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喂了几口,觉得肩上痛楚越来越真切,止不住微微颤抖。江原立刻察觉,问道:“哪里难受?”
“或许是江边潮气太重,过去中箭的地方……”
江原迅速剥下我衣服查看后背,脸上扮出的笑意全无,似乎在强压怒火:“有些红肿。幸好我已命凭潮火速从洛阳赶来,大概天黑前就能到了。”
我问道:“割地的事安排好了么?朝中怎么说?”
江原似乎不愿提起:“朝中能说什么?割多少地将来都要预备收回的。三城中都留了部分兵力,让他们扮作平民混在城里伺机而动,去年交割那六座城时也是如此。”
我摇头:“哪能真这样简单?南越接管之后,必会大肆搜捕奸细,且不论怎样周密安排,收回总要付出代价。这次我私自去南越,导致北魏割地,只怕朝中大臣对我愈加排斥,将来领兵南征便要受阻。”
江原笃定道:“父皇明理,必不会被谗言左右。”
我低声道:“江原,你知道我被逐出赵氏皇族了?”
江原似乎一愣,低声开口道:“刚刚听说。”
我平静道:“我昨日只是一时气血攻心,你不用怕我难受而故意不提。其实早就知道会在南越身败名裂,只没想到来得这样措手不及罢了。”
江原沉默片刻:“是我大意,想不到霍信竟能密不透风,直到今日才知你所受折磨。”
我淡淡一笑:“霍信谍战经验丰富,这一点还是可以做到。”
他手指在我衣内轻轻触碰,终于忍不住切齿:“我也高估了赵誊,为尽快使他答应条件,亲口承认你在心中之重,不想却成为他羞辱你的缘由。割地的条件是不能伤你一毫,他竟想出如此歹毒的做法。无衣无食,一囚七日。如此阴刻小人,他日魏国铁骑攻破建康,我一定将他游街示众,碎尸万段!”
我微弱地挑挑嘴角:“他不算伤我,只是当众剥了我衣服,宣告了叛国罪名,然后将我永远逐出南越。其实也好,让赵誊以为我不过是佞臣,以为你为情痴迷,正可使南越放松警惕。”
江原抬起我的脚踝,怒道:“还没伤!难道刑具留下的不是伤,被诬蔑侮辱便不是伤?让全天下传你是我的禁脔,难道你就甘心?就算从此不为赵氏族人,也是我江氏皇亲,遭此奇耻大辱,岂能善罢甘休?”
我警觉地看他:“你言下何意?你这么快就赶来,难道已经把城地交割完了?”
江原冷笑:“赵誊如此背信,还指望白白得到土地?反正此事也是暗中进行,并未在两国朝中公开,趁着接替未稳一举倒戈,任赵誊也无处申诉。”
我总算套出他真实用意,惊道:“你原来未及告诉皇上,想先斩后奏!”
江原道:“除非赵誊实在精明。我本便倾向于假意割地,等你回来后即收回城池,免得引起朝中波澜。”
我肃然道:“不可!此举冒险过甚!”
江原重新为我端过饭碗:“南越不足惧。只要土地不失,最多被父皇责怪鲁莽,我们在此处多住几日,等你调养好身体再一同去洛阳领罪。”
我头疼地推开他:“哪有时间多住几日?没想到如此大事,你敢擅自决定!我给皇上的密奏已在路上,你猜他会作何反应?”
江原显然没料到我已给江德写了密奏,也微微吃了一惊,但他片刻便神色如常,故意想了想道:“也许会急怒攻心?”
我差点再次喷血,怒道:“我才是要急怒攻心!”说着便要起身下床。
江原按住我:“你再急也没用,难道能追回来?”
我沉脸道:“我要赶去解释,免得皇上乍闻割地的消息不能接受!”
江原不客气道:“我看假如你累死在半路上,父皇才更不能接受。”说着将我塞进被里裹住,“无论什么事都等养好身体再说!”
我还想要挣动,他做了个要点穴的动作相威胁。我不甘心,瞪住他道:“不让我赶去也可以,那你自己必须打消立刻收回三城的念头。”
江原眉毛扬起:“为何要打消?三城尽占淮河上游,拱手让给南越,等于江淮之地失去一半,扬州合肥等重镇便要受制。这样的事,你觉得父皇和朝中大臣们谁会答应?再者赵誊囚禁你本就是无理之举,不让他得一次教训,还道我魏国软弱无能。”
我皱眉:“且不论我的身份问题。你既然知道要害所在,就不该以这三城作条件,现在答应了又反悔,必引起南越反击。魏国刚刚结束对北赵用兵,军民疲敝,无论朝野都需要休养,实在不适合仓促迎战。”
江原微微冷笑:“许以优厚条件,只是打动赵誊的手段,即使如此他还做出这等卑劣行径,否则还不知怎样对你!要对魏国用兵,赵誊有这个准备和胆量么?他沉醉权谋,一心夺位,单单南越国内就够他应付了。”
我否定他的说法:“赵誊固然心思狭隘多疑,但他步步为营走到今日,终于大权在握,岂是无能怯懦之辈可以做到?我在南越声名已毁,他心腹之患已除,自然更能放开手脚巩固权势。此时如有可乘之隙,未必不会借机宣示北上决心,以进一步拉拢主战派。”
江原把一勺稠粥塞进我嘴里:“我不与你争论,不过可以追加一份密奏向父皇陈述始末,看朝中支持你,还是支持我。”
我差点被他噎住,好容易才将饭粒尽数咽下,含混道:“不论支持多少,两国邦交,当以信立,否则怎能服天下众?”
“那么挟人质以欺凌他国,又是正义?”
“对方失义,就该失信相报?所谓兵不义不举。今日落人口实,将来灭国之战,何以正义自居?何以令百姓归服?天时、地利、人和,缺一者必遗后患……”
江原又一勺将我口中塞满,面无表情道:“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罢。晋王夺位之乱刚刚平定,梁王才有归附之心,正是需要重振朝野士气的时候。真的割了地,引起国中恐慌愤懑不说,又会有多少流言蜚语指向你?自己先失人和,还有什么立场领兵?”
“……”我又费力地将粥咽下,干脆抢过饭碗,怒道,“你这是什么饭?要将我噎死么?”
江原总算笑了笑:“怕你不够,特地多加了米,再过一天大概就能吃肉了。我们此时也争不出所以然,还是等待父皇宣召罢。”他搂了搂我的肩膀,温声道,“凌悦,不论哪种决定都有得失,但是内政不和无以对外。”
我低声道:“我知道,所以更怕草率决定。”抬头看看他,“不过一旦最终有了决定,我会无条件支持你,希望你也如此。”
江原深沉的眸子盯住我,许久才点头:“好吧,看你有什么理由说服父皇。”
我笑:“太子殿下,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
江原似乎还在想与我的分歧,随口问:“什么?”
“我既想抱你一下,又想把你踹走。”
江原听了凑到我面前道:“那亲一下如何?”
我瞥他一眼:“这是比喻。”
江原轻勾起我的下巴:“我却是当真!你不知道我这些天急得坐卧不宁么?好容易把你换回来,还要与你无谓争论。”不等我开口,他已噙住我的唇吻了几下,又顺手伸进衣服摸摸我的腰,“好好养,别让我等得太久。”
我轻抖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你这样有些感情用事。”
江原微笑:“那又如何,难道你不值得?”
“逞一时之快意,难道值得?”
江原捏我的脸:“越王殿下,我明白两国间情势瞬息变幻,机会稍纵即逝,走错一步就很难挽回。但也要纠正你,别忘了你自己也关系着两国力量对比。”他拿过我手中的空碗,又板起脸,“最快五天后动身,不要妄想早走一刻。”
我躺回床上,心道江原的想法固然是能够稳定朝内的最佳选择,也能将这次的事故大事化小,然而对外却一定会激怒南越。内外取舍该当如何?看来若不准备充分,回洛阳后也难以打动江德与其他大臣。
到掌灯时,凭潮果然风尘仆仆地赶到。匆匆把了一遍脉后,面色不善地斥我道:“越王殿下,你没事去什么南越?”
我立刻为自己辩解:“谁说的?我是因为有事才去……”
凭潮哼一声:“你好本事!为做一件事,又顺带惹出了几件事等人收拾。箭伤复发了?”
我不敢回嘴,赞道:“不愧是神医弟子!”接着摆出苦脸,“不知是不是江边太潮湿的缘故,箭伤处突然会发冷,接着便疼得厉害。”
凭潮仔细查看我的肩头,正色道:“你此处伤口极深,本来三五年也难恢复如初。这次在阴暗潮湿处关了这么久,寒湿早已侵入体内,兼之五日没有进食,元气耗尽,气血两失,原先的伤处无以自养,自然便会发作。若不是你长年习武,这么折腾来去,哪里还扛得住?”
我赶紧赞同:“徐小神医说的是!我若料到后果如此,绝不敢没事跑去南越!”
凭潮研墨写药方:“我先给你调养身体,然后再驱寒去湿。过去开给你的补药也不能停,只要注意平日休养,你的箭伤还是没有大碍的。”
我看他没有拿出银针伺候,发自内心地毕恭毕敬道:“多谢凭潮小弟。”
凭潮吹吹药方上的墨迹,嘴角突然露出一抹抑止不住的笑意:“亲兄弟明算账,你如今已是越王殿下,咱们药方的钱自然也要涨一涨了。”
我一愣:“涨钱?”
凭潮不耐烦:“当初为你治伤,白吃了我多少药?现在殿下已贵为越王,还要与小人计较?”
我忙道:“我没有此意,你只说多少罢。”
凭潮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厚道:“看在与殿下交情份上,一张药方只要白银一百两,每煎一副药十五两,把一次脉五两,如果需要施针,再看难易而定。”
“……”我神色悲怆地看他。
凭潮皱眉:“怎么?还嫌贵?”
“我俸禄还没领,现在没银子付你。”
凭潮笑:“不妨,可以打欠条。”转身从药箱底抽出一叠早写好的欠条,“我填一下日期,你只要签上名字就好,银两最后结帐时再填。”说着早挥笔写就,递到我跟前。
“……”我看一眼凭潮诡异的笑容,落笔签下“凌悦”二字。
凭潮笑赞道:“字不错,把你的本名也签一下,大概能卖不少钱。”
我只得再写一遍“赵彦”,凭潮满意地收回字条:“越王殿下,我这就去煎药。”我愁眉苦脸地在心里算计,头一次发现俸禄太少。
在江原和凭潮的坚持下,被迫在巢县住了五天,我体力基本复原,也总算问清了裴潜支支吾吾的原因。
原来裴潜与燕七都是初次接触水战,在水兵训练中不得要领,被赵敦诚责备了几句。正巧谢广行需要去勘查南越战船形制,两人便自告奋勇一同潜入南越水军营偷师。谁知他们乔装出发之时,被落烟及手下的少年武士发现,几人正觉无所事事,于是也悄然跟去。
谢广行习惯单独行动,只专注于四处查看战船,无暇约束他们,很快便与裴潜等人分散。裴潜几人混进南越军营中,正打算天黑返回,却突发奇想火烧军营,由此将江边南越水军搞得大乱。
江原归来后得知经过,把裴潜燕七两人交给东海主将范平,落烟等人由自己处置。裴潜和燕七被停职,责令反省,落烟等人则被遣回洛阳,同样停职家中。直到这次与南越谈判结束,裴潜才被派去接应我,算是得到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我听后看着裴潜涨红的脸,再看江原,笑道:“看来喜欢擅自行动的不止我的部下。”
江原低头看裴潜道:“这狼崽子少调失教也罢了,没想到燕七和落烟也跟着凑热闹。若不是歪打正着吸引住越军注意,也震慑了霍信,早该再将他送入牢里呆几天。”
我叹道:“霍信此人果然难猜,换作我也断不肯重用。”
江原微微哼笑:“所以能潜入霍信营中也算不易,没堕了我军威名。”
这时门外士兵前来禀报道:“两位殿下,马匹已经备好。”
我站起来,拍拍裴潜的头:“走罢!你带人在前警戒。”
裴潜方才抬头,应了一声,立刻出门。
巢县县令一直将我们送出城外,却见不远处有人马正向此处奔来,竟是南越军中使者。使者来到城下,下马拜道:“在下南越霍信将军帐下特使,请问越王可是要北上?”
我微微意外:“霍将军有何事?”
使者转身从马上捧下一只狭长木匣,举到我跟前道:“越王有随身物品落在城中,霍将军特命在下交还。”
我上前打开那只木匣,里面却是流采长剑和那枚储君玉佩。我慢慢伸手拿起玉佩,触手莹润温柔,只是这样一碰,便仿佛有无数回忆流淌出来,包括父亲,也包括我。我轻轻摩挲一下,忽然将玉佩高高抛起,接着抽出匣中长剑,飞身劈下!
金石相碰,发出清脆一响,玉佩跌落在青石板道上,已然粉身碎骨。我收剑回鞘,淡淡道:“替我向霍将军转致谢意。”说着在那使者瞠然的目光中上马,扬鞭向北。
离开巢县后,我与江原先在扬州停留,以查探水军经营情况。由于范平和赵敦诚脱不开身,只有薛相时和荀简得到消息后赶来城中汇报。两人见到我似乎都觉百感交集,一起下拜道:“殿下平安归来,魏国之福。”
我也不由感动,忙将二人扶起,他们才开始禀告水军情况。原来离开这半月来,东海水军已从各地征募新军三万余人,照此进度,再过月余十万新军就可望征募完毕。应征者除按一般标准选拔外,皆以善水者优先,以便能尽快适应训练,投入实战。凡新募士兵都已按籍贯初步编队,统一交赵敦诚安排训练。
我认真听着,又问:“这十万新军初训完毕需多久?”
薛相时道:“按范将军估算,至少需三月,不过赵将军认为七月底即可初训完毕。接下来便可根据各人表现,归入不同兵种。”
我皱眉:“赵敦诚此说有何凭据?虽然眼前情势需要迅速成军,但训练时间不够,岂不是拉低新军整体水平?”
江原也插嘴表示怀疑:“少训一个月,根基怎么打得牢?
荀简解释道:“殿下,按赵将军的意思,他要打乱十万旧军编制,将老兵与新兵混杂在一起重新集训,强度增加一倍,最后用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