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在狱吏的镇压下终于停歇,受打的犯人蜷着身子窝在墙内咬牙低吟,看似已乖顺地屈服,实则各个皆是狠着一张脸,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所长之肉。
晏苍陵将众犯人的反应收入眼中,趾高气扬地叉腰狂笑:“哈哈哈,瞧你们还敢反!呸!就凭你们这点本事,还不是乖乖地屈服了!哼,你们便等着罢,待西平王爷到来,你们一个两个都甭想活命,等着凌迟处死罢,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声在牢房内讽刺地回荡,一声一声好似一把无情锁,狠狠地插入众犯人心间,将他们的无力感屈辱地拉扯出来,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蓦然间,一簇火苗悄然在众人心中燃起,直待日后时机一到,便可燎原。
晏苍陵一出牢房,便有差役拱手哈腰地凑合上来,他不想看这种人谄媚的模样,方皱了皱眉,欲将人赶下去,但心念一转,摆出一副气冲冲的模样:“他娘的这些个鬼东西,吵吵吵,吵个头!事到临头了还不一致!群推出一个主事者去送死,他们的命不便可保下了么!嘁,一群蠢货,蠢货!”他狠狠地跺了跺脚,踩了地面好几下,啐痰一口,甩着胳膊大摇大摆地走了。
行到拐角后,他身形一窜,隐在了角落中,他侧身探出头来,看方才那差役听到自己的话后,便匆匆回了牢房,之后再笑容满面地走出,他会心一笑,往自己房内方向而去。
他一回房,立时换上了一身夜行衣,再次拔起身形,在屋顶上游走,潜到季崇德所居之地附近的树上,隐匿身形,伺机而发。
因所长忌惮季崇德之故,季崇德并不同众犯人居住一块,而是单独居住在一破烂的小屋,同众犯人隔绝。晏苍陵经由多日观察,发现季崇德每日亥时均会出屋,在屋外打拳健身,之后再去打水净身,而这打水净身的半柱香时刻,是他唯一会离开屋子之时。晏苍陵若想入房,必得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出入,任务颇为艰巨。
晏苍陵屏气凝神,一双眼闪烁着夜狼的光,他将身形往树丛里躲了躲,凝望着季崇德的一举一动。军人出身的他,潜伏游击不在少数,沉稳呼吸隐藏身形他最为拿手,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他有十足的耐心去等着那短短一瞬的入房之机。
亥时一到,季崇德果真如所探的情况一般,推门而出,在房外打拳健身,他打的拳蕴含万千精妙,看似出拳,实则是收拳,一实一虚,让人看不真切,同是习武的晏苍陵,看得入了迷,一双眼有如生了根盯在季崇德一招一式上,总想着能从中悟出什么精髓。
如此沉迷,令他差些误了时候,收脚步声一在空气中划开,他立马精神一震,收回视线,放至离去净身的季崇德身上,估摸着人已走远听不到后,他方翻身下树,电掣风驰般钻入了季崇德里屋,将一样东西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他的枕下,接着处理好了地上脚印,便窜出了屋,往方才高树上躲去。
他前脚方上树,季崇德后脚便归来了,惊得他出了一声冷汗,咬紧了牙关,凝注视线于季崇德上,看对方上床入睡,都未发觉有何不对劲后,他方放心地离开。
一回里屋,方能卸下一身的黑衣行头,便有一枚暗器携着纸条从窗外射入,晏苍陵眸光一闪,两指一夹,堪堪将暗器稳稳地接在手里。他朝外扫了一眼,再回眸来将暗器上的纸条拆下,仔细阅览一遍后,将纸条放火烛下烧了个干净,从红火中抬起头时,他目中满含笑意。
翌日,晏苍陵起了个大早,趁着所长的药效未全过,还睡得迷糊时,去叫了门。所长嘟囔着爬起,惺忪着一张脸揉着眼眶,问道:“作甚呢,一大早的。”
“所长,这都日上三竿了!”晏苍陵拍了拍手背,“你别睡了,快快快,咱们快想法子抓出主事者。”
“抓啥子抓!”所长不悦地打开他拉上来的手,打了一个大呵欠,“西平王不是快来了么,让他抓去!”
“哎哟喂,”晏苍陵焦急道,“所长这你便有所不知,这事若由西平王解决了,日后回禀圣上,记的可是西平王的功。若是您赶在西平王来前,将主事者寻出,这功可是记在您的身上啊!您想想,届时龙颜大悦,招您入京,日后拜将封侯,不在话下啊!”
所长的困意立马被这声惊醒,他瞳大如铜铃,附和地拍着掌心道:“对对对,你说得不错!走走走,我们快去牢房。”
回屋匆匆清洗了一番,所长顾不得整理仪容,就随意套了一件衣衫拉着晏苍陵往牢房而去。
一路上,晏苍陵附在所长的耳边,叽叽喳喳了半晌,所长听罢,脸上都笑开了花,可一入阴森的牢房,这笑意都被他憋了回去。所长吞沫了一口,沿着众人虎视眈眈的目光走到了牢房正中,清咳了一声说了一通所谓的安抚众犯人心的废话,在一暴躁的犯人不耐地砸出了一只破鞋喊他废话少说,直入正题后,他方跳着脚,骂骂咧咧地道:“你们若不想死,便快些招了主事者!”
这声一落,众人缄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交头接耳吵嚷了一番后,竟一致喊出了一个人名:季崇德。
☆、第三十章··书信
“季崇德?!”所长大惊,怔愕道,“当时他不是还帮着我们么。”他望向了晏苍陵,好似晏苍陵是季崇德肚中的蛔虫,能清楚解释季崇德是怎地回事一般。
“哎哟喂,”晏苍陵也露出一副被惊吓的模样,将所长拉出了牢房,拉长脖子看了里头闹哄的众犯人一眼,小心地把手搁在所长耳边道,“这您便有所不知了,越是不可能之人,越有可能犯事。依我说,这些犯人此前都未老实招出,估摸着他们是怕了季崇德的身份,不敢惹上季崇德。但今日,您以招主事者可保命相诱,他们为了活命,自然便老实招出了。”
“妙!妙啊!”所长近乎崇拜地看着晏苍陵,咧开了一大口黄牙,“那还等什么,走走走,带人抓人去!”所长老早便看季崇德不对眼了,有如此灭了季崇德之机,他焉会错过。
“诶,所长,”晏苍陵将人扯住,“咱们不可如此张扬,那只会打草惊蛇。再者,咱们光有人证不够,尚得有物证才是,我认为咱们得寻个诸如您的东西掉了,要搜房的借口,先故意在其余犯人房内搜一遍,以免被人发现我们目的,最后方去季崇德的房内寻同他人谋划暴动的罪证。”
“好主意!还等着什么,快快快!”
“诶!”
一抹算计的笑容在脸上绽开,晏苍陵即刻跟着所长,以搜查失物的借口,先在众犯人的房内大肆搜寻了一遍,最后方至季崇德的房。
季崇德注重隐私,自然不愿被人东翻西撬自己的房间,据理力争,站在房门前冷着脸反对要入内的众人。
但这般情状,落在所长眼底,便是季崇德不愿让他们寻到罪证。所长一恼,更笃定季崇德是主事者,新仇旧恨烧到了头,他一跳脚,大手一挥:“给我搜!凡阻止者,杀无赦!”
唰!明刀一抽,架上吵红了脸的季崇德脖子,一位差役拎起季崇德身上的锁链狠狠一拽,将季崇德摔了个趔趄,逼迫他从房门移了开来。
众差役早对季崇德不满,一听到搜房都红了眼,鱼贯入内,乱翻乱撬,连一小角落都不放过,一见着有用的东西便往自个儿怀里揣,一面巴不得将季崇德所有的东西都搜刮干净变卖银钱,一面又恨不得自己造一个假的失物,放到季崇德的屋内,没罪的都要给季崇德落实个盗窃之罪,嘴脸难看之至。
晏苍陵随之加入,随意翻了几下,慢慢移动到了季崇德的床边,假意乱翻了一通后,便掀开了枕头,将他昨夜放入的东西——一封信抽了出来。
“所长!这儿有封信!”一扬手中被启封过的信件,晏苍陵焦急地往所长那儿跑,为了演戏逼真,他还故意撞上了桌角,揉着膝弯一瘸一拐地半笑不哭地跳过去。晏苍陵皱眉呼痛,又咧开一口白牙,笑道:“所长快看!”
所长双眼发亮,二话不说就扯了过来看,看罢后哈哈大笑:“好东西,好东西,季!崇!德!”他笑容骤变,面色一分分冷透,“果真是你主谋了此次暴动,怪道你先前如此嚣张,莫不是以为你此次暴动定能将我们宰了,你便不将我们放在眼底?!哼,而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尚有何话可说!”
季崇德听得是云里雾里,眉峰紧蹙,语气沉稳:“我不知你所言何意,什么主谋暴动,人证物证。”
“你还狡辩!来啊,将他拿下!”
“是!”差役等着这一声已久,声音一落,登时如饿虎扑食涌了上去,三两下就将还在发懵的季崇德绑到了所长面前,一个差役单脚往季崇德膝弯踹去,试图逼他下跪,但季崇德岂会让他如意,暴喝一声“谁敢动我!”又将双膝绷紧,挺直腰板而站。
他身上本便带着一些军人的威严,这一声暴喝,犹如猛虎出山,气吞山河,当真将那些差役逼退了几步,不敢再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人一人敢先上前动他。
晏苍陵在心底禁不住给他喝了一声彩,面上却摆出惊吓的模样,跳到了所长的身侧,猫着身子指着季崇德:“所长,你……你你你,你瞧这人竟还胆敢如此嚣张,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啊!”
所长亦被季崇德的气势吓了一吓,强作镇定地吞沫一口,再度挥手:“你……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快绑!”
众差役目光射向季崇德,方能上前一步,又被季崇德一声“嗯?!”给吓退了回来,依旧无法逼近他一步。
“我所犯何事,你们凭何抓我!”季崇德双目一凛,寒光射向所长,分明炎炎夏日,却让所长后脊生出了冷汗。
“你……”晏苍陵看这所长也是个不经吓的,只能自个儿亲自出马,狰狞着脸,朝着季崇德啐了一声,“你谋划了此次暴动,尚假惺惺的装作无辜模样,怪道那时你两方人都救,怕是一面想救你的同伙,一面又想做好人罢!呸!若非今日咱们发现了此等罪证,我们倒还真信了你去!”
“哦?何等罪证?”
一道陌生男子的声音陡然插入,晏苍陵浑身一震,循声转身,目光送到来人身上便移不开眼了。
来人身着华贵紫衣,上头纹路繁复雍容,金玉带借由烈阳一照,夺目之光射入眼眸,逼得人睁不开眼。他从远处单手负后款款行至,不凡气度从规律而沉稳的步伐中明显溢出,到了近前,众人方能仔细看清他的模样。
只见他眉若刀裁,目如锋刃,他只需轻轻向你射过一眼,便有如一把利刃戳入你的心口,使你既震慑于他的威严,又惊惧他的狠意。
这是一个对手。晏苍陵毫不犹豫地便下了如此结论。
来者何人,毫无疑问,西平王皆南州节度使吴其康是也。
身后浩浩荡荡的郡王亲卫鱼贯而入,一会儿的功夫便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吴其康嘴角挑笑,扫视一眼目前之景,沉声问道:“本王方到此处,不想这暴动的犯人还未见着,便先见到了一位老熟人。兵部尚书,许久不见,上一次相见,似乎还是三年前罢。”
季崇德对吴其康似乎并无好感,只粗略地点了点头,朝他拱手道礼,应了一声,便终止了话头。
吴其康双眸一沉,脸上却沁出了几分笑意:“不知你们这是在作甚呢。”
所长一见吴其康到来,想到邀功之事,立马跳了起来,先一步开口,生怕吴其康将自己的功劳夺去:“回禀王爷,我们正抓捕罪犯。罪犯凶煞,恐伤您千金之躯,您不如退避一旁,待我将罪犯拿下后,再向您请罪。”一谈及功劳,这所长人都精明了几分。
吴其康双眸眯成了一条缝:“何等罪犯,竟如此凶煞,那本王出手相助,更是义不容辞。”他嘴上说着罪犯,目光却分明犀利地放到了季崇德的身上,“哦,瞧这架势,莫非兵部尚书您是所长口中所说的罪犯?不知您又犯了何罪。”
“王爷,”晏苍陵喊了一声,火上浇油道,“这贼人谋划了此次暴动,而今我正要拿下他呢。”
一听他将这事暴出给吴其康,所长便冷了脸,暗中责怪晏苍陵自作主张,若是吴其康听罢此事后上前来捉拿季崇德,岂非让吴其康夺了功劳去。但到底在吴其康面前,他不好发话,只能鼓着双颊,气冲冲地瞪着晏苍陵。
奇怪的是,吴其康只淡笑地“哦?”了一声,并不表态,目光清明扫视一眼:“你们所说的罪犯可是兵部尚书?据本王所知,他刚直不阿,又岂会有此心思做这等失身份之事,依本王说,这策反暴动的,定另有其人!”
“是是是,王爷所言极是,”吴其康替季崇德说话,晏苍陵早在意料之中,吴其康如此作为不过是想收拢季崇德之心罢了,既然如此,何不顺着他的意,以此挑起他同所长的矛盾。于是晏苍陵点头哈腰,堆笑道,“罪犯不是他不是他。”
所长也是不经脑,一听这到手的功劳就这么被吴其康给弄走了,哪肯愿意,面色一变,冷声道:“胡言乱语!这人证物证都俱全了,还怎不是他!来啊,快先将他拿下!”
看所长不买自己的账,吴其康也有些恼了,笑容凝在了脸上,既然所长不识趣,他又何必给其好看:“哦?何等人证物证,本王瞧瞧。”
这些人便如同谈一场奴隶买卖一般,唇枪舌战,剑拔弩张,全然漠视季崇德的感受,季崇德顿时气结,火气也上了来:“何等人证物证,倒也让我瞧瞧,究竟是何方贼子,竟诬陷于我!”
两人一开了口,所长再不乐意,也得将晏苍陵搜出的书信不情不愿地交出,呈递给吴其康看。
吴其康抖开一看,览了几句,又沿着信头遛了季崇德一圈,看几句又睃他一眼,古古怪怪,看罢后,沉然地将书信收回,塞入信封,指尖微微含颤:“本王……”不想因其手未拿稳之故,信封内的另一张纸滑落而出,轻飘飘地落到了地面。吴其康疑惑地弯腰去捡,抖开一看,乍一眼见之,他面色倒还镇定,可往细里看,面色骤变,愈发铁青,眼珠上下转动数次,倏尔发作,狠狠将其一掷下地,直指季崇德鼻头,厉声暴喝:“好你个季崇德,竟心存谋反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一部分的剧情问题,我解释一下,这一部分内容很多,因为小攻面对和算计的有四类人,分别是:
1季崇德。这个毋庸置疑,是首先要算计。前文已经提到,季崇德这人对皇帝愚忠,如果直接将他劫走,他十之八九会自尽,所以在小攻试探出他的三观后,小攻决定改变计划,用别人逼迫他,而这别人就是剩下的三类人。
2所长。所长这人在这里,是连接各方矛盾的关键人物,小攻想算计别人,就得把他算进去。
3犯人(包括无辜受牵连被关的犯人和真正参与了暴动的犯人),他们的用处前文也提到了一点,后文还有用。
4西平王。小攻针对他,就是想处理掉这个竞争皇位的对手。
而四类人之间又有多种矛盾:季崇德vs所长,所长与差役vs犯人,犯人vs西平王,西平王vs所长,季崇德vs西平王。
↑可以看出,这部分内容很多,要解决的矛盾也很多,且这些内容都是后面剧情所必须的,所以不是两三章就能写完的。我能略写的都尽量略写了,但关键地方,譬如人物心理变化以及矛盾冲突就不能略写了,不然这文就没意思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加更,让乃们早日见到季小受了_(:3」∠)_
ps:节度使,相当于现代的地方军区总司令,掌有军权。
☆、第三十一章·诬陷
此声一落,顿时如同火药在众人之间炸了开来,季崇德被炸懵了脑,迟滞一瞬方反应过来,厉声驳斥:“胡说八道!无凭无据,岂可血口喷人!”
“无凭无据?本王今儿个便让众人看清楚,可是本王诬陷于你!”吴其康将那纸张一抖,反向面对季崇德,招手唤晏苍陵过来,“你来念给大伙儿听听!”
晏苍陵躬身应下,打着抖儿就指着上头的字迹,一字一顿地念道:“西风相送烛光灭,难平抑郁是今朝。他日王恩平吾反,赤子反躬忠于桓。咦,这啥意思?”念罢后,他抓耳挠腮地小心询问,偷偷向季崇德瞄了一眼,发现季崇德他眼中也明显带着不明的意味。
“这都瞧不出!”吴其康冷着脸,将纸条反过来,指着几个字,“你将每句诗最末尾一字,连起来读瞧瞧。”
“哦哦,”晏苍陵谄媚点头,躬身指着纸条,慢慢地将字窜成一线,“灭、朝、反、桓。”
轰!一记惊雷直直劈向众人的头顶,灭朝反桓简简单单的四个大字,明明白白说的就是灭了桓朝,反了桓朝。胆敢写如此反诗,季崇德当真是不要命了!
季崇德也被惊得双瞳大睁,奋力挣脱了差役的钳制,就往吴其康的手上扑去:“你污蔑我!我未曾写过……”末了的话,生生结在了喉头里,他目中涌上毫不相信的光,面如死灰地盯着吴其康手中的那张纸,纸上的字迹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一提笔,便能写下一模一样的字迹。他快速伸手一扯,从毫无防备的吴其康手里生生抢过另一封所谓的罪证信,上下匆匆阅览一遍,越看越是心惊,这是一张同他人策划犯人暴动的书信,字迹依旧是他的。
他蓦然间失去了所有气力,有如一具脱了魂的躯体,漫无目的甩着手里的信件。他开始怀疑,自己可是得了什么病,会在夜间睡梦时,提笔写下那些谋反的书信。
当然,他所不知的是,这都是晏苍陵安排好的。这反诗便是当日由季拂心出主意,晴波仿照季崇德字迹写好后快马加鞭送来的,后头晏苍陵觉得光一首反诗不足以逼迫季崇德,便立马派人唤晴波又仿照季崇德字迹,写了一封策划犯人暴动的书信,以加深季崇德罪证的说服力。
两种罪证都落到他人手里,季崇德也不傻,深知定是有人故意陷害自己,他万念俱灰,连辩驳都深觉苍白无力。将事情原委细想一遍,便知从所长到来,再到西平王的出现,都是步步算计好的。一时之间,既是感慨自己为人不够低调,又为自己的境遇感到不平。
种种负面情绪形如巨山压来,迫得他无法喘息,倏尔间他哈哈捧腹大笑,眼角笑出了泪花,抖着这纸骤然止住笑意:“你说这是我所写的,可有何证据!西平王你只凭你来路不明的东西,便多加臆测,诬陷于我,究竟是何用意。我对圣上之心,天地可鉴,你侮辱我,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嗬!吴其康被其气势逼退一步,脸色微变,双唇紧咬:“本王是否诬陷,白纸黑字都写得一清二楚,大家有目共睹。你们说,本王可有诬陷他?”吴其康性子多疑,加之本便心存谋逆之心,而今一见季崇德有谋反之心,登时将其视为了对手,原先欲收拢他之心荡然无存,秉承着宁可错杀对手,也不可放过可能的朋友的信念,他自然要拼尽全力,将季崇德灭了个干净。
“王爷您自然未有诬陷他!我们都瞧着了,季崇德你非但策划犯人暴动,尚心存歹念,意图谋朝篡位!”看季崇德有为自己辩驳之力,所长也不顾着功劳归属于谁了,便附和着吴其康——他不将季崇德杀之,誓不罢休。
“证据确凿,你尚有何话可说!”
“证据确凿,证据确凿,你们口口声声说证据确凿,却不知证据何在!仅凭几张纸便断定是我所做的一切,未免太过草率!谁人知这几张纸,可是别人所写,故意趁乱搜房时,从自己怀中取出,继而诬陷于我!”季崇德一声吼啸,目中利刃狠狠戳向晏苍陵,饶是晏苍陵处事不惊,也禁不住被吓退了一步。
“你……你要证据是么!”晏苍陵状若惊吓地吞沫了一口,胆怯地凑到所长的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声,所长眼底一亮,登时喜上心头,一个拊掌,便唤人去拿一样东西。
那东西带来时,季崇德脸色惊变。原来那是当时初到配所时,所长强迫他们所写的一张类似保证信的东西,要求犯人保证自己在配所期间,绝不犯上作乱,服从差役安排。这东西,每字每句皆是犯人亲笔所写,故而每个人的字迹清晰可见。如今拿这封信一对比上,季崇德是有口都难辩。接着,所长还唤差役将几个被关押的暴动犯人带了上来,众犯人皆一口咬定,暴动的主事者是季崇德。
“事已至此,你尚有何话可说,”吴其康假惺惺做一副怜惜的模样,摇首轻叹,“兵部尚书,本王敬重你乃一好汉,若是你老实招了,圣上面前,本王还可替你说情,留你一全尸。”
“呵呵呵,哈哈哈!”季崇德心如死灰,骤然对天朗声大笑,笑容凄厉,有如鬼哭狼嚎,让闻者揪心,他笑了不知多久,方垂下头来,扯着嘴角讽笑,“我一生光明磊落,效忠我皇,不想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只凭几张来历不明的纸条被诬我谋逆之罪!我自问问心无愧,不曾生过那等谋逆之心,而西平王你身为堂堂王爷,竟不多加细查,便诬陷于我,若世上真有天谴,定是你先行一步!”
“你!”吴其康一口气噎在喉头,被人如此诅咒,他原先尚存着给季崇德全尸的心,现今他却只想将季崇德碎尸万段!心念一转,更笃定了要将季崇德害死之心,哪还顾得上季崇德是冤还是真有反心,将手一扬,即刻下令,“心存反心意图加害圣上,而今又污蔑本王,罪加一等!来啊,将他拿下,待明日本王将其亲自押送至京,交由天子定夺!”
唰!亲卫一拔手中佩刀,寒光一过,便齐刷刷地架在了季崇德的脖子上,季崇德一惊,一看手里还攥着的书信,就往嘴里塞去,但他一人之力怎敌得过众人之手,不消半会便被人扯走了书信,接着被人一钳一扭,他便再无反抗之力!
季崇德万念俱灰,抬首望天,方才还是晴天白日,残阳如血,这时忽然笼上了一层乌云,阴沉得几近落雨,那一颗如阳般热血的心,也随着那越滚越多的乌云,渐渐地埋到黑暗深处,再也看不着了。他心如死灰,面上交织着悲愤与绝望,残雨低落,溅下的不知是血或是泪。
他一生忠君报国,忠肝义胆,哪怕天子昏庸,他赤子之心不改。此生自问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清正廉洁,解百姓之苦,担百姓之忧,不想竟接连受小人诬陷,流放千里,背负谋逆之罪。论他忠肝义胆,论他赤子诚心,亦抵不过一首来路不明的反诗,抵不过小人一句谗言……
季崇德倏尔哈哈大笑:“尔等折腾如此多事,求的不过是我季崇德一颗头颅,既然如此,我何故忸怩作态,爽快给你们便是!但尔等今日诬陷于我,我定不会轻饶!待我入黄泉地狱,定化身厉鬼,日日夜夜长啸人间,扰乱尔等世代不得安宁!”
一声长啸直贯云霄,轰隆一声巨响,电闪雷鸣,闪电生生劈下,试图扯裂黑暗打下光明,却终究不抵黑暗威压,不过转眼一瞬,便被暗潮淹没,再无声息,豆大雨点哗啦溅落,如针下坠,一颗一颗刺入肌肤,钻入骨髓。
季崇德赫然朝前一扑,毅然将自己的脑袋往颈上的刀上送去——
晏苍陵心头一跳,一颗攥在手里的小石子切碎雨帘而出,不偏不倚打在季崇德面前刀上,使其偏了一寸,仅是划破了季崇德寸许肌肤,落下血痕一道,却未能要了季崇德的性命。
一刀未能了解性命,亲卫自然不会再给他补一刀,暴喝一声,众人扑涌而上,三两下将季崇德绑得严实,连嘴巴都给堵上——这是连咬舌自尽都不成了。
希望之火被大雨一点一滴地浇得冷透,痛彻肌骨的绝望如一条冰凉的蛇,顺着季崇德的脚跟蜿蜒而上,爬过背脊,掠过胸膛,最后钻入四肢八脉。
季崇德眼底的火光熄灭了,支撑他最后信念的魂魄也被生生抽出,他神情恍惚,如若游魂,不知万物,踉跄了几步,几乎无法站立。
吴其康亦被他这一着吓了一跳,双唇紧咬,强迫镇定,却止不住从拳头上传来的颤意。如此刚烈之人,又岂会生出谋逆之心,但事已至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还是早早交由天子处置,是生是死,皆与他无关了。吴其康当即下令:“将他绑好了!事不宜迟,本王今日即刻上路,亲自押解他上京!”竟是怕得连一刻都不敢耽搁了,好似晚了那么一步,季崇德意外死亡,方才季崇德近乎诅咒的东西便会生到自己身上。
天子即位以来,因赋税过重,百姓流离失所的现象屡见不鲜,意图谋反之人也逐年递增,是以天子下令,凡有凭有据抓获谋逆之人,并亲自押送至京者,皆可升官加爵。故而吴其康会邀功押解季崇德上京,已在晏苍陵计划之内。晏苍陵本打算以谋逆之罪将季崇德逼到绝境,在吴其康押送季崇德的当夜,将季崇德劫出,再徐徐攻心,收拢毫无退路的季崇德。不想这吴其康竟出乎意料,即刻上路,让本以为吴其康会在第二日方上路的晏苍陵毫无准备,计划被打乱得彻底。
晏苍陵一顿,目标锁定在了所长身上,当下能制止吴其康的只有所长一人了。
但所长又岂是晏苍陵肚里蛔虫,一听吴其康先一步将季崇德拿下,又要亲自押送进京,夺了自己的功劳,登时一口气憋在了心中,脸红脖子粗,双唇张合几下欲言,却到底地位不比吴其康,只能生将怨气吞下,硬生生挤出一句:“王爷请便。”
吴其康料想所长也不敢做什么,只嗯了一声,略将下巴一扬:“走,收拾收拾,准备上路!”
晏苍陵惊了一惊,他必得想法子拖住吴其康才是,他一动手,扯住所长的衣袖,低声提醒了一句:“所长,您忘了问那些犯人该如何处置了。”
所长一顿,立时顺着他的话问了一遍。
吴其康正是心烦意乱之时,眼梢吊起睨向一旁浑浑噩噩的季崇德,眉心一耸,想到季崇德策划那些犯人暴动一事,不论真假亦好,他依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于是将话音沉沉,一字一顿无情地道:“杀!无!赦!”
☆、第三十二章·凌迟
嗬!所长被吴其康的狠色吓得心惊肉跳,忙拍着自己的胸口压了压惊,而晏苍陵则嘴角微扬,看向一旁被拉来当人证的犯人,只见他们双拳紧攥,额上青筋突突直跳,面上愤恨相交——这其中有几人是那群暴动犯人中无辜受连的人,一听自己无辜受连即将枉死,他们自然勃然大怒。
晏苍陵他成功地引起了吴其康同犯人以及所长三方之间的矛盾,只需再来一个契机,便可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吴其康对配所的事不感兴趣,原先到来,不过是听闻了配所暴动一事,想借机挑几个身强力壮的犯人偷偷带回充军,结果闹了这么一出,心情都没了大半,挥了挥手,就带着一众亲卫往马车行去。但行至马车前,方能站定,看了眼这装饰华贵的马车,他眉峰蹙然,转身回了所长面前道:“你们这儿可有普通的马车。”华贵的马车太过显眼,他又没有时间赶回王府,而带着季崇德这一罪犯,路上难保不会出啥岔子,还是换一普通马车的好。
一听这话,方才还担忧一会儿如何改变计划的晏苍陵,双眸霎时光芒掩映,在所长不情不愿地唤人去拉马车时,晏苍陵第一个扬手,示意自己前去。所长看他做事如此积极,更为满意,赞许地颔了个首,便让晏苍陵去了。
晏苍陵当然不会如此乖顺地给吴其康备好一完整无缺的马车,因而他在车上动了一些手脚,以让吴其康的行程被拖延下来。
约莫半柱香的时刻,给马车动好手脚后,晏苍陵龇着一排牙,将马车拉给了吴其康。吴其康颔首,丢给了他一锭银子后,便带着众亲卫驾马离去。
目送吴其康带着亲卫远离,晏苍陵对着看自己手里银子发光的所长讶了一声,做马后炮道:“所长,您还未问西平王,这些个犯人该如何处死呢,是该砍头、活埋、凌迟,或是?”
“问什么问!屁大点事儿也问,你当我死的么!”平白被吴其康抢了功劳,这银子也不丢自己身上,所长早一肚子的怨气,一时冲动,就在听到晏苍陵刻意强调了“凌迟”两字后,怒火攻心,“凌迟,通通凌迟,一个都不留,全给我凌!迟!处!死!”
“啊啊啊啊啊!”一声大叫随着闷雷惊响,一闻如此惨烈的死讯,场上其中一名的犯人便挣脱了差役,反手夺走差役手中的尖刀,狰狞着脸挥舞尖刀朝所长砍来,但他一人之力焉能敌过众差役,这刀尖方能逼向所长面门,便被哐啷几下打了开去,犯人亦被扭住胳膊,被踢下跪,屈辱地跪倒在他憎恨的所长面前。
“你们俩个,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丫丫个呸!”所长吓得脸色苍白,冷汗淋漓,抚着心口按揉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恢复了精力朝那犯人一脚兜去,又跳到那人身上,狠狠地踩了几下,“敢杀老子,你不要命了!呸!老子踩死你!”怒气泄了出去,他方拎出一方手绢不紧不慢地擦着汗,踹飞那痛呼呻吟的犯人,微微一笑间刻着冰冷刺骨的寒意,“以为自己是王爷便了不起,敢抢我的功劳?敢杀我?我要你们瞧瞧我的厉害!来啊,先将他拖下去,凌!迟!处!死!稍后再一个个解决!”
“不不不!放开我,放开我……”被踹得鼻青脸肿痛呼不止的犯人,蓦然间生出了气力,大声叫喊,撕心裂肺,最后却抵不过所长的一声令下,当真被拖去了刑场,除下衣裳,一刀一刀,狠狠地片,无情地割。这些差役哪有刽子手的动作娴熟,所谓的凌迟处死,不过是拿着一把刀,挑犯人身上看得顺眼的肉片下罢了,那种疼痛,比之真正的凌迟处死,还令人生不如死。
“啊啊啊!为何要如此对我,为何!我有何错,有何错!”
“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同样是人,为何只许你们欺凌我们……不许我们反抗……凭何让你们决定……我们的生死……凭何,凭何!”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鲜血涌出,同落雨汇成残酷的红潮,顺着雨水蜿蜒,绵延着朝远处去了,朝绝望的尽头去了……
那一声声惨叫,最后淹没在了痛意的低吟里,之后再也没有了声音——人还未死,声却先绝,痛至极致已无声,唯有嘲笑在心头。
所长在得意地大笑着,差役在狰狞地嘲笑着,犯人在冰冷而悲愤地看着,晏苍陵呢,他默默地转身,到角落里,抬首望天,雨水如密麻不绝的细针,一根一根插入他的脸孔,扎入肌理,刺入骨髓。这一切是他造成的,但也并非他造成——他已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了。凌迟处死,不过是他用来推进计划的工具,却成为了他人的屠刀,有犯人会被凌迟处死,是在他意料之中,但真正面对之时,他方发现自己内心是如此脆弱。
从军多年,什么生死不曾见过,他总以为自己够狠,可以毫不留情地杀害每一个敌人,牺牲每一个人,可真当牺牲时,他却胆怯了,他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己,如此残忍地让他人牺牲,值得么,值得么。
——“若真有济世之心,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前路难行,则另辟蹊径,前有阻碍,则披荆斩棘!”
“恩人!”他赫然睁大双瞳,尖锐的雨落下,刺痛了他的双眼,也让他迷失的心,走出雾霭。
他突而想起了七年前的雨幕,那个人笑意晏晏伸出了那一双手,将他拉出了绝望……
晏苍陵莞尔一笑,抹去脸上水渍,走向雨幕。
接连下了半日的雨,在晚上之时终于停住。配所弥漫着死亡一般的沉寂之气,那被凌迟的犯人,被晏苍陵暗中送去的一石子击中死穴后,终于从极致的痛苦挣扎中解脱,他临死前的动作,令晏苍陵毕生难忘——他缓缓地抬起垂下已久的头,朝着晏苍陵的方向,展露一个绝望的微笑,当他倒下后,他的尸首却成为了差役足下泄愤的道具,那一张笑颜,混着泥水与足印,再也看不到了。
有什么在胸腔萌生,有什么悲伤在心中流淌,晏苍陵忽而悟了,若有一日真君临天下,他定大赦天下,哪怕是犯人,也当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的死去。
晏苍陵暗中联络了自己的手下,将一切布置妥当后,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冷笑着走进了所长的房内,一如原先那般,一碗糖水将所长放倒,继而将所长塞到了床底下,遮掩盖好。所长暂时还有用处,还得留他一命。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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