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潮听了,看我良久才道:“你以为我真要赚你的钱,喜欢对你放狠话?我只是想让你多珍惜自己的身体……可是有什么用?”他转身从药箱底层拿出我所有欠条放在桌上,“算了。”
我着急起来:“别……”只是一动,便觉眩晕无力,勉强半撑起身体,“你的用意我都知道,真的……”
凭潮走过来将我按住,他叹了口气,第一次露出不自信的神情:“殿下,就算不为太子殿下,只为我们相识一场,我怎能不尽心尽力?可是当初我就告诉你了,你受过的伤太重,身体能恢复如初已算庆幸,不能再承受住类似的重伤。”
我心直往下沉去:“你是说……”
凭潮咬住牙:“我赶来看到你的样子时,真连撞墙的心都有了。所幸你情况比上次好一点,救治及时,内力没有全部耗尽,脉象也不算太弱。以后我继续为你调理,或许能令你的身体状态恢复到过去七成左右,可是想要全部恢复已经不可能了。”
“七成?”我呆了一下,“这算什么意思?”
凭潮想想道:“就是你的内力可能只有过去的七成,身体也比过去更易受风寒之类的外邪侵染。”
我跟问:“连徐神医都没有把握么?”
凭潮慢慢摇头:“有些损伤是永久的,就算我师父也无能为力。”他说罢又似怕我灰心,补充道,“幸亏天下即将安定,以后也不需这样为战事奔波了。只要不令身体过度劳损,也没什么影响,就算你只用七成内力,又有几人是你对手?”
我沉思半晌,长吁了一口气,笑笑:“至少还不是无可救药。那我此刻比以前如何,还能动用内力么?”
凭潮沉默片刻:“你自己也应察觉得出,肺部受伤后还强行运力与人对抗,元气已经大伤,此时内力不足原本的四成。若再不知爱惜,就连恢复至七成的把握都没有了。”他不再给我说话的机会,起身叫人送来饭食,看着我吃下后,自己埋头翻看医书。
我很快觉得疲累,渐渐又睡着,再醒来时,军帐里只剩了炉火的光,凭潮正往火上的药罐里加药。我等他忙完,才接着问起最关心的事:“太子……江原他还没回来?现在局势如何?于军师……”我暗想,也许他已经变了身份,不再是太子了。
凭潮似乎并不知江原去洛阳的目的,看我一眼,平淡道:“这些我不知道,但我听说落烟已受命从洛阳回来,想必太子殿下也快有消息了。于军师趁你睡着时来探望过,殿下还是暂且将军务放下,养伤要紧。”
我焦虑道:“我的伤又不至死,身为主帅,怎能对局势一无所知?此时谁还在营中,宇文灵殊还是于景庭?传我的令把他们叫来。”凭潮走出门去,不一会回来,拿了几包药材在手里,对我的命令充耳不闻。我无奈道:“那我三弟呢?他的伤你看了没有?”
凭潮随口道:“就是那个南越俘虏么?没什么要紧。”
“等你家殿下回来,我的伤势……”
凭潮动作一顿:“我不会为你保密。”他拨了拨炉中的火,低声道,“从前杜詹事让我不要将他的病情告诉殿下,后来他去世,太子殿下深受打击,我才知道自己错了。你是殿下心中最重要的人,就算骗他一时,还能瞒过一生么?殿下若知道真相,还能多劝你休养,假若他不知道,而你又不知自爱,岂不是要他追悔莫及?”
我哑口无言,过了一会道:“我不是要一直瞒他,是怕他因此迁怒于南越人。”
凭潮严肃道:“那你更应专心养伤,尽快恢复元气,那样太子殿下即使知道真相,看到你精神不错也不至于太难过。”他将早已熬好的一副药放在我手边,继续叮嘱,“还有,你伤好以后,必须尽量避免受伤,也不能过分催动内力,如果用力过度,后果不亚于重新受一次重伤。水滴尚能石穿,你底子再好,又能经受几次反复摧折?今日我的话说到这里,殿下别当耳旁风了。”我不再言语,起身端起药碗,慢慢喝光。凭潮接过碗,认真地道:“我愿殿下从此平安无事,永远不用欠债。”
过了几日,我终于被允许下床走动,刚刚穿好战袍,对着墙上挂的一柄钢刀挽起发髻,便见刀面上映出一个人影。我立刻抽刀转身:“你别过来。”
江原立在营帐门口上下打量我:“你病糊涂了?”
我烦躁道:“我警告你,别像上次那般打我。”
他似乎已经想起,嘴巴弯得牙齿都露出来,故意道:“我怎会平白无故打你屁股,难道你又做亏心事了?”
我恨然:“你一定说出来么?”
江原收起笑容,走进来拿开我手里的刀,轻轻将我拉进怀里,低声道:“我只想用力抱紧你,怎会打你?要打也是打我自己,不丢下你离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说着解我的衣带,“让我看看。”
我按住不让他看:“此事全怪我疏忽大意,你不要迁怒别人。”
江原突然变得面无表情:“我迁怒定了。”
他脸色阴沉无比,初一见面时的轻松随意瞬间消失无踪,似乎刚才的对话不过暂时打断了他,这个才是他来时真正的心情。
我一惊抬头:“你可别乱来,我最怕的就是……”
不等我说完,江原冷冷哼道:“我乱来?我看我怎么也比不上父皇乱来啊。”
我不禁疑惑:“皇上怎么了?洛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事情有变?”
江原冷笑:“对!事情变得太有趣,完全不是你我想的那样。父皇他对我使了好手段,布置一切,只是为了骗我回洛阳!”
我惊诧不已:“怎么一回事!”
江原重新低头看我,眼底深处是掩饰不了的心痛:“你脸色这么苍白,又流了多少血?我命人去找徐神医,他不能没有办法。”他坚持将我抱回床上,始终不肯松手。我正奇怪于江原的反应,他又轻声开口:“凌悦,我总想让你远离伤害,可还是免不了将你置身险地。都是我的错,没想到父皇这么快就打算鸟尽弓藏,更没想到他连你都不放过。”
我越发不知所云:“他不放过我?只要攻越之战结束,他要收我兵权,我还会抓住不放不成?”
江原痛心道:“你还什么都蒙在鼓里!对付你,哪里是收回兵权那么简单。难道你从没怀疑过,为何赵葑那么轻易就混进了建康皇宫,为何他挟持你后只须威胁箕豹军不能追赶,便可以离开魏军的势力范围?”
我听得不可思议:“你说皇上为赵葑创造条件挟持我?这样做不就帮了赵誊,难道他不怕魏军陷入混乱?”
江原齿冷地笑道:“他早有密令给江进和宇文念等人,趁你我都不在军中,立刻带兵主导建康局势。混乱?建康乱了,正是他所期待的结果。父皇简直冷血到极致,连姑母唯一的骨血都不顾惜,我绝不能原谅他!”
我惊呆了:“你说建康乱了?并且是皇上一手策划让它乱!为什么?”
江原声音里夹杂着恼恨:“因为父皇还是不信任你我,他怕你在南越的威信扩大,居功自持威胁朝政;还怕我对你痴迷纵容,误国误身。于是布下此局,要彻底毁去你在南越的威望,他甚至想令你被赵誊所害,以此断了我的牵念!你知道么?江进和宇文念等率军在建康抢掠财货、任意妄为,都是以越王名义!”
我一愣,对于江德的手段只感意外,心里倒不觉得有何愤怒,沉默半晌道:“皇上的担忧我能体谅,可是他实在不该以激起建康民愤来达到目的,纵容军队固然损我名声,难道就不是在损魏国权威?”
江原冷冷道:“若是父皇听到你这席话,真该无地自容!他过去已经错看了晋王,居然还如此自以为是,他真的是老了。”
我心道江德哪里是老迈昏聩,分明是清醒到了极点,南越刚下,他已经连我这个隐患都除去了。又问江原:“你一到洛阳立刻便发现了皇上的计划?”
“没有,我赶回洛阳之后,因为担心父皇的身体立刻进宫,岂料他拒不见我。我等了两日,得不到任何召见,便起了疑心,百般打听,才知他只是偶感风寒。见面后,父皇又找了不少理由留住我,我挂念战事,实在不愿拖延太久,正要回来时,你被赵誊劫持、建康生变的消息也到了。”江原说着咬牙,“我当时又惊又怒,料不到他出此狠招,险些硬闯进宫中逼父皇收回成命。转念又想,我的兵力都在南越,此时在洛阳力量薄弱,万一父皇强行将我扣留住,岂非更无法脱身?于是我避过父皇耳目,趁夜离开,才兼程赶到这里。”
我叹道:“我之前便担心魏军会借建康泄愤,百般防范,结果还是发生了。皇上授意,韩王和幽州王领头,想必虞世宁等人都无力阻拦。可是景庭居然顾忌我的伤势不来见我,岂非令事态更加严重?”说着看向江原,“你是刚到,还是已经去过建康?”
江原轻轻揽住我,好像怕将我弄疼:“我在路上得知你已无生命危险,自然一回来便去了建康。你不要怪于军师,他已经尽力了,一面派人传信给我,一面瞒住我们都不在中军的消息,还要稳定军心令将领们坚守职责,十分不易。再说你伤重体弱,又如何出面去震慑那些魏军?宇文灵殊已听从我的意见前往建康,说服他父亲退出建康。只有韩王自恃有父皇密令,即使见到我的手令都不肯听从,他的军队已与我们的人冲突多次。”
我立刻站起身:“那我们马上去建康,不能再耽搁了。”
江原的手依旧抓住我,抬头道:“我一处理完事务就来找你,把一切和盘托出,便是怕你不顾身体心急跑去建康。”
我拉他起来:“怎能不急?还未稳定局势,就要窝里斗,这算什么?走,去找韩王,我倒看看他如何收场。”
江原道:“你现在去有何用,等我将韩王制服,再让你出面澄清误解。”
“澄什么清,对南越人来说,是谁做的有分别么?我淹了长沙,这次再抢掠建康,谁都不会觉得意外。”我自嘲道,“你说不是我做的,也要有人相信吧?”
我说完便往外走,江原跟上来:“那好,我陪你去建康找韩王,让虞世宁分兵去追赵誊。”
“赵誊果真跑了?”我招手命旁边护卫牵来马匹,“我逃出来那夜,韩王曾说去追,看来他果然并未出力。对了,他抓住了赵誊亲信――便是他府上的王管家,此人应该知道赵誊预备逃往何处。他围攻我时十分惜命,恐怕赵誊许诺过要带他一起逃离。”
江原点头:“看来确应去找一趟韩王。”却将护卫牵来的马匹绑在踏墨鞍上,双手抱住我的腰道,“上我的马。”微一发力,将我举上马鞍,接着坐在我身后。
踏墨似踏着轻云般向前飞出,我摸着踏墨的鬃毛自语:“不知道我的燕骝有没有回来。”
江原从背后搂住我道:“它在洛阳有妻有子,怎么能不回来?你还没见过乌弦生的小马驹罢,现在已经长大了,与它父亲一样,是一匹英俊非凡的紫骝马。”
我虽然心挂建康,还是忍不住道:“胡说,品种不同,怎么能生出纯种?”
“你不信,我叫人牵来给你看看。”
这么一路到了建康城外,我远远看见城门已被密密层层的魏军围住,只是这些魏军明显分为两个阵营。于景庭手里牵着一匹紫色皮毛的骏马,正站在城门口等我。我下了马,他走上前来,神情肃然,同时又掩饰不住眼中的关切,看我片刻才道:“殿下,景庭无能,致使殿下受伤被掳,建康混乱不堪,自请领罪!”
我立刻牵住他的手:“景庭何出此言,没有你,赵彦还不知在何处,建康城也早彻底沦为韩王等人的玩物了。”
于景庭问:“两位殿下是想找韩王谈判么?他此刻在南越太子府,我找箕豹军随你们去。”
江原插嘴道:“听说箕豹军与宇文念的鲜卑军人冲突时伤亡严重,现在还剩多少?”
于景庭答:“大约损折了五百人罢,那些鲜卑军人同样伤亡不少。”
我叹道:“未死于战场,却伤在自己人手中,这些人都按杀敌记功罢。”于景庭立刻遵从。我牵过燕骝,抚摸一阵,见它并未受伤,便骑上去。
江原在我身旁低声切齿:“等到收拾了韩王,他那些死了和没死的手下都要按违反军法处置。”
我没有接他的话,环顾四周景物,为城内满目的萧索叹息。率军进入建康之时,虽然街市冷清,百姓闭门不出,却没有这样狼藉遍地。如今居户门窗损毁太半,酒楼商铺的招牌几乎全都倾倒街侧,秦淮河上半条画舫的踪迹也无,看上去仿若死城。昔日歌舞繁华的建康,一朝清冷如斯。
江原也看着秦淮河道:“皇宫和主要官署全靠裴潜等人硬抗才没遭殃,但是普通商家百姓,极少能逃脱劫掠。”
我冷冷讥讽:“江进挖地三尺的功力我是知道的,想必上次在北赵未能尽兴,这次他总算大展手脚了。”说着拍马踏过青溪桥,直奔南越太子府。
太子府外倒没有很多破坏的痕迹,看上去江进将此地当作了自己的行辕。来到大门的阶下,江原也驻马抬头,冷笑道:“他还真喜欢太子这两个字啊!上次企图冒我之位,看来至今都未死心。”他将腰间令牌解下来,命人递给江进的守卫,“叫韩王出来见我!”
那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