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骨作者:温如寄
第10节
见崔熙来表情认真没有反应,他决定要逗逗她,就转了话题说,“听说最近五爷新入一枚男狐狸精,所以忙得狠?”他觉得奚落一下自己二十出头还没有动一动这凡心的小徒儿,甚是有趣。
崔熙来嘿嘿笑,打哈哈,却也不辩解,“瞒不过师父,只是,师父什么时候把师娘领进门呐,为了师父的姻缘,可是愁煞了我呀!”
——制伞的功夫没学成,反唇相讥的功夫却学得一点不差。
钟檐一直是无赖性子,也不遮拦,大大方方的道,“已经领进来了,正在后屋糊伞面呢。”
崔熙来掀开帘子,望见正弯腰皱眉思索着是削伞骨还是裱油纸好呢的男人,不知觉下巴都要掉下来。
她不是感叹小师娘是个男的,而是师弟爬床的功夫真是……太匪夷所思,不过去了一趟北边就顺利跑上师父的床了。
师徒两个许久没见,扯着闲话聊了几句,钟檐说话没有章法,崔熙来更甚,不知觉儿,就扯到了云宣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城里似乎是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以至于城里有名的商贾贵绅都去了,后来,放出消息来,说是要寻一名边防逃逸的……可是官家的话,终究不能说的太透,点到即止就可。
钟檐没有太多的兴趣,一抬头,看见申屠衍已经干完了一些活,站在帘子前面,拧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崔熙来打量了一番,咂舌,敲了两下扇子,感叹,“师娘真是贤良淑德呀……”
申屠衍脸瞬间变色,钟檐听了这一声,却顿时通体舒畅了。
正是一年开春的时候,虽然偶然还会飘冰咋子,但是往后的日子总归不会太冷了,爱俏的姑娘们早已换了春衫,头上别了一枝杏花,仿佛春日已经盛在这眼波眉峰之中。
申屠衍度过很多地方的春天,却都没有这个云宣的春天来得真切。
申屠衍看了看院子里空着的土地,对着钟檐说,“不如我们在这里种些菜吧,市集上买的总是比不上自己种的。”
钟檐懒懒的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却是乐见其成的。结果两个人忙得臭烘烘的,才算是干完了。钟檐虽然嘴巴说能长出来吗,八成全烂泥土里了,可是还是每一日到土地前前面去晃荡一圈。
可是他们等到的不是菜苗苗冒出头来,而是家里来了的两个不速之客。
——正是当日帮忙送信的光头匪爷和书生。
☆、第六支伞骨·合(下)
钟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见到他们,他总以为,囹圄相逢,之后也便是山高水长,各奔前程,却没有想到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你……你……怎么会到这里?”钟檐挑了挑眉眼,却很快从惊讶的语调中变成了不疾不徐。
“娘的,老子为什么会在这儿?你还问我!”光头匪爷的今日的脾气显然有些暴躁,一口大刀在手里挥舞得虎虎生威,溅开几朵水花,稳稳的插入门槛前的石缝中。
“俺是真的敬重你是英雄的,杀贪官,护百姓,是条汉子,可是……你为何诓俺?”他抓起旁边的秀才的袖子,假意抹了抹眼泪,秀才飞快的抽过,嗔笑,“你说把这东西送上京城,就能封个什么官当当的,可是俺们却被官爷们赶了出来!”
钟檐听着这絮絮叨叨的,觉得头突突的跳,当时他为了让他们去送信,他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谎话,如今却是自食恶果了。
等到那秀才和匪爷终于把紧箍咒念完了,这才注意到屋里的申屠衍,亮了眼,不知觉吞了吞口水,“你……在这里?”
申屠衍正拿着鸡毛掸子,抬眸,不解,“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光头匪爷围着他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却半天吐露不出一句话来,这可急煞了站在一旁的秀才,翘着兰花指便道,“你……你……你祸事了!”
良久,申屠衍才明白秀才口中祸事是指什么,“朝廷正到处寻当年漠河战役中的逃兵……从你让我传达信件就知道了,生死之间保存自己的性命,也可以理解,快些逃了,否则被抓到了就完蛋了!”
申屠衍听得这一样一句心中便已经了然,他说得虽然不完全正确,却又一半也不是空穴来风,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心绪已经飘得悠远,他的眼前不是江南村郭,耳边不是拂过面的杨柳风,是银瓶乍破,是铁骑金戈……
钟檐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定是牵动了心思,只拾起手边的扫帚,便是一阵乱招呼,“叫你胡话!敢在我铺子门口胡说八道,问问扫帚答不答应!”
两个人一阵落荒而逃,钟檐在回过神来,前堂已经不见了申屠衍的身影,只留下未完成的一只伞骨。
江南雨丝绵柔,斜了进来,打湿了这繁世闲景。
当日,申屠衍再也没有出现。
钟檐也没有找他,他想他会在哪里?是泡在冯家少爷的酒缸里,还是埋在护城河的石拱桥下,都是没有干系了。他想,到了时间,他总是会回来的,对于他,他有这个自信。
——他是人定之时,踩月而来的。
他从黑幽幽的弄巷中穿出,融入这茫茫夜色中,左手抱了一个大缸子,脚步有些虚浮,很短的一段路居然被他走得那么曲折蜿蜒。
“这么大个人,怎么连路都走不稳了?”钟檐坐在自家门槛上,笑他。
那人在他的面前站定,酒缸没有口,只用一张纸封着,他随手一拉,酒香四溢,晃荡着洒出许多,却递到了他的面前,仿佛这是人间难闻的极品新酿。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申屠喝醉的模样,是以觉得好笑又好气。
他提起酒坛往口中倒了一口,烈且糙,比不上暮归楼的青琅,只不过是几个铜板就能沽许多的烧刀子,他辣的舌头都要掉下来。
“咳咳……申屠衍,你这是从哪里搞来的酒呀,要毒死我呀!”他呛了几声,依然觉得舌尖火烧一般。
“你干嘛……唔……”他还没有念叨完,就被凉凉的伸头将后来的话都截了回去,他的舌尖将口腔的内壁四周都扫了一遭,紧接着,是眼睑,鼻子,耳朵,脸颊,如小狗舔舐,温凉而湿润,以至于到后来,连拂过面的风有些微醺的酒味。
当头颅离开他的时候,他确认那人醉得不清,可是他抬起头,仍然是一本正经的模样,眼神清明,只是脸颊上泛着丝红。
醉酒的人指了指隔街的市集,可不就是东门市王瞎子家的吗?上他家去偷酒喝,你缺不缺德呀,钟檐有些恼,可是想到王瞎子时常往酒里掺水啥的,心里的愧疚之情就立马没了。
“干得好!”钟檐说,“让他缺斤少两卖假酒。”
申屠衍却丝毫没有感觉到钟檐的愤慨,他望着初霁的月色,轻轻的笑了一声,“你知道吗,以前在军中,便是这样的假酒也喝不上,那时候我们总是打金渡川的水来喝,河水很浑浊,很少有清的时候,我们将这些干净的水,倒在木桶,打了胜仗,就大碗干下,对了,我们还给这些碗假酒取了名,一碗叫子规,一碗叫故土,还有一碗叫相思……”
钟檐觉得今天晚上的申屠衍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说是醉了吧,倒也是清醒的,说是清醒的,又像是醉的……
他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涩,舔了舔唇皮,弯了眉眼,“那你说,今天晚上的酒该叫什么了呢?”
申屠衍迟疑,答不上来,钟檐却忽然张了口,轻敲了一下他的头,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一样东西。”
他目光有些沉,似乎要睡去。其实他也并不是答不上,而是不愿说,这样的答案太不吉利,并不是好的征兆。
——因为他的答案是相忘,相思之后是相忘。
就在他以为钟檐不会再回来时,他却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捧着叠的整齐的红色新衣,眼儿比天上的月亮要明亮许多,他说,“喂,今天的酒,叫做姻缘,好不好?”
申屠衍以为他要朱寡妇做嫁衣,说要成亲,是耍弄他玩的,没有想到他真的找人做了嫁衣,他的眼眶有些湿,许久才开口道,“好。就叫姻缘。”
他们各自为对方穿了衣服,系了衣带,其实衣服并不是很合适的,申屠衍的那件有些紧,大概朱寡妇没有做作这样大号的嫁衣,“没有办法,”钟檐说,“脱下来,我让朱寡妇去改改。”
申屠衍答了一声好,脱下来,只剩下中衣,静静的听钟檐继续说下去,“再过七八日就真正开了春,我们菜苗都长出来了,到时候,我们就成亲吧。”
申屠衍想了许久,也没有明白,菜苗长出来,跟他们成亲有半毛钱的关系,仍旧说好。
那么就定下来了。
是夜无梦。
到了后半夜,月光隐匿,竟是毫无征兆的落下雨滴子来,起初没有什么声音,隆隆之声自天边而来,携云带雨,顷刻间便造就了这水天一线的景象。
钟檐被春雷惊醒,起床去查看这屋檐是否又漏了雨,走到前屋,发现闪电一亮一暗间竟有隐隐亮光。
他觉得惊讶,走进了才发现屋檐下放着梯子,蹲在檐下的男子低着头,却不知在干些什么,他实在有些困着,想着申屠衍许是酒还没有醒,即使耍了酒疯,也由着他去了。
他实在太困了,打了哈欠,沾了枕头边合眼睡了,船外雨势一轮接着一轮,翻滚着,汹涌着,打翻了孟婆汤,唱罢了离魂调,似乎要将这个人间翻转过来。有一瓦遮风,虽然暴雨肆虐,他的心里仍是安心的,他拉了拉被子,翻身抿了抿唇继续睡,他想着,落了这阵雨,庄稼总该抽苗了吧。
长夜漫漫,雨丝如注,却是隔开了两段前尘。这厢是黛瓦细雨春日酣梦,那厢却是漫天风雨千里单骑。
宣德十二年早春,八百里加急宣原驻边都尉统领申屠衍进京,举朝哗然,宣这样一个小小武将进军,何必劳师动众,甚至到了皇子亲迎的地步。而这些都是后话,另一段故事了。
☆、第七支伞骨·起(上)
申屠衍上京后的许多日后,才隐约知道那道圣旨背后故事的本源。
不过是一局棋,而他,委生为卒。
许多日后,他从崇明殿的正殿的正殿走出,华灯初上,沿着那白玉台阶慢慢的往下走,身边是鱼贯而入的朱衣紫袍的官员与宰辅,鳞次栉比的人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晚风拂动着那些人的衣摆,他竟然能够听到衣料的窸窣声和私语声,可是明明离得这样远,他想,他大概是幻听了罢。
从一个边防驻守的籍籍无名的一营守将连升三级作为皇子的副将,恩,大抵是许多武将一生都遇不到的恩宠,更何况,那人还是心照不宣的储君候选。
嗤笑,恭贺,眼红,还是嗤之以鼻的不屑,他都能够料得到几分,所以也不必去听得真切。他由宫娥领着穿过那曲曲折折的回廊,四周的景致有些黑,他有些看不清路,但是影影绰绰中,他却觉得这样场景有些眼熟,他自己将他三十余年的人生细细的想了一遭,终于想起是在哪里见过。
这东阙作为大晁的帝都,格局自然是严谨,一道黄墙隔开外城和皇城,他自然是进不去的。他少时长于东阙,那时候他也是有些少年心性的,只是不表现出来,也想要探探这让草原游牧民族垂涎多年的富贵与喧嚣,可是终究没有这样做,稍微长些,更加不会这么做。而唯一能够见过的,就这有……
“烦劳问一下,那边是?”
提着宫灯的少女驻了足,偷偷望了申屠衍一眼,面上有些红,想着这样的年轻将军竟是与话本传奇里的毫不相似,那些传奇总归是诓了她吧,看着申屠衍已经不自觉往那边走了,才急红了眼,低声道,“将军留步,那是前太子住的西苑停鹤居,去不得,莫要往前走了!”可是那个男子却没有按照他想的轨迹,走向那头校门,却是调转了轨迹,忽然对着一棵古槐树,微笑起来。
宫娥宽了心,笑道,“那是琼苑,万岁宴请新科郎君的地方,因着平时甚少有人来,因此树木由着疯长,自然也丰茂些。”
便是这个地方了罢,申屠衍这样想着,十六岁的新晋进士,如芝如兰的年纪,穿着最末等的青碧色,神态肃容,跪拜着他的帝王,凝视着一杯御酒里的前程。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申屠衍记不清了,对于这一段回忆里,所有的细节甚至远远比不上那个少年微微发热的掌心里的糕点来的印象深刻。
——他没有比这个时刻跟想要回家。
“将军,我们走吧,在迟些怕是要门禁了?”小宫女试探着问,他看着眼前的男子竟然对着一棵槐树看呆了,她这样想着,那样的亭台楼阁楼阁,华池奇石不看,也真是个古怪的人。
申屠衍转过身来,温和的敛起笑,跟上宫女的步伐。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小宫女忽然弯腰躬身,“右相大人。”
申屠衍怔怔抬起头来,凝视着这个当朝第一重臣传闻中的奸佞媚幸。他也在玩味的打量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起,“原是申屠小将军?”
申屠衍一怔,他刚才在金殿上见到他时,也是颇为惊讶的,年岁似乎是与萧无庸毫无关系的,十多年的年岁容貌居然没有丝毫改变,但是自己早已从少年长成了这副模样,他应该是认不出来的,想到这儿,恭敬的道,“萧相有礼。”
萧无庸也笑,“刚才出了殿,也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恭贺,陛下如此看重将军,委以重任,恭喜将军了!”
申屠衍默默不语,他在军队里养成的性子,素来不知官场应承,许久才挤出一番说辞来,“多谢陛下抬爱。能为营下兄弟平反,已是陛下最大的恩赐了。”
萧无庸又看了他一眼,又望了一眼那蒙蒙夜色中参天的古木,“将军刚才一直看着这颗树,可是有什么稀罕的东西,还是将军以前也见过这样的树木,才引起些旧事思绪来?”
申屠衍心中一冷,眼眸中已经生出了些异样的情绪,但仍然笑了,“萧相大人说笑了,我生于边陲,后来又驻扎边陲十余年,从未进京,又怎么能够目睹着宫苑繁华呢?”
“哦?那倒是我多想了。”萧无庸道,“不过将军一提,倒是令我想起十多年的一位小友来。”
申屠衍顿时觉得耳边一声闷雷,夜风掠过,竟将对方的声音分裂成无数回音,不断回荡反复。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面上仍然只是弯了弯唇,“萧相的小友想必贵不可言,天色也不早了,卑职就不多叨扰了……”
萧无庸却继续说下去,仿佛根本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我初遇见他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游历于祁镧山下,积雪封山,没有看到雾霭松林,却只是目睹了一场杀戮,我便是在那个时候看到那个孩子的……那可真是个倔强的孩子,枯树皮一样耐磨的性子……”他讲到这里,不禁抬头望了望,见申屠衍没有反应,问道,“将军常年驻守边陲,想必知道祁镧山下的奴隶场?”
申屠衍面色僵了一下,很快道,“知道一些,祁镧山下有大大小小的奴隶作坊,奴隶在周遭抓捕游儿圈养,饲养他们成狼。萧相说的杀戮,想必是这群奴隶在猎捕肉羊。”肉羊非羊,而是经过的富商和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不错,可是这一次的肉羊却不是寻常的百姓,而是身带弩弓的身高马大的胡狄人……”
申屠衍沉默不语,以为他还要继续说下去,谁知道萧相话锋一转,“都二十多年了,都有些记不清了,讲个故事都不通畅了,小将军莫要笑我,也不早了,皇上还要找我议事呢。”
他看着萧无庸笑得淡然,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为了说一段故事,讲一段经历。他想不透萧无庸说这样的话是为了什么,也只能朝着他行礼送行。
萧无庸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笑道,“陛下赏下的府邸,似乎和原杜太傅的府邸很近呢。”申屠衍没觉出味来,那广袖朱袍已经消失在这冥冥夜色中。
申屠衍惘然,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等到出了宫门,才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对之处——他走的方向根本就不是崇明殿,而是废太子的停鹤居。
车马粼粼,马车一步不停的穿越东阙城的大街小巷。
而此时,广袖朱袍的朝中泰斗正在叩开许久没有开启的宫门。
停鹤居隐于荆木深处,于别处的富丽堂皇来说,实在朴素简陋的可以。它命名为停鹤居,据说是应为前朝之时,这里果真是圈养了许多丹顶鹤的,后来城池崩催,鹤踪不在,却是仍然叫这个名儿。
他进门的时候,几乎没有看到任何宫人行走,因此静得可怕,许久才看到了一个宫装女子,正拿着锄头刨着土儿,将细小的种子往土里播种。
萧无庸疑惑,依着她的妆饰,却分辨不出是太子的妻妾还是宫娥来,一时也找不出何时的称谓,“小娘子,借问大皇子何处?”
女子抬起头来,想了想,指了指一道偏门,然后又埋下头去。
萧无庸沿着幽径一路走着,尽头是一扇木门,映在木门上面的身影颀长而消瘦,他进门前,方才看清了废太子李昶的模样。
那是一个异常消瘦而苍白的青年,十成继承了仁宣皇后的美貌,却看不出当今陛下的半分模样,正坐在案桌前研究一本古籍。
他行了礼,李昶却没有因此而答应他,他一连唤了好几声,青年才抬起头来,有些迷惘,“先生过来看看,这画上的驯鹿是否真的是李钟隐的真迹?”
萧无庸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那幅画许久,摇摇头,“是不是后主的真迹,臣不知道,可是臣却知道,殿下的画卷在宫外,大好河山的卷轴正在徐徐展开……”
李昶一愣,绕过萧无庸的身体,看见刚锄了土的小姑娘站在夜色的亭廊中,慢慢掩去了猫一般的眼神。
☆、第七支伞骨·起(下)
天已经全黑,华灯繁星将整座城池笼于一种晦暗不明中,站在很远处的山顶上,也可以看到这灿若明珠的不夜之城。
最富饶的土地,最璀璨的文化,最温和的季风。
——关外人心心念念想要踏足的地方。
申屠衍到达自己的府邸的时候,略惊讶了一下。萧无庸说御赐的府邸离杜太傅的故居很近,其实岂止是近,分明是当年的杜太傅府,只不过封了原来的门,而重新开了一个门来。
出来相迎的是一个老翁,“将军好,我是这里的管家,姓郭,以后,也便是将军的管家,将军有什么吩咐?”
申屠衍望了望那宅院,那牌匾仍旧还挂着青斋书院的,不由得蹙了眉,郭管家便道,“这里原是老杜太傅的府上,老太傅获罪后,一直是小人在打理,小姐这么多年也不回来,后来逐渐荒废了,老太傅是个有学问的,宅子里藏书很多,渐渐有人上门求书,老爷在时常说独乐了不如众乐乐,老奴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久而久之,这里就变成了书院了,如果将军不喜欢,小人马上派人重新布置……”
申屠衍看了一眼古宅,想起了一些往事,会心一笑说,“这样就很好。”
杜荀正的宅子,他也是来过几次的,那时,他跟在钟檐后面,钟檐少年心性,总是跑的没影,他就像影子一般跟在他的后面,因此,他对这里也不是不熟悉,所以,他自己逛了一圈,找了一间厢房,睡去了。
一瞬间灭了灯,空荡荡的宅院如同一张细密的网一般,将他的记忆和意识包围在其中,窗户突的自己开了,他猛地坐起身,觉得青冥天际有一个声音在问他。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是你回来了?
他无言以对,命运总是强大的出乎意料,他没有想过,会是他,以这种方式,代替钟檐回来。
长夜漫漫,与废太子的停鹤居相比,六皇子的寝宫却是通宵达旦,灯火通明。
夜相对于白昼存在,是因为他更有包容性,白昼没有办法见光的东西,可以平平安安的曝于琉璃灯火下,隐秘而安全。
六皇子的脸上仍然带着笑,从金殿上下来就一直带着的笑容。
他努力回想自己今日在殿上的表现,完美的天衣无缝,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早上朝堂上的事,现下京城内外都已经传开,他们戏说着大晁朝的六皇子是如何将一个身居卑职的武将迎上殿的,又是怎样将虎符托付给他的,如果这是一场戏,他必定是最赤胆忠心的那一个。
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那个年纪与他略长些的青年人,眉梢隐约有故人的神采;他握着时,长着老茧的手心的温度;他交出兵符时皇帝温煦微笑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他一步一步踏上的白玉台阶,是薄冰也是深渊……他都记得。
如今,他终于可以把自己的真心拿出来透透气。
“到底不过是一个臣子。”他苦笑着,心中却一直了然。
君臣父子,他心中分明。
白日里他维持那些表情,几乎觉得脸都要僵硬了,似乎花了很长久的时间才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他十余年来,生于草莽,长于战场。与其说是深宫里长成的皇子,倒不如说是荒原里长成的野兽,善伪装,富有攻击性。
年岁逾久,他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渴望战场,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申屠泠奚,那是一个他的父亲和百官连提也不屑提的名字,草原部落族长的庶女。
百官皆知李胥是大晁的六皇子,申屠泠奚却不能是他的母妃。
皇帝一直知道他是知道当年的缘故的,那个异族女子携满腔仇恨而来,却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儿和一个令人唏嘘的背影……之后他是如何辗转进宫的,连当年的老嬷嬷都记不清了,却说起来也是三十多年前的爱恨了。
况且整段故事里只有恨,没有爱。
他看着周遭的宫殿里灯火渐渐暗下去,知道是宵禁了,忽的一只燕雀扑闪着翅膀落在了窗边。
浑身纯白,头上有杂色,不像是宫里的鸟,就是在东阙城中也是少见。李胥脸上却没有惊讶之色,他慢慢抓起鸟,解开绑在脚上的竹筒,抽出纸条,展开。
他看着白纸上的疏疏的几行,戏谑的勾唇一笑,然后用内力将纸条震得粉碎。
静谧的夜里忽然飘起了雨丝,因为夜色浓重,只有落在了脸上,他才察觉。那些飘散的纸屑到了明天都会统统不见,而他,通过它们,却听到了千里关山外的声音。
——局已摆好,君敢来否?
君敢来否?
是试探也是邀请。
第二日清晨醒来,才发现下了急雨,土壤和草木都是潮湿的,昨夜天黑着,他也看不太清,现在才发现,偌大的院子里,居然只剩下了三两个下人,大概都是与郭老沾亲带故的,所以才留下来了。
“将军,要不我去招些家仆回来?”老管家有些诚惶诚恐,毕竟让新晋的官员住这样的房子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申屠衍淡笑,“这样就很好了。”反正也是住不长久的。
他望向远处,那荆木从中有褐色的半截木头露出来,他走过去,看了一眼,竟是一只小小的木鸢,在岁月的侵蚀下褐迹斑斑,他情不自禁的勾了勾唇。
老管家见他感兴趣,笑道,“这是以前小姐的玩物,好像是表少爷搬过来的,以前她总爱在上面玩耍,可是小姐也没有回来,也不是作了哪家的新媳妇,有没有受夫家的气。”
申屠衍是知道杜素妍的死讯的,却也不好说开,只是笑笑。他记得以前家里是有这么几只木头鸟的,钟檐时常指着那木鸢指桑骂槐,“呆头鸟,呆头鸟,你比呆木头有灵性,戳戳脑袋摇一摇,呆木头千年冰不化……”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几只木头鸟就不见了,原来是搬来给表小姐玩了。
如今,呆头鸟依旧吱吱呀呀的摇着,昔日的木头少年却已经满面风尘,华发早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