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起炭火,支起铁架,将鱼贴在上头,熟练涮起调料。朱弘端着相机,咔嚓咔嚓拍着。说:“拍回去馋死队员,原生态烤鱼。”龙云沁莞尔:“不原生,我改良过得。原生的我都吃不惯。”
龙云沁细细涮着调料,他嘴角的笑稍纵即逝,他仍是心事重重。
”你一人住这里,真不打算回城里吗?”
吃着重新烤过得鱼,朱弘问着。
在以往的聊天中,朱弘知道龙云沁在县城里有个兄长,家也在县城。
“也许以后会想去,现在觉得很好。”
夹起烤鱼,熄灭炭火,雾气弥漫中,看不清龙云沁的神情。
“我明天要回去了。”朱弘大口咬着鱼肉。
“嗯。”龙云沁应道。
前天朱弘便说,可能就再住一两天,得走了。
夜里,龙云沁缝纫衣服,朱弘在一旁整理标本,各忙各的。老式的缝纫机发出沉重的声响,它不如现代工业用平车那边轻便。
龙云沁感到手臂酸疼时,回头望见朱弘仍是一脸享受的折腾那些破碎的瓷片。龙云沁伸展肢骨,凑至朱弘跟前探看。朱弘在拼凑瓷片,这个过程十分缓慢,却很神奇。在数百破碎瓷片中,朱弘挑出了其中七片,竟拼出了流畅优雅地如意云纹。
“这应该是件青花盘,虽然只有局部却十分精美。”
龙云沁看得目瞪口呆,朱弘这种拼法,真是前所未见。
“你是怎么知道这块和那块有联系?”
“这是个窍门,玩纸拼图时大部分人会挑出近似颜色,它们间总有亲近的关系,而拼瓷片,同类颜色风格总在年代上相似,它们之间也有着联系。明青花呈现的颜色,便足以区分年代。”
很显然朱弘有他的专长,而且可能很出众。即使龙云沁不熟悉他的职业,但直觉这人不是什么普通的文物工作者。
“这是什么风格年代呢?”
龙云沁指着那块拼好的青花局部,上面有着如意云纹。
“有明早期的风格,古朴庄重,且这长脚如意纹,比较典型。从颜色看,这蓝色,轻快明亮,又有深色星点分布其中,这是明早期钴料的特点。”
朱弘用拇指蹭着其中一片破瓷片,他沉思许久,才继续说:
“很奇怪,洪武年间的青花,比元青花还稀罕,这样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有违常理。”
龙云沁知道比元青花还稀罕是什么概念,只能庆幸,只是些破碎的瓷片,否则,他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安稳。
这番对话完,朱弘继续忙着手头的活。龙云沁去煮上两人的夜宵,几颗炒花生,两碗红米粉。
清早,龙云沁将完工的旗袍熨烫好,挂起。听到院外传来摩托车声,出屋,正见朱弘提着大包小包往厨房里走。
“朱弘?”
他不是要走了,怎么还买这么多食材。
“这些天吃了你不少东西。你出行不便,我帮你买来囤着。”
朱弘将一桶油放在灶头,然后是一袋米,一些干货,都属于易储存的。
看着这些日常食材,如果拿钱给朱弘显得太见外,何况此时龙云沁也有些感动,他时常孤独一人,很少受到关心,这份情谊,他领下。
午时,龙云沁拆解那架古老的织布机,朱弘在旁拍照,以便运回院里能够凭借照片重组。
将肢解的各部位捆系好,牢牢绑在摩托车后座,朱弘启动摩托,回头说:“昨晚拼出的那件青花盘很特别,拿回去想必会引起小轰动,小龙,说不定我们还会再见面。”
龙云沁挥手话别,笑说:“要过来,记得打我手机!”
朱弘骑车离去,应诺声消失于风中,龙云沁在门口站了许久。
☆、云青欲雨第四章(中)
萝卜种子撒下的第二日,下了一场绵长的雨,待龙云沁想起,走到屋前探看,嫩绿的小苗已破土而出。这是龙云沁在这里种活的第一种农作物。
他的族群不擅长种植蔬果,用的是粗放的耕种方式。因为野菜丰富,走进林子,有那么多植物可以采集食用,又何须种植。
富饶而至懒惰,而懒惰的习性一旦养成,便也成了约定习俗的一部分。
甜美的食物,不只人类爱采集,虫子动物也喜爱,那些连虫子都不吃的植物,大多苦涩难入口。然而即使约定习俗,便宁愿吃着苦涩的野菜,也不原花费心思去照料门口的小苗。
朱弘走后的第一周,撒下了萝卜种子,第二周,小苗抽长,杂草竟已相伴期间。龙云沁蹲身拔走草苗,黄胖瘸着脚跟随在身后。
黄胖的狗腿只怕终是没能恢复健康,然而它很快遗忘了自己的伤残,每日仍是四处游荡,又恢复往日的生气。
日子仿佛静止了,唯有田地里的杂草和萝卜苗在提示时间的流逝。拔走再次长满萝卜田的杂草,龙云沁站起身扭动腰肢。云南的雨季还未到来,这小雨已是没完没了的下。
“汪汪。”
黄胖激动地朝长满杂草的路口吠叫,撒脚丫子奔去,它似乎有所发现。龙云沁跟随在身后,未靠近,便看到了一只想逃窜上树的小熊猫。
村子几乎是荒村,也不诧异林中的野生动物会游荡至此。
“黄胖。”
龙云沁唤住欢腾吠叫的狗。一旁小熊猫惶恐地蹦跳,始终跳不上树杈。
小熊猫在没有了犬类的吠叫后,终于跃上树枝,躲在树上,团成一团,可怜巴巴地藏在树叶后。
野生动物会进入村子,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受伤;二是挨饿。而往往受伤,便意味着挨饿。动物的世界,弱肉强食,凶残不亚于人类社会。
龙云沁回家,拿竹篮装上两个鸡蛋,几根香蕉。他将黄胖关在院中,独自一人前往小熊猫藏身的树下,将竹篮挂在树枝上。
龙云沁观察着树上的小熊猫,小熊猫也在树上怯怯瞄着竹篮。
这是只小熊猫幼崽,黑黑的两只小眼睛,灵动的耳朵,十分清秀。
即使野生的,自然不会亲近人类,龙云沁转身离去。
鸡蛋前几日在县城里购买,只剩两个,芝麻蕉,本是野生,村后很多,只是长得不好,能吃的不多。
饿死的未必是小熊猫,该是我吧。
龙云沁自嘲着。
仍是雨,不大不小,天上还有太阳。
龙云沁跟村里的留守老人借来雨具,能进博物馆的蓑衣斗笠,穿起实在太过庞大,以致老婆婆在旁呵呵笑,用方言絮絮叨叨说着老伴当年身板高大,别人做一两身的布,只够做他一身,吃得也多。老头任由老婆婆念叨,不愠不恼,只是叮嘱龙云沁;“芝麻蕉地里种不活豆,往旁挪远。要种豆,深翻土,要高畦。”
龙云沁听得一愣一愣,不住点头。
开垦的荒地,就在成片的野生芝麻蕉旁。村中几无住户,荒田无数。龙云沁翻土,分畦。
不大的一片地,从午后忙至天黑。蓑衣重上几斤,脸上有雨水,也有汗水,柱锄停歇,。
雨雾中蒙蒙的山村,远处云绕的山丘,静谧极了。
居住在皖南的秦启明,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呢?
只听说他从村民那租了栋三百多平米的房子,租金便宜得吓人,必然也是与世隔绝的地方。
许多没有秦启明得消息,最后一通电话,他说他要去旅游,他说周佶来不了。
微信上,周佶开始发一些花花草草的照片,微博上,秦启明发了一幅泰国古典舞者的速写。
龙云沁,在微博上发了一张萝卜田的照片,还有一张蓑衣。0浏览,0回复。
一手拿汤匙勺紫米粥,一手移动鼠标,点开旧微博。近百条转发,粉丝评论提示,还有三条私信。
点开,其中一条是李玙发的,就在龙云沁搬离颐园后的第二天。
“我要是说丢了东西,你和秦启明如何在警方面前自白?”
竟是条威胁,然而也仅是威胁。即是在龙云沁没有理会回复,一个多月后的他和秦启明毕竟没被警方叫去问话。
李玙必然是看了监控,才知道当时龙云沁搬离颐园,是秦启明过去载他离开。
强势,咄咄逼人的李玙,还总是冷漠轻慢。现在回想,已想不起,是如何与这人渡过那日日夜夜。如何能忍受。
旧微博,是到在s市时注册的,记录了在s市的生活,便也就遗弃在昔日时光里。
萝卜拔长,豌豆抽苗,那是无声的成长;缝纫机咔咔响,布匹逐渐织成,这是有声的成长。龙云沁想织匹土布,做件衣服。不是那种有现代裁剪的衣服,也是一件老式的服饰。宽松,舒适,适合劳作。
周佶的微信上出现了许多伙伴的面孔,他在工作站里生活得很快乐。秦启明的微博上,荒芜得快长草。龙云沁在衣襟上缀绣,黑色的宽松上衣,色彩斑斓的缀绣,白色的铜饰,他站在镜前,给自己拍了张照。
没有裹头,短发,黑色对襟上衣下穿的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镜中的自己微笑着,满意着自己的作品。
柳宗白在微博上,看到这件对襟上衣的照片后,点评说:“美则美矣,总觉哪里不对。”不会又补上句:“这襟绣”龙云沁回复:“嗯,眼熟吧,就是那件锦袍的腰带纹饰,我绣了两周才绣好。”
仿佛能看到柳宗白摸着本院收藏的一件残破的锦袍——出土自新疆,年代汉,有浓烈西域风格,怨念着:“不许穿出村,这发现还未对外公布呢。”
☆、云青欲雨第四章(下)
龙云沁的微博,李玙以往从没仔细去看过,因为在他看来:无趣。古代工艺品,古传统织物,这些东西,在李玙眼中归于“传统”这个大酱缸。这样的微博,就跟微博上那些野史大v,风水大师,收藏大家的异曲同工。附庸风雅,受众极多。这类博主,很多是营销账号,由此骗子比例不低。
倒不至于觉得龙云沁是骗子之流,他只是品味不高而已。
刷开这个遗弃两个多月的微博,浏览博主发的最后一条信息,那是一把团扇。手工制作,扇面用的是老绣片——博文上有说明。这条博文,除去众多制作过程的照片外,还有个出售链接。
点开链接,已是过期链接。
图片中,龙云沁的手指修长灵活,很秀美的一双手。仔细翻看这一张张制作流程图,工艺巧妙,他轻易般完成。说解详细,竟是在传授如何制作。
他倒是有不少粉丝,两百多条评论,里边有百余条都在询问博主去哪了。
微博停止更新的日期,正是秦启明被逮捕那天。
龙云沁对这些网络上的粉丝,没有一句辞别的话,在现实生活中,对身边相熟之人,他也是如此。龙云沁搬离颐园时,没有告知李玙,搬离后,才让物业打电话给李玙。仿佛他已是无话可说那般。
这一度让李玙很恼怒。
翻过两页微博,李玙知道了龙云沁曾有家网店,他在网络上卖些自制的小玩意,折扇袋,团扇之类。而至今日,这家网店已是荒废,再无任何一样商品。
他很用心,抹掉自己的痕迹。
空号的手机,难以抵达的偏僻之地。
他躲起来,也许是有意为之,也许是特意为之。
袁晋的工作室,那日路过,似乎生意还不错。那日在龙云沁家中,见到缝纫到一半的旗袍,只怕也是这工作室接的一单生意吧。
龙云沁有多想开家工作室,李玙很清楚,龙云沁不止一次说过这是他的梦想,甚至也直白的说过,他和袁晋资金不足。
李玙很有钱,他继承的财富,常人无法想象。但是他对龙云沁几乎没有过任何援助。
这种冷漠,使得龙云沁最初进出颐园,都被门卫拦阻,因为他穿着低廉。高档小区的门卫擅长从人群中区分贫贱,他们眼神如此犀利,仿佛个个福尔摩斯。
微博翻到第三页,一则博文里,龙云沁絮絮叨叨说着:“同学会,今天回学校。突然想起,我其实没有离开它多久。毕业后,有段时间很穷,常常走半个多钟去食堂吃晚饭,再走半个多钟回家,一顿饭能省几块钱,而且管饱[笑脸]。"
李玙目光在这条博文上停驻了很久,他和龙云沁相识时,龙云沁毕业没多久。
他记得不只一次,龙云沁说:“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李玙开的是名车,李玙认为这是种学生仔熟练的炫耀手法。李玙挺厌烦的,所以他只去学校门口载过龙云沁一次。
也许龙云沁微博上的话,只是博同情,并非实情,也许他那时候真得曾穷困至此。
那时,李玙时常接走龙云沁到颐园相会,却是不曾想过这之前,约他吃顿饭。
因为没放在心上,也因为本来便带着轻慢不屑的态度。
李玙接触过不少身世悲哀之人,如果那时候他知道龙云沁贫困的情况,大概,恐怕必然也是漠然。他不是救济者,他知道这个世界穷人的悲哀,而穷途潦倒的人,数量何等庞大。街上随便问个流浪汉,哪个不凄苦?那些隐匿在夜色中招揽的女人,真有哪个家世富裕的,早成为一则新闻。
这不是他见过最惨,也不是他见过最值得怜悯。
这却是曾与他有体肤之亲的人,他们甚至还同居生活过。
车再次路过袁晋工作室,已开走,却又拐回。李玙下车,走进这间在他看来装潢怪异的店面。未入门,女助手热情洋溢迎来,李玙没理会她,径直往里头走,他已看到站在大屏风隔开的内厅中的袁晋。袁晋在招待一位徐娘半老的顾客,见到李玙,他显得很茫然,毕竟平日不曾往来的人,且是个极难招待的。袁晋脸上堆笑,将李玙请至茶桌旁落座。
“袁先生,知道云沁的去处吗?”
袁晋听得一愣一愣,而后摇着头说:
“听说小龙回家了,手机号码更换,我也没联系上他。”
李玙看着袁晋开封一罐山泉水,悠然接水,准备泡茶,那套茶具,相当精致。他还记得袁晋当初和龙云沁在旗族工作室都是端茶倒水的学徒。
“这工作室开业没多久吧。”
“一个多月了。”
“我记得,云沁曾跟我说过,他想和你开间工作室。”
袁晋拿茶巾擦拭水渍的动作停滞,抬头看着李玙,显得很吃惊。他隐约有些知道龙云沁和李玙的关系,但是不知道小龙原来也曾和李玙提过。和李玙提这种事,简直是自取其辱般,李玙完全看不起他们这个行业。
“有这回事,也不怕笑话,当时我和小龙实在连租个店面的钱都拿不出来,便也作罢。”
端端正正给李玙递过杯茶,袁晋知道李玙不喝外面的茶——以往在旗族工作室便招待过他。
“后来,我找到了投资人,可惜小龙却说他不合伙了。”
袁晋抬手看了看无名指上的戒指,他的动作细微,李玙捕抓入眼,那是一枚硕大的钻戒。
“什么时候的事?”
“在那场国画展前,挺久了。后来嘛,你也知道。”
袁晋的性子直率,他听闻那场国画展的事情,并且对龙云沁抱着十成的同情。
李玙确实知道,后来龙云沁深居简出,再后来便离开了s市。
“不知道小龙去了哪里,他那性子,沉默寡言,什么事都藏心里。我倒是问过秦启明,上次他去画廊交画,正好被我遇到,他说小龙回家了。我那时匆忙也没多问。要不,你去问问秦启明?我觉得他肯定是知道,小龙和他最知交。”
辞别袁晋,驱车上路,李玙想着袁晋那些话。袁晋很可能说的是实话。其实根本无需跟袁晋对话,作了件毫无意义的多余事。却就在开车离去,又折回那刻,李玙也不知道自己内心在想些什么。
☆、云青欲雨第五章(上)
更多时候,李玙没有想起龙云沁,李玙也认为这人当时在身边如空气般存在,离开后,顶多是偶尔会起涟漪。
他记得初次见龙云沁的场景,他载着一位外围女去做身旗装,接待他的便是龙云沁。清瘦苍白,衣着低廉,过长的刘海,遮盖住一双忧郁的黑亮眸子。他看起来,像个未出校门的少年。
看起来像,只是表面的东西。
事实上,李玙讲不出龙云沁吸引自己的地方,这是个普通的穷青年,谦卑地端茶倒水,沉默寡言地过目即忘。
李玙记住龙云沁,并不在于他眼底幽火燃烧似的眼睛,这人死死盯着自己,惊喜而激动。
类似的目光,李玙见过不少,媒体乐意将他塑造成了一个镶钻的移动人形怪,人们看到他不再像看到同类那般厌恶无趣,表情总是很丰富。
投胎是个技术活。
第一次见面,李玙根本记不住龙云沁。
第二次,在餐厅的停车场,龙云沁远远站着,看着李玙的车。
那是隐晦的黄昏,路上没什么人,风很大,下着雨。李玙和一位女伴走出,李玙看到了路灯下的龙云沁。龙云沁穿着和第一次见面时同样的白衣蓝裤。那天很冷,他愣愣站在那里淋雨,简直诡异。
然而,李玙也并没有认出他来。
第三次,李玙出现在旗服工作室,女伴过来取制作好的旗装。龙云沁招待李玙,他给李玙倒了杯清水,轻声细语说:“杯子我洗过多次,不会有茶渍。”
这次李玙记住了龙云沁。
李玙几乎不喝茶,偶尔会喝也是一种特制的花茶。
世上的过敏症五花八门,茶叶过敏只是其中一种。
龙云沁读书时,有位舍友也是茶叶过敏,很奇葩,喝茶会哮喘,就连茶叶,碰触到也会发痒起红斑。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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