。”

作者有话要说:【虐渣攻的番外之一】《青出于蓝》(欢脱版:《论韩大丞相是怎么把娃娃逼成渣攻的》)

毕寒完全没想过,那个男人真的自杀了。

明明,就再过一瞬,再过一瞬他就要转过身来,搂着那个男人哭的。

寒冬殿前的冰冷是地上,血迹即刻风干。那人的身体也逐渐僵硬,青白的脸色像是毕寒一次次咬着牙落笔练字的纸。

毕寒跌坐在地上,直直望着前方。

他也没有想过,这个男人,真的离他而去了。

“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

一篇终了,少年屏息凝神,满眼期待。

而那个坐在木案后的青年看着他,目光冷冽。

见状,少年眼中的光彩渐渐褪去,低头,咬住嘴唇。

“自己说,背错了几个字?”

少年咬了咬牙,轻声道:“学生不知……”

“扭捏!”青年将手中书卷往案上一拍,“高声。”

“学生……不知。”

青年皱眉。

良久后——

“手伸出来。”

少年的呜咽声压抑着,在竹板的“啪啪”声中微不可闻。

——毕寒从小就怕他,怕得深入骨髓。

☆、撞破了不好的

“特许阳寿三纪,着其了断恩怨……”

云雾缭绕,钟磬音绕耳不去,深远悠扬。

韩非明迷迷糊糊呆看前方。只见一袭飘逸白衣的男子危立于高处,作俯视众生之态,拥洁乎出尘之容。

“韩明,你究竟为何重活?”声音空灵。

韩非明痴痴答道:“了断恩怨……”

“与谁?”

“毕寒……”

“不止。”

声音依旧空灵,但韩非明回过神来,眼神闪烁,“并无。我韩明与毕寒两人恩怨,不牵扯他者。”

男子道:“那,毕夏呢?”

“与他何干?”韩非明闭上双眼,不看眼前那抹晃眼的白。

轻笑声。

“是么……”

声音散开,淡去,再睁眼时,雾气缓缓稀薄。韩非明陡然一颤,发觉自己平躺在大床上,一身冷汗。

坐起来撑着额头,揉揉眼睛等时线清晰后,韩非明四周扫视一番。却见八卦仙人翘着二趟腿与他与他并排躺着,意识到他的视线后扭头对他一笑。

“……”韩非明翻身下床,一把拉开窗帘,窗外熹微日光顿时倾泻进来,洒满整个房间。推开窗后,清晨新鲜之气扑面而来,扫去残留的困意,吹得带汗的鬓角一阵清凉。

“喂,别假装没看到我啊,连句‘八卦高僧’都不叫了么?”八卦仙人一蹬坐起来,盘起腿来看向他,抱怨道,“好歹我也是你最好的基友,不带这样见色忘友的啊。”

韩非明瞟了他一样,“哦,你也还是老样子。”……地乱用词句。

说罢,他拖出椅子,坐在表面被擦得亮可鉴人的木纹书桌前,在一排摆得齐整的书中挑拣片刻,最终选了《庄子》。翻开扉页,被红笔化成飞天髻瀑布须的庄子仍然滑稽。

而拂过庄子画像面上腮红时,虽知是大不敬,他还是情难自已,笑出了声。

那孩子呀,就是鬼点子多。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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