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江原道,“太子过来。”
江原冷淡地走过来:“父皇。”
江德从袖中抽出一卷写好的敕令递给他:“看看罢。”江原不情愿地接过,江德道,“既然你恰好在这里,朕省得多走一趟。从现在开始,你首要任务就是按照越王的构想,帮助越王协调各方关系,他要的条件,你要想方设法满足。一年之内,朕不但要看到对南越各方各面的包围渐成雏形,还要看到北魏的力量渗入南越骨髓!”
江原将旨意看过一遍:“父皇既然叫儿臣负责对越统筹,儿臣到底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还是听命于越王?如果事事要迁就越王,儿臣还怎样照顾全局?”
江德冷冷道:“你不要想着在朕面前混淆视听,朕采纳越王的建议,他的策略也便是朕的意思。只要他认为你没有偏离我国对越方略,你怎样做是你的事,朕不会干涉。”江原不再争辩,脸上却分明写满不服,江德犀利道,“太子,你该不会为朕不肯接受你的建议,又对越王动刑而不满罢?朕告诉你,朕这样做是保护越王,最大程度地制止了朝臣非议,同时也是尽最大努力稳住南越,保证我国以最小代价赢得胜利,不至被拖入长久战争泥潭。天下一日不宁,不管是谁都不会坐得安稳!”
江原低低一笑,语声听来刺耳:“母亲说得果然没错,归根结底是父皇自己急于求成。”
江德面色微沉:“你母亲说过什么?”
江原丝毫不躲闪他的视线:“母亲曾说,您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亲眼看到魏国一统天下,并为之不遗余力。”
江德听后不语良久,末了竟然长叹一声:“知朕者莫过你母亲。”
“可是父皇却从没真正了解过母亲。”
江德并没为江原顶撞的语气发怒,反而默认道:“朕愧对于她,多年来几乎将她忽略,直到她骤然离开,朕才发现似乎失去了什么。朕知道你虽然不提,心里也一定有所埋怨。”
江原缓缓道:“父皇,我并无此意。只不过想告诉您,儿臣虽早已惯于失去,却不愿失去更多。在您看来十分稳妥之事,在儿臣眼里是冒险轻进。”
江德起身笑道:“你现在不像过去般一味争强好胜,反而懂得深思权衡,这很好,让朕放心许多。不过朕并不是冒进之人,温继与周玄自然也不是。南越正面临朝局动荡,朕认为这是谋划攻越的最佳时机,机会稍纵即逝。越王之策恰与朕意相合,无论从何处权衡,都值得一试。”
江原眼中显出一丝烦躁,并不回应江德的话。
江德坐到桌边,对我道:“越王如果不累,朕想现在便想与你商讨两件事,一是如何暗中收购南越民间存粮,二是何时推动南越太子篡位。”
我看看江原,回答道:“想必陛下早已知晓,太子、梁王为了加强对民间势力的掌握,都将控制江湖帮派作为手段,臣也曾偶然进了一个帮派,有幸结识到其中的主要人物。这些帮派为有时会做些投机生意,因此平日为躲避官府日常搜检,都自有一套周密的行事体系。臣认为只要将他们好好加以利用,会比由朝廷暗中派人出面收效大得多,同时会将我国的意识掩藏得更深,即使南越朝中有所察觉,也可灵活调整策略,而绝不会连累到魏国头上。”
江德颔首:“不错,这件事须掩藏得越深越好。太子,朕记得过去晋王也控制过一个帮派,不知现在如何?”
江原道:“黑蛟帮参与晋王谋反,失败后害怕朝廷报复性剿灭,已经逃亡南越。”
江德沉思道:“此帮虽然气数衰微,却可以利用他们转移南越视线。”
江原万分不积极道:“儿臣禁闭过后便着手去办。”
江德不悦:“你若成心拖延,就交给越王去办。”
江原咬咬牙:“儿臣回府便即刻召集人手。”
江德面色这才缓和,又道:“朕决定先遣使与南越商议接回仪真,然后再帮助赵誊创造夺位时机,这件事不能太快,一定要在魏国做好全部攻越的时候。赵焕一死,立刻发兵!”
我本来还有话说,听到此言大吃一惊,不顾背上疼痛,起身跪于床塌之上:“陛下!”
江德语重心长地看着我:“朕知道,你对赵焕尚有父子之情,即使如今决裂,依然不忍心看他身死。但是你也要明白,赵誊夺权源于本心,若非顾虑赵焕还有余威,只怕兵变当日他便弑君篡位了。赵誊用卑劣手段将你驱逐,便是急于为争位铺路的表现,终有一天他会要了赵焕的性命。朕只不过是设法使赵誊的这一行为,在对我国最有利的时机做出。”
我颤声道:“臣明白。臣去南越的部分动机,也在于促使赵誊夺位。可是赵焕毕竟于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不能……”
江德温言安慰我道:“稚儿不必不安,就算赵焕果真被杀,也决然与你无关。”
我有些痛苦地喃喃:“无关么?”
江德还是温和地慰道:“赵誊心狠手辣,一心谋夺帝位,即使没有你去见赵焕,他也必会动手。”
我见他站起身,似乎有要走的意思,急切道:“陛下,南越朝中还有老臣,如果赵焕不死,他们便不会甘心服从赵誊。如果赵誊打压这些人,他们便会倾向于赵焕复位,并支持南越三皇子赵葑成为太子。南越势力便会愈加分散,那时我国再借机进取,不但名正言顺,而且更易各个击破。赵焕若死,反而会让南越势力凝聚在一起,于我国不利!”
江德久久看着我的眼睛:“稚儿,这件事容朕再想想,日后再给你一个交待如何?”
我无话可说,只得点了点头。
江德又叹道:“仪真的事,你也不用过于在意。你二人的婚姻本就阴差阳错,再勉为其难,未必合适。等她回来,朕会为她另择良婿。”
我目送他出了门,怔怔坐倒在床上。江原走过来,替我将滑落的衣服披上,冷淡道:“你相信父皇的话么?我是说赵焕。”
我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我知道,皇上既然当面提起,就表示决心已定,刚才的话只不过是安抚我罢了。”
江原在床边坐下,小心地拉过我,将我按在胸口:“想听我说什么话?”
我靠在他身上,并不想挣开,仍是闭着眼:“随意。”
江原轻轻笑了笑:“先安慰罢。即使没有你推动,赵焕可能也难逃一死。赵誊可以置你死地,难道还会对自己父亲手软么?”
我道:“嗯,有道理,然后?”
“然后,”江原换了讥讽的口吻,“你难道不该早想到是这种结果?自己做出的事,又来假惺惺掉几点眼泪表示难过,虚伪之极!”
我身子一颤,眼角果真落下泪来,滚进江原的衣襟里。我渐渐抱紧他,许久道:“很好,既已做出卑鄙之事,再有旧情难舍,也确实虚伪了些。”
江原低头吻我,笑道:“我说笑的,你一直将赵焕当做亲生父亲,怎会不为此难过?只能说鱼与熊掌,世事不由人,还是静观其变罢。别再胡说什么赵焕不死于魏国有利,我都不信,父皇怎会被打动?”
我一把将他推开:“别拿我说过的话反制于我,难道我的话没有根据?”
江原笑:“根据倒是有些,只是没什么大用。我们将来只要师出有名,又不是真的要帮南越摆平内政。”
我侧身躺下,长叹一声:“也许皇上的用意,不但是要平息众怒,也是怕我插手他初期的安排。”
“关乎南越内政的事,你本来就不该插手,当心引火烧身。”江原摸一下我的额头,“我去召集天风帮的首领,你静心休息一下罢,若再不小心发了热,就好得更慢了。”
他说着要离开,我抓住他的手:“你老实说,这样反对割地,是真的认为此计冒险?你也必须承认如此可以更快图谋南越罢?除了暂时丢掉那三城,北魏得到的将比失去的多得多。”
江原听后面色一沉:“你不知道我为何反对么?我宁愿放缓一下攻越步伐,不愿你如此涉险。现在无论北魏还是南越,都将视线盯在你身上,你要让魏人心服,要面对越人的仇恨,还要去重新挑起蜀川人的关注。越王殿下,一个人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承受如此重担?父皇不会为你着想,他只会为了自己的大志而压垮你。我时刻担心他对你利用过甚,所以极力反对,可是你呢?你却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送出去!”
我淡淡一笑:“谁说我要独揽,统握全局的任务不是最终交给你了么?朝中无数大臣将军,事情怎么可能都叫我一人做完?”
江原眸子幽深:“是,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用最后一策吸引众人全部注意,却叫他们忽略掠取蜀川荆襄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越王殿下,你要做皇帝么?何至于急成这样。”
我伸出手指,压在唇上:“嘘!太子殿下,你要害我在魏国也无立足之地么?这是魏国千载难逢的最好时机,趁南越各方势力撕裂,趁南越布防还来不及有太多改变,趁蜀川刚刚又开始动乱,我可以在其中发挥最大作用,皇上对我的依赖心理也将最强。现在不抓住时机,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谁又知道如何呢?”
江原背过身,重重地一哼:“事已至此,我争不过你。只是除了布军,你尽量少操心罢!你性格懒散,不适合涉入太多利益牵扯,免得越弄越糟!”
他摔门出去,过了一会,府中护卫来报:太子殿下翻墙离开了。
我听了心情忽然变好,趴在床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全身有些凉意,原来已经入夜,卧房中一点烛光如豆,江原正在床边桌上伏案书写,手边摊了一堆文稿。
我惊道:“你不是走了么?何时又来的?”
江原淡淡抬眼:“吵醒你了?我怕你睡着后不知轻重,所以把公文搬来这里处理,顺便看住你。”
我看一眼漆黑的窗外:“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还有,你居然违抗圣旨,不在府中闭门思过?”
江原边写边道:“过会再睡。在哪里思过不是思过,不出门便是,也便于跟你商讨事务。”
我这才想起来问:“你睡哪?”
江原一笑,指指我这边:“你说呢?”
我断然道:“不行!”接着补充,“你会挤到我的伤。”
江原无奈道:“好罢,那我只能睡这边的竹榻了。”
我重新闭眼入睡:“随便!”江原一笑,我忽然意识过来,“不行!你回府去睡!免得被人……”
江原笑得奸诈:“晚了,你的贴身护卫都知道我今夜与你秉烛商讨公务。”
“你!”
五天之后,我的伤口开始愈合,能够穿着宽松的常服在府内走动了,江原却依旧没有搬回去的迹象。每次被我驱赶,不是威胁要叫来凭潮瞧我伤势,便是叫府内官员前来讨论政事,害我无法再开口。
经过数日安排,倚风已基本布置好在南越的人手,公孙叔达也来信说正逐步深入长江水道;而齐谨与公孙叔达达成协议,双方在各自海域互相放行,由淮水帮承揽南越海上生意。魏国官府由此暂时对这些帮派放松了管制,甚至为之提供便利,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在一年内掌控南越民间余粮走向。
二十几天后,伤势基本愈合,江德取消了我和江原的禁闭,召我们入宫议事。江原在路上道:“听说去南越的使者已经归朝,似乎赵誊不肯放仪真回来。”我不由默然。江原又道:“父皇召我们入宫恐怕就是为这件事。你难道没想过,你若肯承认与仪真的夫妻关系,不但对仪真,对你自己也会非常有利?”
我瞥他一眼,冷冷道:“怎么说?”
江原低头:“你承认仪真,现在的地位会更加稳固。即使一时迎不回她,将来进攻南越,只要你表露救回妻子的决心,肯定会赢得许多人同情,而不会像现在这样遭受非议。”
我微微发怒,指着他道:“闭嘴!我没见过你这样将妹妹反复利用的兄长!如果仪真回来,你我二人除了向她谢罪,还能有什么资格再谈此事?”
江原看着我:“你以为我想么?”
我别开视线:“先去听听皇上怎么说罢。”
江德果然是为此事传唤,大概是一直为攻打南越布局之故,他显得有些精神不振。简单问了我伤势和江原进展后,便长叹一声道:“朕原以为我国不计较那六座城池,便可以接仪真回来,没想到使者待来消息,非但南越不肯放人,仪真自己也坚决不肯回来。”
我和江原都不觉一愣,江原低声道:“南越太子素性贪婪,这次去交涉本来便存了侥幸之心,预备他们提出条件。可是皇妹自己为何不肯回来?”
江德看看我,叹道:“仪真对使者说,虽然她无缘嫁给真正的越凌王,但是毕竟已嫁作人妇。无论是否曾受到蒙蔽,所嫁之人身份如何,她都愿跟随左右。夫君既在南越,她便当自己是越人,无论如何不能舍弃他回魏国。――有女烈性如此,朕也无法!”
我听得又惊异又惭愧,不想仪真不但深明大义,还是如此一个坚贞女子。
江原皱眉问道:“父皇,皇妹知道那关暮秋本有妻子么?关暮秋只是一介平民,南越太子已经宣布他替身身份。仪真是魏国公主,如果跟定了关暮秋,日后要怎样生活?她在南越岂不是变成了无依无靠?”
江德喟然道:“仪真大概都清楚,听说仪真一直在设法保护那人,有人怀疑他身份时,反而出面他遮掩。那替身的妻儿似乎早被人保护起来,至今不知所踪。朕已再次派使者交涉,希望南越能给仪真一个正当名分,免得她无辜受苦。”
江原低低道:“听皇妹之意,她已对我们存了怨言,否则何至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