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充耳前朝事 书架
设置 书页
A-24A+
默认
第7节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

关靖保持正坐的姿势,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他抬起视线,眼中意味深长。

“独善其身,顺其自然,虽无秦鉴心自明。”

刘彻费解地看了看面前这个跟他的小火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男子,忽然眼睛一亮,接道:“儒、道二家各取所长。”

关靖眼中惊异,刘彻朝他露出明朗的笑容:“曾经朕有过一位十分赏识的议郎,名唤‘卞誉’,也如此谏言。”他抬头迎着从屋檐上斜洒下来的明媚阳光,“可惜就在朕要拜他为大中大夫时,他却不辞而别……”

他俯下视线,满眼赞赏:“英雄所见略同!”

“不敢当。”说话间,关靖对他俯下身去。

◆◇◆◇◆◇◆◇◆◇◆◇◆◇◆◇◆◇◆◇◆◇◆◇◆◇◆◇◆◇

一干人走后,望了一眼廊外园中花草,治焯起身走到廊边静坐的人身边。接着一掌撑地,屈膝与他比肩而坐。

关靖的嘴角抿成坚毅的线条,他眼光一闪,转过头来:“若真的无谓生死,你尽可以自行了断,何必白费那些太医苦心照料?”

治焯细细打量着眼前人,目光从他的额角起缓缓斜滑而下,最后放下心。他脸上那道剑痕愈合得很好,在这呼吸可闻的近处,也看不到任何痕迹。

关靖似乎读懂他的目光,进而皱起眉头,眼神纠结。

“既然你救我两命,刚才那些无礼的话,我且当作你的关心。”治焯视线转回园中,似不经意问道,“差点替人受过,你却未申辩,是为保住水河间么?”

“他投毒时犹豫再三,看得出身不由己。我只想知道他投了什么毒,出手有多重……反正那些南军也挡不住我。”

治焯闻言,微微一笑。

关靖望着他:“那么你呢?明明听说有毒,为何还要喝?”

治焯避重就轻道:“为佐证我看人的眼光罢了。”

“若真的有毒怎么办?”

“我就死了。”

“这话等于没说。”

“我死了,所有人,还有我,都会认为,是你下了杀手。”

关靖挑起眉梢,似在揣测他的弦外之音。不知从他面上看出了什么,关靖硬生生转开视线:“那个人问你的问题,你都没有回答。你……一心在挂念什么?”

治焯一顿。

对方把试探摆到了明处,可那一夜的事,眼前人能坦然提起么?

他笑了笑:“医者总是小题大做。”眼见对方露出狐疑的神色,他只好模棱两可带过重点,“所谓‘心疾’,其实多半与你想杀的那个人有关……我与他的关系,并非与外人所见一致。”

关靖顿时兴致盎然,目光炯炯地问:“什么意思?”

治焯失笑:“我的事不值一提。倒是你,关屈将军功勋盖世,却落了个灭全族的下场,这是你恨那个人的原因罢?”

关靖一怔。

“你若不想听,我也不多说。”治焯察言观色接着道,“自古以来,朝中为权、位、名、利,什么人都有。如今你为了你一族旧恨投奔到我门下,暗箭处处的利益之争,无论你愿不愿意,总之是轻易摆脱不了了。”

“那个什么丞相?水太医说要我奉药也在谋划之中,莫非要一石二鸟?”关靖抬起眼睛,“鸩无色无味……你处境不太妙。”

看到对方明晰的样子,治焯再一笑。

通过水河间所言,他推测田蚡想要杀关靖。因为田蚡是景帝时弹劾关屈谋反的核心人物,也许是怕关靖知情后报复。

此外,就先前长安狱中张闺所言,当时他愤怒加上挂碍此人生死,没有细问张闺说的那个“殿下”是什么人。现在顺着同一线索想来,那个人也许是淮南王刘安。

设下一石二鸟之计,想来是他救下关靖,时隔一个多月后,关靖却救了刘彻,声名彰显。两个在他们眼里本无谓有无的人,一下子变成了隐患,从而想略施小计一并除掉而已。

朝中勾心斗角只因他曾经什么都不管的态度,别人争得风生水起也不会牵连到他身上。说什么“不太妙”,不知拜谁所赐!

这么想着,他却说:“什么一石二鸟,丞相是想杀我,因为一些往事……与你无关。但想要保命的话,今后多留点神罢!”

“你……你姓什么?”关靖听完他的话,不置可否,却突然问道,“‘治焯’是字还是号?本名是什么?”

治焯眼神一滞。他身子略微向一旁倾斜,接着便撑着簟席站起身来,转向室内。

“那药真被我投毒的可能性,你最好也有所准备。”

治焯停住脚步。

“曾经听过一个故事。寒冬腊月,愚人怜悯路上一条快要冻死的蛇,便把它揣到了自己怀里。”

治焯沉默不语,却转了方向,顺着回廊,改变主意想要离这个人更远。

关靖不依不饶:“既然如此,被它咬死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或者说,到底是死是活你当真无所谓?”

治焯已走到回廊尽头,离门洞不远处便是后院。坦率叹了口气,他转过身:“你说的是两回事。救它就是想要它活;至于达到这个目的是否要以死为代价……在我看来,能达目的就不错。”

那一刻就像错觉,他仿佛看到关靖面上有动容之色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待诏:以一技之长供职于内廷。灵台待诏分掌星,日,天象,钟律之事。

秦鉴:据说秦始皇有一面铜镜,能明辨善恶,分晓是非。

☆、卷二十暗潮

整件事的前前后后,田蚡早已料到。

刘彻带来那么多南军卫士,慑人的气势吓得几名婢子面容失色、几乎是跌倒般在廊道边跪下,绝非“造访舅父”那么简单。

“老臣惶恐!”

刘彻向后举起右手,把宦官李善正欲唱出的“敬谢行礼”几个字卡了回去。

“能够随意控制官吏,私用禁药,丞相惶恐什么?惶恐的人该是我罢!”

对方自称为“我”,仿佛并没有在他面前拿腔拿调。可又不让他礼毕,刘彻愤怒的程度让田蚡也拿捏不准。

“老臣驽钝,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丞相,那名灵台待诏让人在御史中丞药中投毒,难道不是跟您借的胆子?”

田蚡抬起眼睛,满脸惊讶之色。

“什么?他?”他顿了顿,“陛下明察,老臣对此事毫不知情啊!”

刘彻眼里闪过嘲讽:“丞相的名头,是他亲口向太医提起,也是丞相的名头,让任何人都欲拒不能罢!”

“这……”田蚡略微低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老臣斗胆!他确实向老臣说过,本年征兆不祥,妖孽横世,除非斩去妖魔,否则大汉国运甚危……”

“一派胡言!”刘彻打断道。

他上前一步,俯下视线:“孰人是妖?治焯么?他跟了朕十几年,忠心天地可鉴!怕是要除掉他的人别有用心罢!”

“陛下所言极是!”田蚡战战兢兢,“御史中丞勋名盖世,臣也是这样喝止了冯林甫。本以为他的荒唐想法到此为止了,何曾想到……此事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

“只是失察?”

此时,在场所有人都听到,有一队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刘彻眼里闪过一丝冷峻:“等廷尉带来那名狂徒,请丞相亲自与他对质!”

“陛下圣明!”

田蚡跪在原地,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廷尉正邹阳抱拳上前:“陛下,冯林甫已引刀穿腹而死。”

“什么?”刘彻惊异。

“臣下晚到一步,其妻冯李氏说,他自知不法触怒天颜,畏罪自尽。还说,此事从头至尾皆是他顾念陛下安危而谋划,实则与丞相无关。”

“他死了?”田蚡面露痛惜之色。

“尸身已验过。”邹阳面露严谨,“从他身上,搜出此物。”他奉上一方素帛,上面血书“妖臣祸世,不黜逆天”八个字。

刘彻瞥过那方素帛。这是一个方士宁愿把自己变作尸首,也要坚持告诉他的话。

他目光上移,难以置信地盯着邹阳的眼睛,接着慢慢向下转向田蚡:“……丞相请起!”

“谢陛下!”

刘彻转过身,皱着眉背对田蚡半晌,最终问道:“此人,冯林甫,原本如何说来?”问完又追加一句,“请照原话,莫多一字,也莫少一字。”

“唯……”

田蚡朝下的视线微微闪动,一丝藏得极深的笑意从他眼中掠过。

◆◇◆◇◆◇◆◇◆◇◆◇◆◇◆◇◆◇◆◇◆◇◆◇◆◇◆◇◆◇

治焯听说了冯林甫自尽之事。

他料到田蚡有这弃卒保帅的一手,但也知道田蚡并非善罢甘休之人。

由于他对关靖的隐瞒,那个人整日在他宅中翻阅群书,或与他有一阵没一阵地谈论对古事先贤的见地,没有再提刘彻,二人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可关靖对于自身所处的险境毫无察觉,而治焯也无法预料田蚡下一次出手将在何时。

夏日热意随着廊外修竹节节拔高已越来越强烈,治焯的伤在时间流逝中慢慢好转,他的担忧也在日益加重。

“这是你亲自体察所得的结果么?”

治焯面前放着一卷竹简,手边还有一小堆,他对面是来转呈公文的侍御史王显。

“唯。请问可有不妥之处?”王显正襟危坐,“相对于其他郡国,淮南国名士云集,怕是天下最为安乐的王土了!”为了说明自己的苦劳,他额角冒汗,小声补充。

“安乐固然好,”治焯心不在焉道,“但倘若在安乐掩盖下,实则暗潮涌动的话,你我失职的罪过不是项上人头能够相抵的。”

“大人所言极是,下官铭记在心。”王显俯首行礼,“下官告辞。大人请多保重。”

治焯颔首还礼,目光紧接着投向了门外屋檐上的天空。

这日关靖说是出门见故人,也不愿由他的卫士跟随,不知究竟见何人,也不知会出什么事。

在王显退出房门前露骨的疑惑之色中,他回过神来,嘱咐道:“方才所言之事,不足为外人说,请保密以忠职守。”

王显长揖称唯,治焯心有犹疑,但若王显真要走漏什么风声,此刻也管不了他了。

一抹轻白如纱的云卷,被渐起的微风牵引,由东向西缓缓延展,在天幕上形成一幅变幻莫测的画面。

苍穹之下是屋檐繁复庞杂,街衢交错的长安城。

城北机杼声声的闾里,另一双眼睛也被清澈的天空中那幅旷辽的图景吸引。

“在我这里你可随意进出,但既为我座下之客,请谨言慎行。我昔日结下的仇怨不少,你若不小心落到谁的手里,我是不会管的。”

这是治焯对他说的话。

为达到劝诫的目的,对方无论理由还是面对他的口吻,都煞费苦心。但其实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就算是治焯与何人有仇,谁会报复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倒是自己曾在狱中得罪了一个来头不小的人,治焯是忧心那个人伺机对他不利罢!

但有些事总得去做,有的人也不能不见。

雍门之东的孝里市多行商走贾,也多作坊店肆,一间路边的茶铺并不引人注目。因此,茶铺主人把旗帜升得很高,一面飘扬的素底细葛旗上,“言荼”二字笔势雄健。

“此乃闾里人人称道的名家所写,”一副好嗓音拉回关靖的视线,“听说是个未满二十的豪情才女子,芳名‘孟灵’。”

消息如此灵通之人,身份根本不用多想。

关靖转过头,眼前的柳阳丘一如既往背着藤箱,儒雅风采就算粗布衣衫也无法遮盖。

他笑迎上前,揖礼道:“柳兄,好久不见。”

言荼茶铺的铺主人称“荼子”,是个年逾不惑的和蔼男人。茶铺里全是普通百姓,他不停歇地往来忙碌,为来歇脚的客人们奉上热茶。

“日头毒啊客官!”

他跪下略显肥胖的身子,满面笑容将关靖的茶水添满。

“这才恶月开头呢,天公就变脸无常,恐怕年生并不安稳。多喝几口新茶,生津败火。”

他起身离开后,桌案两边对坐的人静默听着他对另一桌客人嘱咐着什么“出门在外,谨慎处世”之类的劝告,嘴角各自扬起一笑。

“说的不错,长安人多,是非也不少。”柳阳丘先开口,“不过,原意为了报仇,却一直没有下手的人,倒也不是没有。”

关靖听出调侃,面无表情道:“迄今为止,经他处理的事都算公正。”

“那就好。”柳阳丘淡然回应,“柳原今日来访,实则是代他一道向公子辞别。”

那个“他”,关靖知道,是指大宛刺客一事,那时向他通风报信的卞扶风。

“所谓‘辞别’,柳兄欲往何处?”

“不再回长安。”

关靖一惊:“这是为何?”

柳阳丘把目光投向了门外:“城西之事,虽说是顾全大局,但出于信任邀他同仇雠的同乡,竟然被他出卖,他是不会放自己轻易过去的。那件事虽是关公子出手,但归根到底,那些大宛壮士的性命,还是断送在了他的手里。所以,我预备带他另谋他处。”

关靖皱眉道:“我记得柳兄故土就在长安……”

“故土于我而言,犹如根之于树。之前即使四处漂泊,我也会时常回来。但若这一切会令他勾起忧思,我可以统统不要。”柳阳丘的思绪游移在外,此刻却露出一丝笑容,“他愿背负不义而插手那件事,也只因关内是柳某的故乡罢了。”

关靖笑了笑:“于二位兄长而言,万事都无法与彼此相提并论。”

“然。”柳阳丘收回神思,目光转回望着关靖,“想必关公子也如此罢?”

关靖一怔:“……什么?”

“古来万事皆分轻重缓急,人也有尊卑贵贱,但对于个人而言,世俗赋予的度量,皆为可有可无的标准。”

洞悉对方的言下之意,关靖反问道:“柳兄是说抛弃纲常伦理,以及源恩夙仇么?哪怕叛亲离众,近佞悖德也可不计?”

“非也,是说公子最重要的东西。”

柳阳丘保持一种淡泊并心照不宣的神色:“是什么?”

街道熙熙攘攘,人影绰绰的景象也变得朦胧起来。望着柳阳丘渐渐融入人流,关靖回想着刚刚那番话,以及那个他最终没有回答的问题。

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远逾单于庭,据柳阳丘说深受胡人将士爱戴的亲弟,还是为亲人雪恨的责任?

只有两个毫无疑问的选择,但若说是阿斜儿,那自己眼下的所作所为,与阿斜儿可说是毫不相干;若是为亲人雪恨,那又为何他因别人几句话就渐渐动摇起来?

“哎哟!”

正陷在未名状的思索里,忽然,一名男子在关靖身边一个趔趄。

关靖伸手去扶,谁知手中竟抓住了一只锦囊,那名男子顺势跪到了地上,连连叩头。

“侠士尽管拿走,放在下一条生路!”

关靖一愣,就听到身后几声抽腰刀的声音。几名不知从何处冲出的北军卫士将他们团团围住,腰刀刀锋直指关靖。

紧接着,一个阴冷的声音慢腾腾地从旁边传来:“车怎么停下来了?”

关靖转过视线,看到并不常出现士大夫车马的边道正中,一驾轻便马车的舆帘被挑起,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略略探了出来。

见到此种景象,车中人仍在斟酌词句:“谁能告诉我,你们因何在争执?”

周围的民众看起了事端,很快退出一块空地,在远处驻足观望。

一名卫士揖礼道:“大人,这名百姓遇到了歹人。”

“是么?”那双眼角起褶的眼睛看着关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顷刻闪出尖刀一般的光芒。

“那尔等还在等什么?拿下!”

“唯!”

命令一下,那名生事的男子手脚并用,踉跄跑开,很快挤出了人群。与此同时,卫士们则开始收紧包围。

关靖抿了一下嘴角。中计了。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剑,沉默之中无畏的气势令众卫士停住,无人敢贸然上前。

关靖屏气凝神。

第7节

恋耽美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
首页 书架 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