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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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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先生又有何高见?”

东方朔煞有介事闭眼掐指,继而眼中绽放异彩道:“大人与那位佳人,可谓大吉之和!”

治焯笑意敛淡,东方朔察言观色,一气把话说完:“亲迎之日在望二,大人贵事缠身,可别忘了。届时府上的筵席,别的朔也不求,但求大人好酒管饱啊!”

治焯略略一想就明白,此人是刘彻派来稳定军心的说客。他笑了笑:“先生宽心,蒙圣恩娶巧妇,几人有此鸿福?治焯拜谢。”

东方朔大笑几声便拉着水河间道告辞,治焯吩咐小窦备车,再送二人到门口。

车马辚辚融入夜色。

治焯抬起右手,虎口处白叠之下是那个人的齿印。

东方朔颇费周章来转述的话一闪而过,他依旧没有留心,反而盯着手上的白叠想,关靖?是哪个“靖”?他姓关?既是为私仇,朝中并无关姓枉死的人,莫非他真是出身大富之家?莫非是家中钱财因坐何法被没收以充国库,家道中落使他生恨?

这可就说不准了……

夜色微亮,治焯脑中思绪在那个人身上一放开便收不回来。视野中,一抹皎亮晕开东边起伏山峦的黑影,小半钩明月升上山顶,凉如水的光辉泻下渐渐静谧的人世。

望着月,他忽然忆起上古传说中一直令他困惑的西王母来。

西王母豹尾虎齿,住瑶池掌昆仑,赐长生不老之药令凡人升天为仙,喜欢在仲月之时至月宫中赏嫦娥起舞。于是,自古以来每逢春秋天子郊祭,到如今每逢月圆之夜,连庶人也会拜月祷告,求去病、长命、避兵、躲灾。

治焯始终想不明白,他们那么做究竟是为什么。世上多磨难,市井中,人人动辄便说“生而艰辛”,既然如此,世间为何还值得留恋?

何况,西王母真能如人所求,赐命消祸么?

他皱眉回想起那个人浑身是血满面冷汗,却对他笑问:“你欲我活否?”之后他便陷入昏沉,高热烫手神志不清。不过话说回来……假使王母的庇佑是真的,自己替他求赐一福,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何难?

这么想着,治焯不顾门吏惊异,俯身朝月拜下。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白叠:棉纱布。

角枕:长六面体的枕头,质地有木,革,玉等。

平坐:一般出现在阁、塔之类的多层建筑中。具体部位在二层以上(包括二层)的檐柱以外,依靠斗拱或挑梁伸出的,可供人凭栏远眺的地方。

以下是平坐的示意图~

☆、第八卷隐乱

春风不厌世,拂过长安,沿汾水向北,将绿意染到楼烦广袤的土地上。

胡人前三世单于冒顿壮大其国土以来,东灭东胡,西领月氏,北统薪犁,南掌楼烦。百年以来势力总体虽有衰落,但到如今的军臣单于即位,于秦长城内部,比邻大汉上郡的楼烦国,仍与匈奴有交,春秋之际甚至甘为匈奴的安营之所。

蓝天下,驻于楼烦的匈奴营帐外,一群穿着皮革甲胄的兵士正为前来督察的左谷蠡王伊稚斜表演射箭。尾部扎着鲜红野翟毛的黑箭,随着弓弦发出“铮”的声响,一枝枝呼啸着飞射出去,镞头直指五十步开外的一根木柱。

木柱上绑着一名穿着杏色襦裙的少女,是匈奴军从楼烦与汾阳接壤处掳来的。就发髻来看,是个尚未许嫁的汉家女子。此时她脸色煞白,眼中神色破碎。

胡人箭镞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她头上顶的一枚拳头大小的青枳。

木箭不断擦着她的头顶、脸颊,呼啸而过,她已半狂,却不敢动弹。匈奴兵们看到每一箭射出时她的表情,禁不住相视大笑。

“哈哈,你们看她刚刚那个样子……”

“汉人的女人真有趣,眼睛可以瞪那么大……”

“留神些,一箭射死了可就不好了!”

伊稚斜看看左右,也微微笑着。他年近五十,依然身强力壮,骁勇善战,备受将士尊敬。常常只需轻咳一声,就足以令麾下敬惧万分。

在兵士们的嬉笑声中,他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们这是在射果子吗?”

话音刚落,四周原本调笑的脸霎时僵固。

不料伊稚斜笑道:“让本王来告诉你们,什么才是天所立我匈奴该有的准箭!”他就近拿过一名士兵的弓箭。

搭弓,拉弦,瞄准。他屏气凝神,因此那由远到近的仓促马蹄声他没听到,那匹飞奔而至的油黑色骏马他也忽略在视线之外。

虽然隔着五十步,弓弦发出的“铮”声,少女却真真切切听到了。她绝望地看着那枝扑面飞来的箭,箭镞在日光中炫出一线刺眼的光亮。呼吸已经断了,她认命闭上了眼睛。

发红的黑暗中,一阵强劲的风拂过她的脸。

什么都没有发生。

匈奴军中发出压低的惊叹。她睁开双眼,却惊讶地看到,几乎就在面门上,那枝尖锐无比的箭镞停滞了,并飞速地离她而去。

那显露在外的红色箭羽被一只果断的手紧紧握住,而手的主人则在双腿夹紧马腹的同时,身子悬空横侧,与马背持平,向前驰去。

早就传入耳的马蹄声,此时才清晰地响了起来。她的心几近碎裂,却因这突然的变故,再次紊乱地开始跳动。

这枝箭的目的是少女的印堂穴,本来不可能不中。

伊稚斜笃信这一点。

匈奴长年犯汉的连连得手以及大汉国君“无为而治”的隐忍,已使他的兵将们过于松懈。他原本打算射杀这名女子,以人血之鉴为麾下警醒,不料有人生生断了他的计划。

可眼下情形似乎更令他欣喜,对方身手仅接箭、横马就可见一斑。当他看清对方容貌时,眼中惊讶与喜悦就更为深刻。

那是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此刻正从那匹毛皮油亮的千里马上翻身下来。

他手里仍攥着箭,快步走到伊稚斜面前,俯身一拜:“父王!”

“这不是阿斜儿吗?”伊稚斜的态度似冷淡又似亲切,“这身打扮……你兄长呢?”

少年抬起眼睛,他尽力压下胸中猛烈涌起的悲伤,最终悔恨愤怒地低下头。

“唉,早就说过。”伊稚斜叹口气。

他忽地提高声音,警告所有人道:“汉人不可轻视!否则,死得比脱兔在草原上奔走还快!”

兵士们神色凌然。

他这才俯下身把阿斜儿扶起,满面悲恸问道:“你今后欲如何打算?”

阿斜儿望了望他,转身将手中箭猛掷而出,箭镞刹那间刺穿了少女头上的青枳,并“笃”地扎进她身后的木柱。

他回过身再次跪下:“请父王让阿斜儿在军中担任将领吧!阿斜儿誓以大汉为仇,为兄长雪恨!”

伊稚斜缄默不语,他与其他士兵一样,眼睛盯着那枝紧插在木柱上的箭,暗暗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丞相府后院,泛着绿色波光的池水里,成群的红鲤挤挤挨挨地浮在水面上,争夺天上撒下的食物碎屑。

“哦?您是说那个御史中丞?”

听完刘安转述的话,田蚡索性把手中的鱼食全部投进水里,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后问道。

刘安苦笑道:“除了他,还有哪个御史中丞啊?”

“亲自去狱中带走囚犯……”田蚡若有所思,眼角纹路深陷,“虽不是大事,可放在他身上,就不对了啊!”

“可不是么,”刘安压低声音,身子向田蚡靠近了些,头也凑了过去,“听说还责难廷尉官吏,语气十分了得!”

“难不成与他有交?”

“不可能,连姓名都是向廷尉右监询问得知。”

“这就怪了,朝议上并未见他弹劾张闺,莫非有何隐情?”

“他?他会弹劾什么人?!”刘安冷笑一声,眉头突然一皱,“笞杖三百本就为除后患,谁知出了这等事!一直留着那个治焯,不过看在他并不会添多大是非的份上……”

“嘘……”田蚡竖起一根手指,意味难明地笑道,“殿下,收声些,您莫非不知在人主眼中,他地位之高说不定在所有藩王、丞相之上呢!”

“哼!”刘安一脸不屑,“一个不敢认祖宗,连姓氏都摒弃的死士罢了!”

“以前可这么说,现如今看来,则有所不同了。”田蚡望着池塘对面的绿树,意味深长地道,“不过,那个人被救走,不一定会给我等添麻烦。御史中丞插这一手,说不定更有看头!”

“那另一个呢?”刘安上前一步,侧过身子看着田蚡。

“您是说那个小的?”

田蚡看了看他,笑道:“他当初被收留时,只是个尚在食乳的幼童罢了!懂什么?连名字也岂非由伊稚斜随口起了个胡人名?父姓都未继承啊!”

还有一些话,他未再说,只暗暗想着。

不但如此,那个阿斜儿还涉世甚浅,大概与长年被伊稚斜漠视也有关。三日前买下那匹千里马出城时,他也不多想想,大汉自身都奇缺良马,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马匹卖给他!

有趣。那之后在长安城内发生的事也很有趣,听说还请了太医。田蚡轻笑一声,望着离他们不远处的亭台,那里挂着一只竹篾的鸟笼。

“有意思!”

刘安狐疑地看着他。

“意料之外的事才会有意思!殿下,您说对不对?”

◆◇◆◇◆◇◆◇◆◇◆◇◆◇◆◇◆◇◆◇◆◇◆◇◆◇◆◇◆◇

一连多日,水河间日日亲至中丞邸宅为关靖检查病情。关靖背后的伤果然如他预料,已开始结痂。

这其间他有心试探,因此自小窦口中得知更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来。

首先自然是治焯放弃了这间他曾依赖的小室,搬去主室住下,其次,一旦退朝,他便会到此室中,坐守至深夜,连公职也在关靖榻边处理。关靖那日之后便浑身高热,陷入昏迷和昏睡交替的境况,水河间为他开出的药方,问小窦,既然一直神志不清,是如何服药的。那名侍僮犹豫半晌,眼中是对自家主人万分陌生的神情。

他轻轻摇着头,说:“每当汤药递至嘴边,他便挣起来,有时还会胡言乱语,打翻药碗……”

水河间更有兴致,此刻治焯不在宅中,他盯着小窦,示意他一定要说。

“主人……以口渡之。”

水河间一怔,小窦所言应证了他心中的猜测,可得知这个实情,他却胸中一动,忽然又感到羞赧起来。

“大人所为极善,”他尽力拿出医者该有的态度,替关靖诊脉后,对小窦道,“今日起换缓和些的药,再过二三日就可清醒下地了。”

他拿过一边的素帛,转身就着室中新置的木案,毛笔蘸饱浓墨写出一味味药材,递与小窦:“清醒前,还请中丞大人……照旧渡药罢!”

小窦面红耳赤,带着水河间也浑身不自在,便跪起身为关靖更换医布。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明日岂非大人迎娶之日?”

小窦点头称唯。

“既如此,大人他不在宅中,去往何处?”

小窦又再摇头。

水河间望着榻上人,挑起眉梢,心道,新妇与这位关公子……要如何相处?

带着这个超过自身本职的疑惑,他分意将目光投向平坐之外艳阳普照的天空,规劝自己收回神来。

同一角天空下的长安城内,与他有同样疑惑的,还有一人。

那就是近日忽然与中丞交往密切的常侍郎东方朔。他正襟危坐在太史令司马谈宅中,对身边这个男人的疑惑无以复加。

“您问及的史实……”书案对面的司马谈面色为难,谨慎回绝道,“按人主先前之诏,不可与您提起。”

眉目间本来浅带笑意的治焯,听完这番话,面色渐渐僵硬。

自那日为治焯信口编造了所谓“测字”的结论后,他便心生好奇向他人打听了治焯的身世。司马谈的言下之意,治焯闻言后的神色,东方朔面上装作懵懂,内心却全然明白。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治焯似神离身外的眼色,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大人?”

治焯这才回过神。

“有劳太史令大人,”他低头一揖,“叨扰了,晚辈告辞!”

“岂敢!恕不远送。”

治焯起身退出了门,东方朔跟司马谈默然对视一瞬,也告辞跟出去。

不知是否还沉浸在司马谈所说“不可提及的史实”里,治焯步伐很快,东方朔一面加紧跟随,一面再次提醒几日前传达过的话。

“大人明日的迎娶吉时……”

“戌时正,”治焯似在冷笑,“治焯镌刻在心。”

东方朔微微一怔。今明二日,人主特许治焯不上朝,洗沐以备亲迎。人主多日前便命宦官吴妗至中丞邸宅,为他料理诸事。可治焯不但顺势将准备事宜皆推给吴妗,今日还特地找到他,请他为他引见史官,去了解先帝时候的一个人。

东方朔皱起眉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水河间提到的那个叫做“关靖”的人。

“对他如此上心,”他朝身前疾走的人问道,“他是大人至交?”

治焯步子一顿。

“非也,”治焯平视远处,眼里空洞,“昔日治焯作恶太多,偶尔想做回好人罢了。”

治焯对答如流,东方朔胸中却升起更大的困惑。他并未说“他”是谁,得到的回答却斩钉截铁。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楼烦:现为“娄烦”,既是地理名称,亦是种族名称。这一时期的楼烦部族处于“河南地”,即今内蒙古河套以南、长城以北地区,人民以畜牧、骑射为生。

翟:长尾野鸡。

箭镞:箭头。

☆、第九卷破门

夜风乍起,渐满的月掩入云中,万家灯火熄灭后的长安万分寂寥。

举起酒壶,又往口中灌了几大口宜城醪。灌得急了,冽辣浆液滑入喉头,一阵窒息后猛呛不止。

隐月之夜漆黑空旷的街头,治焯右手擎壶,手肘撑着道边柏树粗壮的树干,微蜷着腰,心都要咳出来似的。惯于按剑的左手按上了脖颈,那里不知为何又开始灼热。

风吹得头阵阵隐痛,耳中充斥自己的喘息,颅内各种躁动之音让人无法安宁。

他抬起头看看前方,眼前的景物更加迷蒙了。

原本这样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怎奈迷乱的光影却并不饶恕地,再次将那幅场景更加清晰带到眼前。

宣室殿中一尘不染的木质地面,落下一串爽朗的笑声。眼前乌舄翘头上的明黄绣丝十分模糊,也十分刺目。

“善!”

高高在上的声音如重石砸下般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却一声不响地跪伏着,双手平放在膝前,额头紧贴着地面。

“既如此,朕也立个规矩。”那声音里是宽容和豪放,“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随口提起此事,”那个人蹲下身,精绣蟠龙纹的蔽膝带下皮革的气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内。”

耳边犹如风雨大作,他闭上双眼,黑暗中,自己声音清晰无比:“唯。”

……

“呷——”雒鸟凄恶的叫声自树梢传下。

这干涩之音传言出自鬼魅,此刻却适时挽救治焯在回忆中继续沉沦。

如此完整的片段,原本不常想起。可近来如同着了魔一般,越逃避便越是放纵它们撞到眼前。

“有何用?”

治焯推开树身,路面似乎更加凹凸不平,他按着剑踉跄向前走,风鼓动大袖猎猎作响。

有何用?对无法改变之事心存不甘,无非徒增烦恼罢了。

靴底时急时缓地摩擦着沙石地面,传来更加扰人的声音。

无星,无月。治焯望了望手中的峭霜。

剑柄上缫丝所编的缠绳能防止滑动,因此每当峭霜锋利的薄刃深深插入某具身体,喷溅而上的腥血从不会令剑柄在手中腻滑出错。靠着它,自己就这样活过来。

只不过不知此生还剩多久。

他仰头把剩下的酒一气灌入喉咙,膝盖忽地一软,急速向下倒去。身体绵软地躺倒到砂石地面,漆木扁壶掷出老远,“控”的闷声,引来邻里一阵犬吠。

摇晃的铜环轻扣板门之声传来,门吏诧异唤道:“大人!”

甩开门吏的搀扶,即便酒后失智,脚步也会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多年习惯,不会错。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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