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焯眉间纠结。
那张脸的主人微微一笑,答道:“成则活,败则死。”他清亮的眸子不避不闪,迎上治焯惊异的眼神。
三次对望,四目相对而已,无差毫厘却又相隔天地。
一旁的少年觉察出了这对望中的蹊跷,他眉头一皱,抡过长戟握柄,击中对方额角,喊了声:“兄长小心!”并挑断了那柄长剑的系绳。
治焯眼看他的身体在自己面前瘫软,深邃的眸子隐去了,俊美的脸伏到地上。
“我带他去诣廷尉。”
霍去病驮着那具身躯融进夜色,治焯想说什么,却被胸中忽然翻涌的滋味堵住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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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君。
治焯右眼跳了跳。
回想起那次在自己家中意外遇到他,本以为是自己醉酒后的臆想,此刻看来,一切显然都是谋划好的。
可像他这种人,连陌路人袖手旁观的行为也要出声教训,怎么会弑君呢?莫非他是谁的死士?
绝无可能。朝中虽有重臣心怀叵测,却不至于用单个刺客来谋反。看形貌,他是汉人无异,不会牵扯到国恨上,或者是私仇?
他曾说“败则死”,可凭他的身手,完全可在殿前就拔出剑来,但他没有。明明使长剑就可以有更大的胜算,既然败则死,又为何要放弃?难道是对于行事意义的不确定,从而不求结果的孤注一掷?
那到底又是什么仇恨,深到让他愿意放弃性命来孤注一掷?
治焯按揉刺痛的太阳穴。不管答案是什么,他的死罪是免不了的。
头痛欲裂中,他苦笑了一下。说到底,此人与他何干?倒是宫中轻易混入刺客,此事要追究起来,恐怕有不少人项上难保。殿前的卫士郎官在迷香面前不堪一击,他也难辞其咎。
若再被别有用心的人添枝加叶,连坐到……“那些人”,自己可真就罪不容诛了。
朦胧月色下,一小片反光点吸引了他的注意。是那个人的匕首。治焯来不及细想,便疾步过去将它拾起,藏进袖中。
户郎巡夜频繁,治焯环顾四周一片昏梦中的卫士,走到殿阶边坐下,把峭霜不轻不重地丢到身旁躺着的人耳边,自己阖眼佯装睡去。
那名卫士被惊得跳起来,随即偷偷去推醒其他人。
“哎,醒醒!”
“我……我怎么睡着了?”醒来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嘘,”那名卫士指了指倚柱阖眼瞌睡的治焯,“兴许是这几日众郎都连夜无眠,你看,大人也敌不过倦意……”
人们悄声相互推攘,一刻之后,治焯睁开眼拾起剑,若无其事站起身,见殿外卫士都神色凌然挺拔站立着,看起来就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如常巡视两个时辰。
“小火兄!”霍去病在月下快步走来,“又是一名想要趁混进宫的当口捞点好处的窃贼!”他走到治焯身边,跟他一同望着御道边榆树在月下的黑影,“凡大祝多如此,宫外闲杂人等真是防不胜防!”
治焯强掩惊讶看向他,突然语塞。
连续两夜不眠,少年仍充满活力。他忽然转过身,低声叮嘱治焯:“小火兄,此等小事就莫要惊动人主,人主操劳社稷,我们做臣子的能分担多少就分担多少罢!”
有风吹动树影。
“……敬诺!”治焯怔了怔,如此说来,那个人的命保住了。
他点点头:“这些窃贼实在太惹人嫌!”
再之后,月躲西山,初阳破云升起一线,金色染亮天边。
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乌舄木底踩上地砖石纹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
“陛下。”治焯和霍去病俯身稽首。
“请起,”刘彻舒心地看着二人,“近日朕是太乏了,昨夜睡得很踏实啊!”
“陛下心忧天下,龙体安泰乃大汉洪福。”
霍去病揖礼恭维,治焯却忍不住牵起嘴角。“落雕散”效力迅猛,任谁也难在它香气中尽欢吧!
刘彻微笑对霍去病颔首。
另一个人对晨曦露出的笑意却令他倍感新奇,那是治焯疏别多年,毫无挂碍的神情。
簇新一日已舒展开,天子即刻将早朝,眼前一切似乎与往日无不同。二人顺着治焯的目光看去,一只黑色的燕子轻盈掠过蓝得透明的天空。清亮的燕鸣,顺着微寒的晨风和木兰花的香味传来。
刘彻随口吟道:“此明春兮,日照下土;燕燕于飞,夭关舞露。”
治焯转过头,笑意更深:“然。”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关于记日:每月的上、中、下旬分别为“朔、望、念”,“朔三”即“初三”,“望二”即“十二”。
警跸:皇帝出门清道,出称“警”,归称“跸”。
叶子戏:博戏之一,类似现代纸牌游戏。
东、西宫:也分别叫“长乐”、“未央”,长乐是后宫,未央是前朝。
廷尉:既是官制,又是司法机构。“诣廷尉”指受审判,也指下大狱。
乌舄:前部有挡头的木底鞋,一般为帝王将相所穿。
下面附上乌舄和青龙戟图片~
☆、第五卷白昼之下
清晨艳阳初照,闾里中人们重新生起灶火,祈佳愿迎回祝融神。
横门大街上的李家,妻子李氏正和邻居女儿阿香舂稷。木杵在石臼中敲打,她不时离开去顾灶里的火,不时揭开铁甗,看蒸的饼是否熟透。劳作令她满面通红,汗水顺着鬓角淌下。
趁母亲无暇顾及的兄弟俩,正尽他们所能地玩闹。六岁的兄长徵在弟弟渊崇拜又担忧的注视下,踩着畚箕就去够门上插的“之推燕”。
“兄长留神!啊,拿到了拿到了!”他拍手欢跳着,“我要我要!”
哪知兄长爬下畚箕冲他做了个鬼脸:“就不给!”
渊不依地翘起嘴巴,跑到石臼边去拽李氏的襦裙:“母亲,兄长不给我之推燕!兄长坏!”
“渊儿,对兄长要礼敬!徵儿!”李氏冲不远处吐舌头的徵叫道,“前日老先生如何教训?兄弟当如何?”
“兄友而弟恭,”徵无奈招手,“渊儿你来!”
渊立刻奔过去,徵歪着脑袋看看他,忽然有了新主意:“之推燕稍后予你,兄长教你编柳环可好?”
渊眉开眼笑道:“好!”由兄长拉着手跑开。
“徵儿,莫走远了!”
阿香掩口一笑:“为人母可真不得闲!”说罢,又偷偷瞟了一眼靠在对面苍绿的老槐树下,心不在焉把玩槐叶的少年。
李氏顺着她的目光,手里劳作不停:“唉,只要他们父亲一离开,立马便能闹翻天。”
“阿嫂,”阿香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说起来,他是谁?”
“不知啊!”李氏捋了捋散下耳鬓的头发,“昨日黄昏时就来了,晚上见他藏匿躲过北军,想来是守了一夜罢!”
“一夜?”阿香惊讶道,“是等什么要紧之人吧?”
“这可就更不知道了。”
被二人悄声言论的少年,出神望着远去的兄弟二人。兄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若寅时过了还等不到我,天亮你就立马出城,回去吧!”
他明白兄长的言外之意。
但他未如约离开,而是一直不甘地等着。可不管自己如何企盼,熙攘街道上,始终未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突然胸中涌起一阵难过,难道兄长真出了事?按大汉法令,会被枭首罢?那今后自己该如何是好?
“小兄弟,”对面人家年轻的妇人端了碗水过来,“喝口水润润喉咙!”
他感激接过,少妇接下去的话却让他皱起眉头。
“你等的人一夜未至,怕是等不到了!”她热情邀请道,“若不嫌,你可至舍下坐一坐歇歇脚。”
“不了。”他再看了看街道的尽头。说得不错,此刻还没到的话,他是时候该走了。他递回漆木碗,“多谢阿嫂。”转身要离开。
“且慢走!”李氏再次叫住他,她快步走回去,粗糙的手捧出一小只葛袋,“刚蒸熟的枣饼,若你要出城,带着路上当干粮吧!”
“驾!”少年用力地甩响鞭子。
马飞快地跑了起来,长安城在身后渐渐远去。枣饼还在袖中腾着热气,他觉得自己被道路上飞扬的风沙磨痛了眼睛。
不久之后,城南丞相府中。
一只精巧的竹篾鸟笼里,黑色雏鸟站在栖木上一动不动。
“丞相大人,淮南王来了。”
听到凑到耳边的禀报,那双在笼边盯着雏鸟的眼睛只单单眨了一下。
“丞相好雅兴啊!”刘安冷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不出任何意味。
“呵呵,殿下!”田蚡这才回过身,拱了拱手,又立即看回了鸟笼,“两只雏鸟儿,一只撞到笼子里来了。”
年近五十的刘安虽为王,却一脸清瘦,丝毫没有王侯气宇轩昂的福态。大概还因为经常皱眉,额头中央刻下了深深的“川”字。此时面对田蚡难明其意的举动,“川”字陷得更深。
“可是,另一只却飞走了。”
刘安终于听出点门道来,他缓缓走上前,问道:“雏鸟而已,有何要紧?”
“雏鸟是不打紧,”田蚡看着笼中鸟眼中闪烁的冷光,高深莫测地笑道,“可万一是雏鹰呢?”
“哦?”刘安渐渐皱紧了眉头。
“那可就麻烦了!”田蚡直起身看他。
“既然如此,何不趁现在杀了它?杀一只是一只,”刘安冷笑,“也省得日后翅膀硬了,不好对付!”
“殿下言之有理,但杀了可惜呀!”田蚡眼角上扬的纹路颇深,“依伊稚斜所言,可杀可留。但我想,既然他们敢到长安来,至少胆识有几分,武技也有几分。若可驯服,还可干点有用的事……殿下,他姓‘关’。您可还记得何人曾姓‘关’?”
他细细为刘安说清前因后果,刘安听完目光一闪,疑惑道:“既姓‘关’,如何驯得?”
田蚡笑道:“因其对身世懵懂不知,一心仇恨当今人主而已。”
刘安略一沉吟:“您确定那是只鹰?”
“您亲自验验不就知道了!”他递给刘安一方素帛,上面写着“长安狱”三个字,“自然,若不合您意,杀之也甚好。”
刘安接过素帛,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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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狱中阴气森森。
“他还未醒?”廷尉右监张闺问狱吏道。
“唯,兴许伤得太重了。”新狱吏儿由尚不适应牢中痛病伤死,语气担忧。
“霍侍中年岁虽轻,武艺却十分了得啊!”张闺轻叹。
今日刚至廷尉,就听儿由说霍去病连夜亲自送窃贼至此。张闺一面赞赏霍去病,一面又莫名对牢中人充满同情。毕竟有这般长相和气韵的男子,无论在何处皆为罕见。对方昏迷不醒,他甚至不忍用刑强迫他醒。
“不用传了!”嚣张的话音未落,刘安便和他的近侍孙裕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淮南王殿下!”张闺俯身要拜,刘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个人关押何处?”
“您是说……?”
“刚被关进来的人!”
见张闺迷惑,孙裕趋步上前,对刘安耳语了一句,刘安双目一亮:“关靖,一个叫‘关靖’的人。”
得知对方姓名,张闺犹疑片刻,壮起胆对刘安道:“牢中尚有一人还未审问,此人身无传符,姓名不得而知……”他对儿由使了个眼色,低头行礼道,“殿下请随我来。”
几人来到一间逼仄的牢房前,看到卧在墙角的人,那副眉目,刘安记性再差也想起来了。
他侧头吩咐狱吏:“打开!”
铁链“哗啦”一声拿开了,刘安再对张闺挥挥手,所有人立马退下。
推开门走进去,卧着的人并未因木榬刺耳的摩擦声动一动。
刘安看着他,声音朝外:“壮士长卧不醒,是受伤了么?”
孙裕手里拎着一桶水走来,会意到他的眼色,手一抬,把水泼到那具身体上。
一声窒息后的猛咳,关靖眉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随着灌头的冰水流下,脸上的伤渗出了血。
“大胆!此乃我故人!谁准你如此待他!”
刘安怒喝一声,劈手一耳光掴到孙裕脸上,后者立马跪伏在地磕头请罪。
关靖似在凝聚视线,眼中光点由迷蒙散乱变得清晰。
刘安皱眉看着他,此人神志尚不清楚,但那窄长眼缝里透出的目光却让人很不舒服。明明内敛却尖锐的感觉,跟当年那个人一模一样。
是鹰。一点也不错。
“侠士,周亚夫是你何人?”演完戏,刘安开口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关靖感到一线细锐的光划过他昏沉的意识。他望着这个头戴金丝远游冠的人,隐约猜测到对方身份。
“不熟识?那好,关屈将军又是你何人?”
关靖视线模糊起来,他索性阖上了眼睛。
刘安还不甘心,耐着性子继续道:“是你生父对不对?大英雄啊!他的至交,名将周亚夫将军,遥想当年,我等情同手足,怎奈二人都冤罪被斩……”见他不为所动,刘安索性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轻声问,“侠士可是为他们而来?若不嫌,我处可为侠士供容身之所。”
“大人,”关靖阖着双眼终于开口,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笑道,“您提的都是什么人?若有人挂记他们,还能保命么?小人命虽薄,但也不记得。”
“不记得?”刘安的脸瞬间拉下,他皱眉站起身,“是么?既如此,算我记错了。”
他转身出牢门,见张闺一脸讨好迎过来,一旁的狱吏也拿上锁链准备锁门。
刘安露出一副改变主意似的神情。
进了大牢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囚犯死活谁也说不准。田蚡也说过,若那真是一只无法驯服的猛禽,与其留下隐患,不如立刻解决了干净。
他上前逼近张闺,低声问道:“他坐何罪?”
“霍侍中送来的,说是一名窃贼,被当场擒住。”张闺如实禀报,“请问他可是殿下要找之人?”
“哼,窃贼?”刘安哼出一声鼻音,“非也,虽同名同姓,他却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窃贼罢了!”不屑张闺诧异的目光,“我已审问清楚了。按法令应该如何量刑?”
张闺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不敢乱说:“当领笞杖二十。”
“太少了!”刘安冷冷地看着他,“天子脚下还敢行窃,若不好好教训,岂非让人风更乱?”
“这……”
“笞杖三百!一杖也不可少!”刘安抖了一下蔽膝便走了出去。
儿由手中还拿着铁链,为难地望向张闺。
“还杵着做什么?”张闺皱眉,两百下就够要他命了,“此乃淮南王之命,少一杖,小心你我项上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祝融神:火神。
铁甗(yǎn):为复合型炊具,下部烧水煮汤,上部蒸干食。
之推燕:由面粉和枣泥做成燕子的形状,和柳环一样,清明节用于纪念有功不居的介子推。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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