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伞骨 书架
设置 书页
A-24A+
默认
第4节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伞骨作者:温如寄

第4节

可是盼来的不过是永不休止的征兵和征粮,国家再丰腴,也抵不过这样日月侵蚀的掏空汲干,有人可是睁眼,他们认识道,战事永不会停止,才是君主们发动战争的真正动机,而其他的一切,不过都是遮羞布。

人无尽,欲不止。

可是寻常老百姓只是越发憎恨起胡狄人,他们拒绝贩卖漠北而来的货物,拒绝食用北靖人的食物,每一日他们都会在街头发现被蹂躏致死的胡狄的奴隶……

另一方面,朝堂上的老臣们开始用昏聩而老花的老眼重新审视这个天下……一时间,主战派与求和派泾渭分明,纷争不断。

杜太傅便是站在那主战派的。

而钟尚书却主和。他认为国力消耗殆尽,是时间休养生息,勾践卧薪,犹为晚矣,霸王过江,尚待归时。为此,他们已经不知道争吵过多少次了,甚至发展到不许自家的儿女吃另一家的吃食。杜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哥哥赌起气来,竟然跟稚童没有什么两样,不觉好笑。

主和的还有当年的新科状元,翰林萧无庸,为此,钟尚书与他走得也近了许多,萧无庸甚至还好几次登门拜访。

那时钟檐和他的大木头正在暗中较劲,这也是钟檐转性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是赌气归赌气,但是他也不敢把申屠衍往街上领,他平日里只叫他大木头,瓦片儿,很少有人知道申屠衍的胡狄血统,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越发显现出北方游牧民族的特点起来。

人们都要恨死了北靖人了,他可不敢将人往街上领。

可是那个晚上,他们却大意了。

上元节,萧无庸在钟府用膳,膳后他借着由头说要带着钟檐去他的家里逛逛,那时他与萧无庸已经十分熟络,一口一个状元叔叔叫得十分亲热,他并不知道那一晚须尽欢后来发生的事,只是记得这个漂亮叔叔请他喝过酒。

申屠衍从始到终都冷眼看着,却提出要跟少爷一块去。钟檐心里头高兴,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第二支伞骨·合(上)

可是他们却在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埋伏。

他们走过宣武桥的时候,之间河对岸灯火阑珊,盏盏莲灯凫于水中,华光流彩,仿佛的东阙的浮华都盛在这小小莲盏之中。

这才想起,这是上元,依着往年的风俗,是要举行灯会舞一舞这龙灯的。钟檐贪玩,也要去凑热闹。

申屠衍见那自家少爷已经得没了踪影,也立即跟了上去。

那灯会人潮涌动,等到他找到钟檐的时候,之间他已经蹲在河边,手里提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莲灯,微风将青衫上的襟带吹起,他却专心致志的闭着眼。

许久,他才睁开眼,慢慢将莲灯放进水面。

到了很久以后,申屠衍也禁不住那时的他究竟许了什么样的愿望,那时的他们已经很老很老,是一对名符其实讨人嫌的糟老头,他理了理另一个糟老头系歪的衣襟,颤颤悠悠的看向远方,“是一条我放弃的路……可是我不后悔。”

可是现在那个放莲灯的少年只是粲然一笑,“呀,大木头……小心后面。”申屠衍转过头去,却看见那个凶神恶煞的摊主,正恶狠狠的盯着笑着的少年,和随着水流打转着飘远的莲灯。

“呀……我没给钱!”钟檐吐吐舌头,指了指申屠衍,“他是我的钱袋,找他要!”

申屠衍皱眉,出来匆忙,他身上是一个字都没有,便对摊主说,“我家少爷欠的钱,我隔日一定送来。”

那摊主见申屠衍说得真诚,又见钟檐是富贵人家的打扮,便冷哼了一声,正要转身回去,却又不住地多看了申屠衍,疑惑道,“你不是大晁人?”

他的兄弟弟妹便是被胡狄人生生杀害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胡狄人满脸的戾气和五官,而眼前的这个少年,虽然面目平和,却有着如同胡狄人一样的目光。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跑!”钟檐跑着拽了申屠衍的手,便是一阵死命的疯跑,身后是疯狂追逐的人群,仿佛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一般。

起初他们以为那只是寻常百姓攻击胡狄的努力的行为,后来发现不是的。

那些群众中混杂一批身形矫捷,训练有素的褐衣男子,他们不断的想着两个孩子发出袭击,等到他们退到了城北的龙王庙的时候,那些群众已经退去,锲而不舍追逐的也只有那群褐衣男子罢了。

这座龙王庙香火素来不鼎盛,到了华朝覆灭,传说昭华公主的亡魂在这里屡次显灵之后,这里边更是彻底废弃了。两个少年躲无可躲,躲在龙王庙的龙王塑像后面。

追兵将窄小的庙门堵了个彻底,将唯一的月色也拦在了门槛外面,如黑云压境,黑鸦鸦的一片。

申屠衍递了钟檐一个眼神,示意他好好呆着,拿了手边的歪曲的树棍,便冲杀了出去。从修罗场里出来的少年,知道什么才是杀死敌人最强有力的因素,当一个人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死死抓住,人便和豺狼虎豹没有什么区别,他在乱世中漂泊求生,比许多奴隶流浪儿都要活得长久,是因为他心无旁骛,没有对生死的恐惧,却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生来便是亡命之徒。

他甚至没有系统的学过搏击和剑法,却靠着这一股劲儿撂倒了好几个褐衣男子,钟檐躲在泥塑后面,看得几乎惊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木头,杀人仿佛与砍柴没什么两样。

一道雪白的剑光闪过,鲜血喷溅而出,又一个人应声倒下。申屠衍的脸上尽是那猩红粘稠的液体,他转过头,对着泥塑后面的少年露齿笑了笑,似乎在说,别急,很快结束了,很快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申屠衍完全没有料到地上匍匐着的那具“尸体”根本没有死透,他抓起身边的利剑,便向申屠衍刺来,申屠衍完全没有意识到。

——利刃如腹的声音。

应声倒下的还有那面目狰狞的尸体,露出拿着沾满血液的剑,惊慌失措的小孩儿。

官宦人家的孩子,本该是拿笔写文章弹琴下棋的手,却为了他第一次拿起刀刃,刺向人的身体,刀刃贯穿,鲜血直流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他的表情,脸色惨白,竟然是比死还要绝望。

——仿佛他用刀捅死的,不是那个杀手,而是自己不见世事的天真。

他的肩膀瑟瑟发抖,嘴唇紫得厉害,明明很害怕,却非要假装什么都不害怕的。

申屠衍几乎要被那个时候的钟檐所惊异,他一直觉得他只是一个大晁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可是那一刻,他又重新认识了钟檐。

杀了那一个人之后,他仿佛失去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他不是一个小女孩,他会长成与自己一样的男子汉,所以他不需要劝解,也不需要抚慰,因此他甚至什么也没说。

“我们得把尸体埋起来。”申屠衍肯定道。他笃定了这些人这样费劲的杀他们,如果闹大了,对他们没有好处。

“嗯。”呆愣的少年应了一声,痴痴望着自己手上的鲜血,许久才加入挖坑拖尸体的行动中。

那天晚上,他们不知道挖了多少个坑,埋了多少具的尸体,可是对于申屠衍和钟檐来说,都是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而此时,大晁朝里,另一个著名的少年,用他的行动震惊了全大晁。

北境战事吃紧,北边八百里加急军情入京。

就在朝堂上还在争论不休时,甚至还传出了高祖要御驾亲征的话来,此时,从一排鎏金锦衣的少年中忽然站出了一个人,那人高喊,“父皇年事已高,儿臣愿意尽孝悌之道,随傅骋老将军出征,弘扬圣意,以安军心。”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高祖望着自己年轻的儿子,张了张唇,也没有赞许之意,也没有反驳之意,只是淡淡的默许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那人正是皇六子胥。

日后的缙王。

而此时,大晁朝的太子正在东宫的后园里画鹤赏梅,敏锐的官员隐约从中嗅到了南唐李从嘉的意味。

☆、第二支伞骨·合(下)

很多年前的钟檐应该不会想到,很多年后,他会这样坐在门槛上心平气和回忆这样一段往事。他平静的看着那个口口声声说了自己是为了他而杀人的男子,忽然有些好笑。

“你是个好样的,我也不会差。那时,我们都不过是为了保命……我们扯平了。”

“好,我们扯平了。”男人扯出一丝笑,他站起来,拾起那两只伞,爬上楼梯,重新挂到房梁上。

钟檐买下了他,他说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钟檐杀了那个人,他说是为了保命,可他也陪伴了他将近十年的年头……人生若是能拴上秤杆,锱铢计较一番,这笔账怕是也算不清吧。

可是钟师傅既然这么说了,姑且算是扯平了吧。

“我想知道那一年你许下的愿望究竟是什么?”男子目光灼灼,笑意几乎要从唇角眉梢满溢出来,甚至还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

钟檐顿时恼了,“老子许了什么愿望关你什么事,老子就是要高官厚禄,良田美眷,外加几房娇美小妾,又碍着你的事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你的良田美妾实现了吗?”

“你!哼!”你自己不会看啊,钟檐没有半分好气,觉得他是存心让他难堪的,心里想着,老子明天就娶亲去,让你这个榆木疙瘩看看。

他黑着脸,丢了手里的石子残叶,起身去,那碎石残叶,说巧不巧,糊了申屠衍一脸。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

许久以前不曾,许久以后也不愿。

申屠衍无奈的笑了笑,也跟着进了屋。

秋色暗沉,院中的那棵老槐树,稀稀疏疏已经掉了大部分黄叶,枯叶似蝶,纷纷坠落到泥土里,却是一场命数。

钟檐在院中扫落叶,申屠衍站到哪处,他便扫向哪处。

申屠衍没有站立的地方,索性做到了树梢上,默默看着钟檐扫地。

钟檐心里憋着气,却也无可奈何,他是瘸了一条腿的落魄伞匠,人家却是飞檐走壁的大侠,他的半分衣角也沾不到,可总归是不痛快,也是要逞逞口舌之快的。

“哟,好俊的功夫呀……你这么多年,你莫不是靠着这梁上功夫讨生活了?”

申屠衍一愣,心头不知为什么有些异样,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在等他问起这么多年来他去了哪里,“我这么多年去了哪里,我从来没有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可以……”

“谁想要知道?你偷了还是抢了,还是去卖了……谁有兴趣知道!”

“……”申屠衍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抠门声。

他坐在树丫上,越过矮小的屋檐,便看到那白衣束冠的少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的额头突突的跳,觉得这冯家少爷实在是忒闲,他若想要听游侠江湖,那暮归楼上说书的老先生便是比他合适千百倍,若是想学功夫,他身边的那几个随从,功夫便是不弱。

他刚要从树上开溜,便遭了钟檐一记凛冽侧眼风,只得跟着他开门迎客。

“钟师傅,大喜呀。”冯赐白见面便是行了一个礼,眼角眉梢俱是喜意。

申屠衍见他不是来找自己的,心里虽然疑惑,却是庆幸不已。

钟檐哪里受得起这样一拜,“冯少爷说笑了,我这么一个破落伞匠,何喜之有?”

“我是来给钟师傅做媒的。”冯少爷纸伞一摇,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申屠衍,“钟师傅是申屠大哥的表弟,少爷我自然要给你说一场锦绣良缘。”

钟檐疑惑,目光微眯,何时给自己做媒成了云宣城中的一种风尚了吗?一个一个望门首富的子弟抢着争着给自己做媒?前几天他那倒霉徒儿崔熙来送来的画像他还没有欣赏个遍,这会儿,稍逊崔家的冯府少爷也要给他相亲?

“何来锦绣一说?你说的是……那家的姑娘?”申屠衍倚在门边抱着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张面容隐在光线的阴影处,说不上欣喜,也说不上不高兴。

冯家的少爷自然读不懂申屠衍的心思,只觉得申屠衍这样一问,定然是有心的,便越发欢天喜地起来,手舞足蹈地说,“说起这桩姻缘,钟师傅还是要谢谢少爷我,咳咳……当然还有申屠大哥的,若不是那一天,我寻大哥去喝酒,若不是少爷我非要叫上钟师傅你,若不是……如此一来,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春呐……”

冯赐白虽然不学无术,却觉得这样喜庆的场景,是该拽一拽这诗文的。

“你说的……莫非是……秦了了姑娘?”

“正是。”冯赐白笑着点头,笑得越发山水潋滟,“那秦姑娘与钟师傅可谓真是话本子里说的锦绣良缘,天作之和。你想,钟师傅从来不上暮归楼,偏偏那天上了,还不早不晚遇到了,更加神奇的是,她居然这么像钟师傅的妹妹……你说,巧不巧?况且……本少爷我已经给她赎身。”

“冯少爷,我不过是区区伞匠。”

——不是话本里的人物。

钟檐苦笑,自古以来,天作之和,都是才子遇上了佳人,英雄觅得了美人,工匠樵夫,不过是这些故事中的一点点缀而已,充当着或善或恶的配角。

“怎么当不得?反正秦姑娘人我已经接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冯赐白把话一撂,觉得在自己的偶像申屠衍面前是万万不能丢了自己的气概的,他思忖了一会儿,眼往堂屋里瞄了一眼,皱眉问,“听说前些日子,崔家那丫头也向钟师傅保了媒,钟师傅是觉得我做的媒,比不上崔熙来的?”

“不敢,不敢。”

“那就这么说定了,”冯赐白展开了眉眼,“人呢马上就接过来了,等到成就好事,别忘了请少爷我喝杯喜酒,我还有赌局,不奉陪了啊!”

到了黄昏时刻,秋分已过,白昼渐渐短了,天黑得早,不过过了酉时,山城里边蒙一层若有似无的暮色,敲门声便是在那个时候响起的。

按照平日,钟檐原本已经睡下,可这一日,却是无论如何也谁不踏实了,听着前门的声响,便去开了门。

旧门吱呀,门口立着的,截然而立的果然是那素裘裹身的女子。

女子抬首,唤了一声,“钟师傅。”颊间迅速浮起了一层绯色桃花。

钟檐尴尬,想着请姑娘进来也不是,在原地杵着也不是,半日里没了进退思忖。

秦了了见男子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眼角不觉有了泪意,“钟师傅,奴没有了亲人,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我的……”未谈嫁娶的女子,剩下的话确是实在说不出口的。

钟檐无奈,觉得姑娘家家的深夜投奔,全然不顾名节,想必是孤注一掷,乐籍虽脱,可是却是天地之大,无处寄居,女子比不得男子,这天黑风高的,也是在忒不安全。

他这样想了想,便说,“秦姑娘先进来吧,虽然冯少爷赎了你,但是与我本没有什么牵挂,我的家境,想必你也看到了,今后是去是留,钟某绝不为难。”

秦了了的头却低得更加低了,声音几不可闻,一朵白莲却低到了尘埃里,“了了很早以前就想着要一个家,茶米油盐,却是有生气,有家人的家……而不是金玉满堂的囚笼。”

钟檐心中酸涩,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将姑娘迎了进来。

煤油灯的灯芯映在斑驳的墙上,也勾勒出男子的身形,他回过头来,看见了跟在钟檐后面的女子,仿佛已经料到,他的目光越过钟檐,望着秦了了看了许久,脸上仍然是一层化不开的冰,他说“秦姑娘,今夜就睡客房吧,床单被褥,我都已经重新换过了。”

钟檐一震,没想到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放秦姑娘进来。夜风掠过,灯烛晃动,孤男寡女,三个人,三角而立,诡异至极。

“哦,秦姑娘,跟我来。”钟檐回过神来。

等到钟檐回到自己的房里,申屠衍已经干完了厨房里的活,正在铺床,他扫了一眼屋里,冷笑,感情他把所有的物什都搬到了自己的屋里,这是打算长住了?

他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合衣,自顾自的靠着床檐睡去了。

申屠衍也吹了煤油灯,在他的身边躺下了。

黑暗中,他的眼睛始终睁着,他这些天,始终都睡不好,即使睡去了,也是极其不安稳的。

回顾他的前半生,不过是一个梦境,套着另外一个梦境,一个梦境醒来,紧接着做另一个梦,如此循环往复,便是人生。

如今,他却怕死了合眼睡去……他怕一睁眼,大梦三生,前尘尽忘。

他害怕,比死都要害怕。

六岁的时候,他第一次面对了死亡,在胡狄的荒原上,生命仿佛蝼蚁,娘亲是被活活饿死的,他没有哭,平静的吃完了娘亲给她留下来的半袋青稞面。

七岁的时候,他被转手卖给另一家奴隶主,从此开始他漂泊的半生,也永远失去拥有家的资格。他被放弃,彻底成为一个没有故土的人。

八岁的时候,他背着受伤,发着高烧的同伴跑了十几里的山路,可是那人还是死了,从此,他明白人生不过是与死亡赛跑的一个过程,想要活下去,必须比时间更快。

十一岁时,第一次见识到中原的繁华,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干净肆意的孩子……他救了他两次,他陪了他九年……

那一年,他欠给他一盏莲灯。

现在,他来还他一场江南。

…………

可是天终究是要亮起来。

这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鸡飞狗跳的另一端故事的开端。

☆、第三支伞骨·起(上)

季节的变迁,对于寻常百姓的感知,与朱门宫阙的里的很不同,不是白首宫娥鬓间的芍药,不是女官妃嫔层叠裙褶中的纹路色泽,一声蝉鸣,一夜寒霜,一滴春雨,春耕秋收,要比前者要直观得多。

钟檐便是在今天早上第一十二片落叶在眼前落下时,深刻的感知到这个真相。

宣德十二年的冬天终于来了。

钟檐之所以这么关注落叶,甚至连落下几片都清楚得透彻,是因为他很紧张。

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呢,是因为他今天早上都在思考怎么开口说这样一件事。

这一日,申屠衍和钟檐都起得颇早,一方面他们平日为了照料这样一个铺子,另一方面是因为昨夜睡得实在不踏实,各自都有太多的心事。

从昨天晚上进了这个屋子,他们便再也没有说过话,今天早上也是,他们各自起身穿衣,钟檐系着衣襟的襟带,昏昏沉沉,忽然听得身后低低笑了一声。

“钟师傅,咳咳……是在下的夹衣……”

钟檐低头,方才他穿上已经觉得比平日宽大许多,却没有多想,如今,羞恼一并涌上来,面皮辣烫得吓人。

“其实……也是无碍的,我再去寻一件罢。”

钟檐跪站在床上,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最后索性想通了,那大块头住自己吃自己的,穿他的一两件衣服又怎么的了,这样想着,也释然了。

这么一闹腾,他们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有人起得还要早。

生冷的灶台上已经被重新添上了柴,正蹭蹭地冒着白气,水缸上也舀满了水,卷着袖的少女正使劲揉搓着木盆里的衣物。

这时秦了了已经换了一件素净的襦裙,用一根荆钗松松垮垮地挽着发,回过头来,原本素净的脸颊上确有好大一块乌炭痕迹。

楚馆教坊里教出来的女孩子,琴棋书画,乐器俚曲,样样都算得上是各种翘楚,却何时做过这样的粗活,做这样的活着实有些难为她,瞧着一旁的柴劈得七零八落,粗瓷碗碟打碎了好几个,偷偷藏在柴火堆下,只露出些许碎瓷片。

世人昏昧,听过了杜十娘,却无人识得敛妆嫁奁的心境,读过了红拂夜奔,却不知一句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包含了多少心思,可洗净铅华的姑娘一低头,一敛眉,便是另一段故事。

千般道理统统没了逻辑,能解释的也不过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我喜欢呀”。

“秦姑娘,这些事怎么好劳烦客人来做呢……”钟檐却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主儿,脸已经耷拉到了南墙,却不好发作,心里却盘算着,祖宗哟,这些东西重新买需要多少钱哟。

“钟师傅,我不是客人……”女子把被她洗破的衣服往里面掖了掖,顿时窘迫起来。

“还是我来吧。这些男子的衣物,女孩家终究不便。”申屠衍接话说。

钟檐出了厨房,低眉螓首的女子跟在他后面,他不觉揉了揉他的脑门,原本申屠衍就爱用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得,现在又来一个。

好事成对,桃李烂双,钟檐觉得他数十年未开花的老桃树今年是非要抽一抽这新芽了。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首页 书架 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