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河边灯火通明，无数的警用探照灯打在河面上，在盘旋反复的警笛声中，摩托车由远及近的轰鸣都不这么清晰了。

黑红配色的奥古斯塔在河畔边停了下来，坐在后座的高启强先跳下了车，他摘下头盔，活动了一下因为刚才抱得太紧而微微发僵的胳膊，毫不客气地踢了一脚这辆售价四十万的摩托车的轮胎。

“我看这车跑起来跟你以前那辆杜卡迪也差不多，有什么换的必要，你们alpha，就爱乱花这些没用的钱。”

“那怎么能说没用呢。”

唐小虎也摘下了头盔，然后熟练地从自己的赛车服里掏出了一面折叠小镜子。高大健硕的年轻alpha一手打开镜子，一手打开自己手机的手电筒，让面前的omega能对着镜面检查自己的发型有没有被头盔压乱。

“强哥，你坐的时候不是笑得挺开心的吗，能让你笑一下，这辆车就有价值。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千金难买美人笑嘛。”

高启强调整好发丝的弧度，不轻不重在唐小虎脑门上敲了一下。

“油嘴滑舌，怪不得把那么多小omega哄得团团转。”

“我哪有啊，哥……”

这大高个alpha忸怩作态的娇刚撒到一半，就被他亲哥的怒喝声打断了。

“唐小虎！来晚了还不赶紧过来！杵在那干嘛呢！”

高启强打了个激灵，眉间一蹙，抿紧嘴唇向人群中的唐小龙看去，把不高兴摆到了脸上。唐小龙和他是一个院里长大的，从小就莽撞又善妒，分化后倒是好一点了，但也只是会掩饰了而已，本质上还是把他当做自己的所有物，会对所有靠近他的alpha龇出獠牙，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例外。他高启强盘靓条顺人美心善，直到二十八岁还没有稳定的伴侣，唐小龙也是要负一定责任的。

直到他和小虎走到了唐小龙面前，那位长得就一脸煞气的alpha警察还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

“大半夜的，孤A寡O，你俩干什么去了。”

“我带强哥去玩密室逃脱去了啊。”唐小虎说得理直气壮。“我朋友新开了一家，恐怖主题的，晚上去有氛围。”

“什么狗屁氛围。”唐小龙抬手就往弟弟脑袋上扇了一下，然后才转向高启强，耷拉着脸说，“师父在那边，让你来了就赶紧过去。”

高启强漫不经心点点头，临走之前从兜里掏出一把绿色糖纸的水果糖，塞到了唐小龙手里。

“你小时候不是爱吃这个牌子的苹果味吗，我看正好他家收银台那有，就拿了点。”

捧着那些糖果，唐小龙已经很动容了，偏偏他弟还在一旁帮腔，说那一大盘水果糖里就几颗是苹果味的，强哥拣了半天才全都给你挑出来。

“阿强……”唐小龙脸上愧意更深，更觉得自己刚才乱发邪火的行径不是个东西了。高启强抬手摸摸他的脸，弯了下眼。“我的手拣得疼死了，你回头可得好好帮我按摩按摩。”

高启强虽然平时不用做饭，但上大学时也是上过厨艺课的。他很清楚，一道菜，醋加多了没关系，再加些甜的进去，做成糖醋风味，照样好吃。

“师父，你找我啊？”

徐江抬了抬帽檐，睨了眼自己唯一的omega徒弟，不耐烦地说，“大晚上的你不搁家睡觉，撩哪去了？你爹找不着你，都快气疯了。”

高启强不自在地拽了拽自己身上滴里当啷的潮牌皮衣，摘掉耳后闪闪发光的miumiu金属一字夹，把它塞进了衣服口袋里。“我，我去走访群众去了，旧厂街那边不是说有乱收费的现象吗，我就带着小虎……”

“别几把扯犊子噢！”徐江大手一挥，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高启强的脑袋骂道，“小兔崽子，你连个谎你都不会撒，谁好人大晚上十一二点走访群众啊？你这套话要拿陈局那去，他肯定连你带我一起抽。”

高启强的余光瞟到了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的人影，忙低下了头，憋着笑问，“师父，你这么怕陈局啊？”

“我怕他？我是担心他一把年纪，再气出个好歹。”徐江不屑地嗤了一声，强调道，“你师父我走南闯北这老些年，我怕过谁啊，就你爸，我给他面子叫他声局长，不给他面子我……”

“你怎么样啊？小江？”

陈泰风轻云淡的威严声音，从徐江背后传了出来。

徐江惊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堆起笑，转过身搓着手说，“不给您面子，我也得给您鼓掌啊。为什么，因为我尊敬您，不是冲着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是我发自内心敬重您本人……”

“行了行了，我一把年纪了，没时间听你废话。”

陈泰没再搭理徐江，招招手，让人拿来了一套下水穿的防护服，递给了高启强。

“换上，下去把受害人的尸体捞上来。”

不等高启强出声，唐家兄弟就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争着抢着要替高启强下水，防护服都差点被他俩扯烂。最后还是徐江看不下去，一人脑后勺给了一下。

“抢什么抢？搁这抢绣球呢？！”

“不是，师父，局长……”唐小龙揉了揉脑袋，还有点委屈。“这事，这事哪能让omega去干，大冬天的，这水这么冷，还是干这种活……”

“这种活？这什么活？咱们刑警队，就全是这种活。”陈泰冷下了脸，指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说，“你俩在这抢着冒什么头，高启强，你自己说，你愿不愿意下去。”

高启强一声不吭，刷的一下拉开拉链，将外套脱下来扔给唐小龙，一把将防护服拽了过来。

他是知道的，他爸非得让他下河捞尸，其实是为他好。Omega的体质本来就不适合干刑警工作，是因为他自己非要当警察，再加上他爸力排众议为他保驾护航，他才挤进了市局刑侦队。他在刑警队这两年，没少听到闲言碎语，如果他不做出一些成绩，证明自己和alpha刑警没有区别，不需要被特殊照顾，即便他爸是陈泰，也有的是人想把他扯下来。

可他就是不高兴。他和他爸闹别扭也不是一两年了，自从……mama死于难产大出血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他汉东省的舅舅高育良家不愿意回去。他那时已经十岁了，他知道母亲的死亡并不能完全算是悲惨的意外，现在的第二性别检测技术已经很发达了，六岁时就能测出性别。jiejie陈书婷是beta，他是omega，弟弟高启盛那时只有五岁，第二性别未知，又从小体弱，他爸为了确保自己能有一个健康的alpha继承人，硬是要求当时已经快四十岁的母亲怀上了第四胎。

讽刺的是，在母亲去世后不久，高启盛的检测报告就出来了。Alpha。

从那以后，舅舅就和父亲有了嫌隙，面上虽然没有撕破脸，暗地里却没少给他爸使绊子，所以陈泰如今虽然身兼京海市的副市长与公安局局长，算是京海的半个土皇帝，却始终被困在了这个地级市里。

他怨恨着他重A轻O的父亲，却也不得不承认，母亲的离世，确实让父亲对他们几个孩子抱有了一丝愧疚感，不管是衣食住行还是教育培养方面，父亲对他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如今他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都很好，把那具男性尸体从排水渠里拔出来时，也只是稍微有点反胃而已。

他淌着水从河里跨上岸，刚剥掉那层沾上了血腥味和尸臭的防护服，唐家兄弟就把他团团包围住了，一个给他裹毯子一个给他递热水，毫不在意他们两兄弟在旁人眼里有多像为了当上驸马拼命献媚的小白脸。高启强裹着毛毯，就着唐小虎的手用唐小龙带来的保温杯啜了口热水。小龙知道他不爱喝没味的白开水，杯里装的是甜滋滋的玫瑰花茶。

等身子暖和了一些，他才走到陈泰面前，敬了个礼。

“局长，被害人年龄大概在三十岁左右，身上没有衣物，面部被人刻意损毁了，应该是想隐藏他的身份。他的指甲缝里好像有少量皮rou组织，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凶手的。后颈处有极深的刀痕，腺体被摘除了。”

“腺体被摘了？”陈泰拧着眉问，“是alpha还是omega？”

“是omega的概率很大。”高启强说。

“被害人刚做了美甲，他的指甲的甲床受损很严重，说明他不仅做美甲的频率很高，而且选择的美甲机构也不正规。我观察了一下他的美甲款式，也在排水渠里捡到了两颗从他的美甲上脱落的配饰水钻，都是比较粗糙廉价的。我的建议是，我们可以先拿着他的美甲照片，在周遭的平价美甲店开展走访调查。”

听了他条理清晰的分析，陈泰脸上出现了一丝含蓄的笑意。老爷子拍了拍徐江的肩膀，颇有些欣慰地说，“看来我把启强交到你手上，是交对了。”

徐江哪敢揽功，赶紧摇手说，“哪里哪里，那还是小高同志自己有天赋，天生适合做警察，家族基因好。”

“还天生适合当警察。”陈泰冷哼一声。“你忘了他刚进警局的时候，烫一头卷毛，还说是什么，韩国那边流行的羊毛卷，上班时间在那化妆，眼睛下面画两条白亮白亮的眼屎……”

“那是卧蚕！”高启强额角一跳，忍不住抗议道。他算是发现了，老头子就不可能超过三句话不打压他的。

今天的出警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维持秩序的警察也都撤走了，陈泰看着装在裹尸袋里的尸体被送上车，对着徐江吩咐道，“老徐，这个案子就先让启强和小龙跟吧。启强，明天……呦，这都快一点了，那就是今天，今天上午这尸体送到法医部门那之后，你去跑一趟，启盛看是你负责的案子，估计能提前几个小时出结果。”

“不行啊局长，我今天上午没时间的，下午吧。”高启强耸耸肩，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然后毫不避讳地当众换了一张新的抑制贴。

“默队家的瑶瑶不是被她妈接去德国过寒假了吗，今天上午她妈送她回来，我答应默队了，要陪他去机场接瑶瑶。”

陈泰的脸色从听到“默队”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开始变黑，到结尾时，黑得简直能融入夜色了。老头子背着手，压低了声音斥道，“你就非得往陈金默那凑？他这又是离异，又带了个女儿，跟他前妻也不像是一刀两断的样子，你嫁进去，有的是罪受。”

“老爹，你这都是老思想了。人黄翠翠和默队本来就是和平分手，人家在德国研究音频降噪技术，把女儿接过去玩一段时间怎么了。再说，什么嫁不嫁的，我和默队就是好哥们，我拿他当哥哥而已。正好，人家也姓陈，你就当你多个儿子呗。”

他嘟囔着，没再搭理那位被他气得呼吸都不匀了的老父亲，跟他师父打了个招呼，带着他那两个唯他马首是瞻的小驸马，转头就离开了。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几个混蛋徒弟，这像什么样子？！”

陈泰抚着自己的胸口，心脏突突直跳。可惜他的好徒弟程程去外地开会了，没人贴心地及时给他捧上一杯清热消火的热茶。

徐江在一旁点头哈腰，双手合十不住认错，心里却是在咒骂的。

老逼登，你儿子的公主病还不都是你惯出来的，这还赖上我们了。哪个儿婿你都看不上，唐家兄弟你不满意，说这俩小子你从小看着长大，都不靠谱，陈金默你不满意，嫌人家是二婚，赵氏集团的小王总这几个月隔三差五过来想带你儿子去喝咖啡，你也拉拉个脸，说赵氏是干走私起家的，底子不干净。等着吧，我倒要看看，你能给你儿子挑出个什么神仙来。

神仙一号打了个喷嚏，他呆呆地坐在禁闭室的地面上，仰头看着窗口露出的一小方月光，一只眼睛被打得肿成了rou丸。

安欣在进拘留所的第二天就和人打架了，准确地说，是他被几个人围殴，因为他坚持不把菜里那几块薄薄的rou片贡献给监室里的“老大”。

这不公平。他想。

那个老大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一看就是从来不缺rou吃的。因为有一副好酒好rou喂出来的强健体魄，所以，能吃到更多的rou。

可这是不公平的啊，不该是这样的。

他读过很多书，历史，政治，人文，哲学。他想，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京海，不该是这样的。

他太偏执，太挑剔，有太多想要改变的人，事，物。唯独有一样，是他挑不出不喜欢的部分的。

他闻了闻自己破皮的粗糙手指，似乎还隐约能闻到那条丝巾上的巧克力香气。

“高，启，强。”

光是念一遍这个名字，似乎就能让他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今晚月色很好，再等一等，等到四五点左右，黎明快要到来的时候，就能见到启明星了。

而神仙二号，则掬起了一捧水，用力地搓洗了一把自己的面部。李响领口处的徽章已经换成了宝石绿色，撑着盥洗池的手臂在失控地发抖，白金瀚的卫生间光线暧昧低沉，他死死盯着镜中自己冷漠坚硬的脸庞，隐在散落的湿发下的目光变幻不明，时而坚定狠厉，时而彷徨迷茫。

他呼吸沉重，咬肌颤动，脖侧的抓痕，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