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咐道,“迅速赶去扬州交给皇上或太子。”斥候们听命离开,我起身为燕骝擦洗干净皮毛,然后踏过溪水上岸。
天快黑的时候,陆续有几队魏军循着旗帜聚拢来,裴潜和燕七的军队还没到,霍信那边也尚无消息传来。激战了一昼夜的士兵们从山上拾来潮湿的柴火,随着呛人的浓烟升起,开始在好不容易点着的篝火旁进食。
我正吃着东西,那名叫齐贵的箕豹军来到我身边悄悄汇报:梁王与手下军队在一起,似乎在密谋什么。我望一眼远远在一边的梁王等人,他麾下的军队陆续回来,现在已经超过我,假如他果真擅自作什么打算,还真的难以应付。
我站起来向梁王走去,齐贵立刻紧跟,我止住他,一人走过去。梁王身边的几名将领立刻停止说话,齐齐起身向我行军礼,独有梁王端坐不动。我紧盯住他:“不知道舅父在商量什么,可否也让甥儿这个副帅听一听?”
梁王显然怒气未消,睨视我道:“告知你也无妨,本王在与诸位将军商议退兵的事。”
我面色一冷:“舅父率领的是援军,不是一般军队!弋阳未下,胜负未定,何以谈撤军?你当初对皇上夸下的海口呢?”
梁王冷冷道:“有越王副帅在此,难道还需要本王么?”
我冷笑:“我只帅三万骑兵来助舅父突围,舅父独领十几万大军,却如何说得出让我留下独挡敌军,自己先行退兵的话来?您是不是极希望当年扬州之战的惨状在此重演,盼望甥儿像我父一般战死沙场?”
梁王猛然起身,怒道:“越王,你不要含血喷人!本王行得正坐得直,当年周韬死于非命,是他自己引来奸细,自食恶果,怪不得旁人相疑!你敢说,若不是君命在身,你不想公报私仇?”
我反而在篝火边坐下,平静地对梁王属下将领道:“我有事与舅父商谈,烦请诸位暂避。”那些将领会意,都远远退开。我捡起脚边树枝拨弄篝火,出神片刻,抬眼道:“舅父何必激动?甥儿也有许多话憋在心里,不如今日说开,也免得相处尴尬。”
梁王警惕地坐在我对面,冷声问:“你有什么话?”
我低头看着火苗窜动,缓缓道:“不瞒舅父,我是恨你。尤其在得知真相之后,我恨你当初拖延援军,害我父万箭穿身而死,害我母至今疯癫痴迷!”我说着怨恨地盯住梁王的眼睛,“你口口声声爱护弱妹,实际上将她推入无底深渊,满嘴爱国护国,其实只是为一己私心!只要想起今生不能见父亲一面,不得与母亲相认,我恨不得将你推入乱军之中,叫万马践踏而死!”
梁王看到我的眼神,瞬间一怔,继而怒道:“那你何不在今日下手?”
我神色不动:“舅父此时这样说真叫人惊讶,莫非你也觉得,硬将我父亲说成南越奸细有些不通了?舅父对当年夺位失败一直耿耿于怀,由此迁怒到我父身上,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无视他为魏国所做一切,只咬定他心怀不轨。甥儿想不通,为何心怀不轨的人为国捐躯,一心为国的人却苟全性命,还与朝廷分庭抗礼?”
梁王面孔紫涨,听得恼羞成怒,嘴边的胡须几乎要一根根直立起来。他再次暴起,伸臂指向我:“小畜生,你……你敢这样对本王说话!”
我抬头,静静道:“舅父,我母亲是你亲妹,父亲是南越皇族嫡系,哪里能算畜生?”
梁王阴声道:“原来,你之所以救出本王,就是为了将本王羞辱个够!”
我望着他:“究竟是我羞辱了舅父,还是戳中了你的心事?舅父如此看不惯我,到底是怀疑我的立场,还是因为心虚?”
梁王将头一梗:“随你怎么说,本王问心无愧!”他忽然眯起眼睛,“倒是你――”
“你又想说我与南越人暗中勾结么?舅父不如换个花样,说我企图拥兵自立!”我抢先说完,忽然冷笑,“不过说到拥兵自立,还有谁比舅父更有条件?这么多天不与扬州通消息,是不是可以说你打算投奔南越了?”
“一派胡言!”梁王怒不可遏,“本王若有此心,何必远离封地,来此犯险?”
我哼笑一声:“我不过随口假设一句,舅父就如此激动。那你不断诋毁我父亲,毫不避讳地质疑于我,甥儿能忍到现在,算不算非常善良?”
梁王语塞半晌,狠狠问:“你想怎样?”
我偏过头,淡淡道:“我能怎样?当年被掳去南越,难道是我所愿?父母的选择,难道与我有关?我只知道别人父慈母爱,天伦之乐近在咫尺,我却只能靠想象才能体味。舅父跟我计较的事,没有一件是甥儿可以改变的,可是你当年的行为,却将我全家彻底拆散。”
火光中突然发出一阵爆裂声,几根带着火星的树枝被抛出火堆。我将那些树枝狠狠戳进火中:“舅父理直气壮地对我冷言冷语时,可知我心中对舅父的感受?本想为了国事不予计较,然而你变本加厉,因为放不下私怨而置十几万大军于险地!攻城军队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就想撤军自保!舅父问我要如何?到现在我只能请舅父顾全大局,少存私心而已!”
梁王默然,还是勉强哼道:“父辈的事,你小辈不了解也算情有可原。念在你救我突围,本王以后可以不再与你计较。”
我觉得可笑起来:“难道我说这么多,便为了舅父一句施舍的‘不计较’么?我只是想告诉舅父,你的心思怎样,甥儿一清二楚,我的心思,舅父也当明白才对!从今以后,舅父须公私分明,别再拿当年的旧事无理取闹,如再误了军机,甥儿只有军法论处。”
梁王面红耳赤地瞪住我,呼出的气息将几根胡须吹得乱飞,却只能道:“本王一心为国!不容你随口诬陷!越军狡猾,难道是本王有意中了圈套?”
我眸中忽转凌厉:“舅父若不存争功的私心,便不会轻易被越军迷惑;不将旧怨带入国事,更不会事先与皇上定下不求援的约定;大军被围,你不顾攻城军队安危抢夺粮草,致使自己最终孤立无援。一路下来,白白损失了数万军士的性命,而攻城军队没有得到半点增援,这还不算延误军机?”
梁王无话可以辩白,“嘿”一声转头。我站起来,随手扔掉手里的树枝,抬声对远远躲开的诸将道:“突围的千夫长以上将领,不论是谁都过来!”
不多时,将领们都陆续来到近前,见到我神态严肃,梁王则一脸愠色,都知道事情不妙,尤其梁王麾下旧将,更是暗暗交换眼神。
我从身边拿出帅印,冷声道:“诸将听令:梁王贪功自保,冒险轻进,致使大军被困二十几日,宇文灵殊等军队粮草匮乏,攻城数日无果,损失难以估量。本帅决定收回梁王军权,由我亲自执掌,梁王不再参与弋阳战事,等到大军全部突围以后,率身边亲卫千人及士兵万人,即日返回扬州复命!”
诸将都闻言愕然,梁王已经大怒:“本王奉皇上之命领军,你凭什么夺我兵权?”
我严厉道:“主帅不在,副帅有权决定军务。。既然梁王能力不足以担当援军,我只有自任主将!”
梁王似乎忍耐已到极限,手指按向腰间佩刀:“本王戎马三十余载,你凭什么自认强过本王!”
我神情依旧:“梁王非在他处迎敌,岂有不听帅令之理?”
梁王怒道:“本王念及情面,已经再三忍让,越王不要欺人太甚!本王就是不交兵符,你能奈何?”
我面上一寒:“舅父!”
梁王冷笑:“本王麾下兵马在此,越王难道要与我兵戎相见?”
我立时火冒三丈:“缠杂不清,倚老卖老!梁王,你还在拿将士的性命儿戏!”一把抽出流采剑,“我不信今日收不回兵符!”
梁王见状也拔刀出鞘:“越王,本王不会退让兵权!”
他说话之际,我的剑已经来到,梁王也不躲闪,挥刀便砍。刀剑相交,我二人同时手臂一震,退开数步。我冷冷扫一眼旁边的将领们:“没有本帅命令,谁都不得妄动!”说着复向梁王挥剑砍去。
我用了十分劲力,与梁王以硬碰硬,你来我往过招数百次,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梁王仗着身体健壮,起初还十分威猛地与我对拼,不过百招过后已经略显迟缓。我这样毫不留情地压制,显然让他恼怒非常,可惜我知道以他的性子,若用精巧招式取胜,则会让他心存蔑视。
周围的人全都目瞪口呆望着,不光是将领,连士兵们也悄悄围拢来看。眼看就要落败,梁王更加焦急,战到最后只知奋力劈砍,已经毫无章法可言。我故意不去寻他破绽,只是见招拆招。等到觉得梁王确实已然筋疲力尽,我大喝一声,挥剑斩下,将梁王手中的宝刀劈为两截。
梁王被震得踉跄后退,他惊怒交加,似乎还不能相信,半跪着将手中的断拄在地上,才勉强没有摔倒。
我收起剑,迅速掠到他身边,梁王知道我要拿兵符,竟将半截断刀向我削来。我侧身避开,转剑回挡,断刀半空飞出。
只听梁王怒喝:“你大胆!”
我才注意到他手腕竟被我剑刃无意间削破,仍旧假装不知,不动声色地施礼:“请舅父交出兵符,然后到营帐歇息。”
梁王“哼”一声从怀中摸出兵符掷在地上,硬撑着起身,向半山的营帐走去。我冷冷对瞠目围观的几名将领道:“你们是梁王亲将,还不快去护持?”说着收起兵符,走回原来的篝火旁。
天快亮时,裴潜终于来到。他不管不顾地先跑到溪边灌水,喝饱了便就地仰躺在岸上:“他娘的累死老子了!”跟他一起回来的不但有手下骑兵,还有梁王曾带领的几万魏军,算是突围成功。
我扯他的腮帮:“小狼崽子!你也学得粗鲁了。”
裴潜白我一眼道:“不骂不解恨!那群越军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个个如狼似虎,见到我们好像见到肉一样。难道这都是你的功劳?我们在你手下呆这么久,也没变成野兽啊!”
我想了想道:“他们知道你们是越王的军队罢?”
“打着你的旗号,当然谁都知道!”
我笑笑:“抱歉。”
裴潜爬起来看我,疑惑道:“你真奇怪。”
我不作解释,只问:“那边怎样了,没见到燕七的军队?”
裴潜立刻将自己所知的情况说了一遍,又加上自己的分析:“燕七可能会率最后一批越军突围。我现在担心一件事,就是他们向这边突围的时候,恐怕会把南越军队一起引来。”
我点点头:“很有道理,那我们先睡罢!”
裴潜摸不着头脑:“睡?”
我拎起他:“不睡觉明日怎么对付越军?今日打了一天,最后还要跟老匹夫费力气,老子也真累了。”
裴潜立刻道:“你也说粗话!”
我道:“不骂不解恨!”
和衣睡了约有一两个时辰,我起身来到梁王的营帐。他看上去一夜未睡,见到我愈发不悦:“越王来做什么?”
我冷冷道:“你要带的人马已经在帐外等候,请舅父即刻启程回扬州!”
梁王怒火又起:“你!”
我给他一支调动万人的虎符:“辰时之前离开此地,我不再重复第二遍!”说完转身离开。
没能看到梁王的表情,虽然有些遗憾,不过看到这老家伙终于滚回扬州,我照样觉得心旷神怡。辰时刚过,燕七就带兵回来,我安排他们原地休息,却命其余魏军严阵以待。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远处便有大面积的灰尘扬起,我拍拍裴潜的肩,低声笑道:“猜得真准,霍信这老狐狸要来最后一战了!”
尘土渐渐逼近,数面绣有“鲁”字旗号的将旗在视野中显现。这是一支经过休整的越军,队形严整,斗志昂扬,兵器干净而锋利,显然之前未进行过太多交战。他们也有少量骑兵,都分布在弓弩与长矛之后,这是越军非常惯用的配合方法。
魏军的骑兵都在最前方列阵,背靠斜坡地势,面朝越军行来的方向。两军相隔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最前排士兵的装束,有一段时间,双方都保持着奇怪的宁静,仿佛即将发生的激战只是幻想。然而很快,这寂静便被战鼓声打破,两方军队也开始迅速向对方冲去。
我的面前,乌云一般的魏军骑兵席卷了大地,向着越军组成的洪流涌去,不多时便难分敌我。死亡与伤痛不断在继续,呐喊与惨叫声还是一样的响彻荒野。我在统帅的中军旗帜下观战,有时向身边的鼓手发出指令,战斗再次持续到了傍晚。
我看到裴潜率领的骑兵已经显出疲态,立刻回头命燕七率军前去顶替。就在此时,山坡的顶上,有一队不为人知的骑兵露了头。他们身上兵甲装束之精良不亚于魏军,骑术也惊人娴熟,他们来得如此突然,以致我身周的箕豹军还有的没来得上马。
燕七一见之下,高声道:“防范刺客!”带军向前冲杀。但那些骑兵的目标显然是我,很快竟然有几人从魏军人马的空隙中奔到我近前。我早已跨上燕骝,举相迎,这些骑兵们借着山坡陡势居高临下,居然不落下风。
中军行辕顿时被搅乱,陷入疲于应战的窘境。我狠狠挥,将几名越军骑兵刺下马来,一边对燕七道:“封锁此地山头,不得走漏风声!”冷不防身后风声骤响,我不及躲避,情急之下驱动燕骝向前奔离。前方几名越军立时挺兵来击,我只觉后腰被猛击一下,顿时半身酸麻,长脱手,落下马去。
眼前马蹄交错,我不假思索地向旁一滚,刺来的无数矛落了空。身边护卫们立刻奔来相援,我乘机站起身,看清了袭击我的人。那是一名身形修长的年轻将领,面孔白净,看上去十分儒雅,可他手中却拿着一杆沉重的长柄板斧在左右挥舞,所过之处,人马莫不血肉横飞。
他将几名挡住道路的护卫砍下马,见我还在乱军之中,目中精光一闪,再次驱马奔来,手中板斧高举,劈头向我落下!周围人马混乱不堪,我无法躲避,也来不及再找兵器,只能将套在手臂上的强弓一挽,硬硬将斧头套住,同时大喝道:“冯栩!”
冯栩慑然的神情转瞬即逝,立刻运力回夺,我哪容他再占先机,将弓弦再绞,一伸手握住了斧柄,手臂运劲,硬生生强夺过来。见兵器就这样失去,冯栩神色难看,同时身后箕豹军都挥来攻。他转身拔刀抵挡,轮砍过去,即令许多人长脱手。
我本欲举斧砍他坐骑,忽觉腰间钝痛,竟然不能举起。于是抛下长斧,回手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瞄准他射过去。冯栩百忙之中察觉有异,急忙驱马躲避。我再一箭射出,射中了他的手臂,冯栩立刻弯腰伏在马背上。我喝道:“活捉他!”
箕豹军们此时已将大部分突袭越军斩杀,闻言将冯栩团团围在中间,不多时已将他坐骑砍倒。冯栩落马,眼看取胜无望,忽然暴起,将手中环刀掷向其中一名箕豹军,接着将之拽下马,抢过他坐骑飞身跨上,策马便从空隙中向外冲去。
箕豹军们齐齐追赶,冯栩抽出羽箭回身一通连射,将追赶者逼退,唿哨一声带着仅存的几名越军奔向来路,很快脱离了魏军掌握。我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暗叹了一口气。
燕七来到我身边,下马急道:“殿下!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