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美云眼珠子终于一轮,回过神来,对着儿子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好!”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她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儿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乖,去睡觉吧。我也睡了,明天再说吧。”
谢元淼抬头,仔仔细细打量母亲的表情,确认再三,黄美云转过身,走到自己房里,然后关上了门。谢元淼把门窗都关上,然后熄了灯,回到自己屋里。
这时又开始电闪雷鸣起来,片刻之后,大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谢元淼的心随着锣鼓般的雨点紧敲着,这样的天气,对他们这些在海边长大的孩子来说,哪年不要听上十回八回的,本来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如今觉得刺耳无比。
他想着今天的事,简直没法入睡,后来实在太困了,才终于睡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突然响起一声炸雷,雷声巨大,简直就像是在屋顶炸响的,把谢元淼炸醒了,他睁开眼,只觉得饥肠辘辘,因为晚上没吃饭,正在发育的身体有点扛不住,他便起来了,摸摸扁扁的肚子,下了床,一按开关,灯没有亮,大概是大风将电线刮断了。
他在床头摸索到蜡烛和火柴,将蜡烛点燃了,在他们这里,随时都可能因为台风停电,所以这些东西是要常备的。他拿着蜡烛打开门,突如其来的风几乎将烛火扑灭,他连忙伸出手挡了一下风,放开手时,看到了这一辈子的噩梦,手里的蜡烛掉落在了地上,但是蜡烛却没有立即灭掉,还依然散发出微弱的光,将屋里的梦魇照得影影绰绰。
谢元淼惊恐地张大了嘴,眼泪像溃堤一样无声地淌下来,但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另一间屋子的门开了,一声尖叫穿了出来:“啊——”
谢元淼回过神来,飞奔过去,将8岁的元焱抱在怀里,一边哭着说:“别看,焱焱,别看!”他将元焱推进房里,抱到惠娴床上,叫醒妹妹:“惠娴,惠娴,快起来,带着弟弟,将门栓上,别出来!”然后将门拉上,再次面对厅里的梦魇。
他看见父母都躺在血泊里,两个人全身都是鲜血,血似乎还在静静地流淌着。谢元淼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跪坐在地上,抱着头,终于惊喊出声:“啊——”
他艰难地爬到母亲身边,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他颤抖着手摇着黄美云的肩:“妈!妈!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黄美云已经气绝,根本不可能回答他。倒是一旁的谢应宗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我——你妈要杀我……”
蜡烛就在此刻灭了,谢元淼跌入无边的黑暗中,他觉得冷,全身发抖,牙齿咯咯咯碰撞发响,刚才安抚弟弟的镇定全然不见了踪影。他努力站起来,颤抖着双手,费了很大的劲打开了大门,跑到隔壁,使劲捶着大伯家的门:“大伯,大伯!救命!”
很快,谢应光打着手电出来了:“怎么回事?”
“我、我、我爸、妈……”谢元淼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谢应光看着孩子不对劲,拿着手电筒直奔兄弟家,到了厅堂一看,吓得手电都掉在地上了。
外面还在刮风下雨,谢元淼不敢进屋,抱着膝盖蜷缩在走廊下,紧靠着墙缩成一团,他还是觉得冷,冷得像掉进了冰窟窿。
很快,谢应光叫来了人,人们七手八脚地忙活着。谢元淼听见仿佛有声音从很远的传来:“应宗还有气,赶紧叫救护车。”
“我给120打电话!”
“打电话叫110。”
“……”
☆、第四章坍塌
不知道过了多久,家门口一片火光映天,那是有人觉得打手电筒太麻烦,在走廊上燃起了火堆。谢元淼看着火堆,还是止不住哆嗦,本能地想去取火,但是却移不动半步。
邻居宗全叔发现了他:“呀,这不是阿淼?阿淼,你怎么在这里?”
谢元淼满眼都是泪水,他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只觉得声音很熟,他仰起头,张了张嘴:“我爸爸妈妈,是不是死了?”一开口,几乎不成腔调。
谢宗全虽然是个成年人,但是看见元淼的样子,也禁不住潸然泪下,他将元淼拉起来:“别怕,阿淼,去阿叔家。你爸爸没事,送医院去了。”
谢元淼打了个哆嗦,上下牙齿磕碰了数下:“冷,好冷!”
对方赶紧拉着他到火边:“来,烤一下就不冷了。”
谢元淼抱着火堆,但是还是感觉到冷,全身止不住打颤,然后努力向火堆里靠。要不是有人发现拉住了他,他已经扑到火堆里去了。
“这孩子,太可怜了,吓坏了!唉,这真是作孽啊!”有人大声长叹了一声。
谢宗全对他说:“阿淼,走,去阿叔家吧。”
谢元淼朝着火光蹲着,一动不动。不一会儿,郑银秀和她的大女儿谢惠丽过来了,郑银秀温和地说:“阿淼,来,跟伯娘回家。”
谢元淼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郑银秀母女一人一边,准备架着他的胳膊带回自家去。谢元淼突然惊醒过来,用力甩开她们的手,大声尖叫:“不!别碰我!”
郑银秀和谢惠丽都吓了一大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大家。
谢元淼突然站起来:“我妈呢?”
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在屋里。”并试图拦着他,“别去看,警察在办案。”
谢元淼挣扎着哭喊:“求你们了,让我去看看我妈。”
屋里的警察听见外面的哭声:“让他进来吧。”
谢元淼跌跌撞撞扑进屋里,应急灯将屋里照得通亮,一张白布盖在黄美云躺着的位置,白布边上,是醒目的暗红色血迹,都用白石灰圈了起来。谢元淼跪跌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妈——”
这个台风夜,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天似乎坍塌了一个角,雨无边无际地倾盆而下,谢元淼的天也塌了,原本美满幸福的一家,如今家破人亡。
警察调查的结果,是夫妻俩吵架,黄美云情绪失控,操起菜刀杀夫后自杀。但是她也许是力气不够,也许是下不了狠心,砍了谢应宗三刀,伤得虽重,没有一刀是致命伤,而她自己,直接用刀割破了颈动脉,当场失血身亡。
谢元淼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他现在脑子木木的,只有一个念头:妈妈死了!温和善良总是挂着笑容的妈妈死了,那个夸自己聪明以自己为荣的妈妈死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妈了,他是个没妈的孩子了。谢元淼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到最后,眼泪都干了,再也哭不出来。
而那个罪魁祸首的父亲,此刻还在医院抢救。那样一个父亲,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如果不是他这个陈世美,妈妈怎么会走上这样的绝路。她明明都答应自己了,第二天要和爸爸谈离婚的,她明明都想开了,她还惦记着酒窖的酒,她怎么会舍得去死。
谢元淼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如果昨天晚上,他不去睡觉,一直陪着妈妈;如果昨天晚上,没有刮台风,他没有睡得太死,一定能听见他们的吵架声,他一定能够制止这场悲剧的发生。可是现在什么都晚了,这将是一辈子都后悔不完的事。
天亮了,警察们都撤了。雨终于停了,天空中乌云压顶,暗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人们找来棺木,将黄美云收敛了,就停放在他们家的厅堂里。上午,谢元淼那些平时很少往来的舅舅们也赶来了,他们和黄美云的感情虽然不算好,但是这种情况,事关到黄家的颜面问题,他们不能够袖手旁边。他们带着一大群黄姓族人,大闹谢家院,强烈要求将棺木放到谢家大祠堂去办。族长出面来调停,最后双方妥协,将黄美云移到三房的小祠堂去。
谢家是一个大家族,谢家院近两千人全都是共一个祖宗,除了村中心的总祠堂,每房还有小祠堂。谢元淼家是属于三房这一支,按理,普通的红白喜事都是在小祠堂里办的,但这也引起了三房这边许多人的不满,因为黄美云是寻短见死的,属于非正常死亡,这样的人杀气太重,不吉利,一般都是草草收殓的,入不得祠堂。更何况还有人说,黄美云都没跟谢应宗结婚,户口也没迁过来,完全都算不上谢家的人。
谢元淼这个时候还不知道父母的婚姻与登记婚姻之间是没有差别的,他父母是1994年之前结的婚,虽然没有扯过证,但是举办过婚礼,摆过酒,是受法律保护的事实婚姻,跟登记婚姻完全没有区别,谢应宗其实是犯了重婚罪。他只是替妈妈不平,为妈妈叫屈,觉得妈妈实在是太傻了,没有结婚,怎么就愿意跟着这个禽兽不如的男人,还为他生了那么多儿女。
谢元淼的外祖黄家也是本地的大族,黄家人说,黄美云虽然是杀了谢应宗后自杀,但这事是谢应宗逼的,况且谢应宗并没有死,黄美云却死了,这分明是谢家对不起黄美云,逼得一个女人走上这样的绝路。她虽没有和谢应宗领结婚证,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结了婚,生了孩子,如果这还不算是谢家的人,那么黄家就跟谢家势不两立。这一带民风彪悍,族群团结,械斗是经常发生的事。最后在谢氏族长的调停下,双方都各退让一步,达成共识。
谢元森不在家,谢元淼暂代大哥的位置,由大伯和舅舅带着,全程参与这些事,其实又说不上话,他便看着那些大人们吵闹着、争执着、威胁着、妥协着,只是觉得心冷。别人让他跪他就跪,让他起他就起,他没有半点不耐烦,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让妈妈光明正大地入土为安。
谢元森是出事的第二天下午才赶回来的,其时黄美云已经收敛入棺,按照传统,还是开棺与母亲见了最后一面。谢元森虽然也是泪流满面的,情绪倒是很平和,倒是谢元淼再次看见的母亲的遗容,伤心得几近晕厥。惠娴和元焱两个还小,没让他们看。周围的人看得无不热泪盈眶。
到了晚上的时候,谢元淼和大哥在祠堂守灵,说起事发的经过,兄弟二人垂泪良久。元淼心里对大哥有诸多不满,爸爸有外遇的事,他明明全都知道,为什么半点口风都不透露,这也太枉为妈妈的儿子。但是在母亲灵前,这些话不能当面质问,否则兄弟闹起来,让她的灵魂更加难以安息。
“二哥,焱焱他一直在哭闹,不肯睡觉。”惠娴来到祠堂,怯生生地叫谢元淼,谢元森出去三四年了,惠娴对已经成年的大哥有些陌生疏离,凡事更依赖二哥一些。
谢元淼转过头看妹妹:“焱焱怎么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近失声,一夜无眠,伤心痛哭,眼睛赤红,眼窝深陷,憔悴得不成样子。
惠娴的两只眼睛也肿得像气泡鱼的眼睛,虽然昨晚她没有看到母亲惨死的惨象,这个懂事的女孩,也几乎一整天没有停止过哭泣。妈妈死了,爸爸住院了,二哥要处理妈妈的后事,照顾弟弟就落在自己身上了。“他一直哭,不敢睡觉。”
谢元森说:“我去看看他吧。”
谢元淼站起来:“我去吧,昨晚上肯定吓着了。”
果然,虽然那一幕并不那么清晰,却也将这个刚刚懂事的孩子吓得不轻,昨晚上元焱就一直在哭,直到哭累睡着才安静下来。后来元淼忙起来,根本无暇管弟弟,这时他才觉得不妥来,昨晚会不会把元焱吓坏了。
家里一片惨淡,大门口贴着白色的挽联,厅堂的地上还有白色的石灰画成的现场痕迹,有血迹的地方也都撒满了石灰。厅内一个人也没有,应该是没有一个人敢在这里停留。元淼进了门,仿佛就看见了昨晚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他艰难地眨眨眼,匆匆越过厅堂,进了元焱的房间,大堂姐谢惠丽正在床边劝元焱:“阿焱,跟姐姐到大伯家去睡吧,和垚垚一起睡。”
元焱睁大了眼,瞪着床顶的天花板,一声不吭。谢惠丽看了一眼元淼:“阿淼,阿焱他一声不吭,他是怎么了?”
“谢谢大姐陪着他。”元淼走到床边,“焱焱,焱焱。”
元焱眨了一下眼睛,转了一下眼珠子,看见自己熟悉信赖的二哥,张开了双臂,元淼将他抱在怀里,元焱哇一声大哭起来。
元淼一边抱着他,一边轻拍他的背:“焱焱,别哭,别哭,哥哥陪你。”
元焱一边哭一边抽噎:“妈妈,我要妈妈……”
元淼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眼泪也跟着唰唰地往下流,一旁的惠娴也抹起了眼泪。谢惠丽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昨天晚上她和她妈说的那些话,很显然都给婶娘听去了,她不知道她的死,是不是跟自己说的那些有关。
元淼拍着弟弟的背,哽咽着说:“别哭,焱焱,哥哥陪你。”
“哥,我怕!”元焱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恐惧。惠娴也紧紧挨着元淼,抓紧了他的胳膊,其实她也怕,昨天晚上二哥不让他们出来,虽然没有看到那骇人的一幕,但是一早出来,看见人们抬着黑漆漆的棺木进来,妈妈被白布盖着,躺在地上,把她也吓得不轻。
谢元淼抱起弟弟,转过头对谢惠丽说:“大姐,让焱焱和惠娴暂时住你家去,好吗?”这个阴影,两个弟妹恐怕一时间还难以承受。
谢惠丽连忙说:“好,可以的。走吧。”
谢元淼抱着弟弟,惠娴跟着他,出了厅堂,到了大伯家,将弟弟放下,哄着他说:“焱焱,你和姐姐在伯伯家,哥哥有事要去忙。”
元焱抱着元淼不肯撒手:“不,哥,不要走。我怕。”
“别怕,大伯家好多人在的,大伯在,垚垚也陪着你。”谢元淼耐心地安慰着他。
元焱还是不肯放手,哭得更大声了:“哥哥,我怕,好多血,通红通红的,我不敢闭眼睛。”
谢元淼心里一阵揪痛,怎么办,弟弟吓倒了。郑银秀走过来,伸出手摸了一下元焱的额头:“元焱发烧了,惠丽,去喊三叔公来看看。”
谢元淼用额头探了一下弟弟的额头,却察觉不到有多烫:“没有啊,我觉得不烫。”
惠娴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哥,你也发烧了。”
谢元淼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是吗?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他坐在床边,抓着元焱的手,“焱焱,别怕,睡吧,哥哥陪你。”元焱抽了一下鼻子,小脸烧得红通通的,在元淼的安抚下,闭上了眼睛,眉头皱得紧紧的。
谢元淼看着弟弟,不知不觉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一把他:“阿淼,三叔公来了,给你们量下体温。”
谢元淼睁开眼睛:“三叔公。”
三叔公年纪并不十分老,六十来岁,辈分比较高一点,是谢家院的赤脚大夫。他戴着老花眼镜,拿出体温计,递给元淼,元淼拿起来小心地夹到弟弟的胳肢窝下。三叔公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阿淼,这种事谁也没法预料,你要看开点。”
谢元淼点了下头,含着泪说:“我知道,三叔公。”
“等办完丧事,你爸出院后,跟着他去广州吧,天无绝人之路。”三叔公说。
谢元淼抿紧了唇:“这个到时候再说吧。”他还没有考虑以后的事,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对不会跟着谢应宗去广州。
打针的时候,元焱又哭闹了一阵,后来药力上来,慢慢就睡着了。谢元淼也打了两针,要是平时,顶多就是吃点药,但这是非常时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扛,他还有好多事要办呢。
☆、第五章再见
第二天,村长提着一袋东西找到谢元淼:“这是隔壁郑氏祠堂里的人送过来的,说把这个也给你。”说着还递了个信封给他。
谢元淼有些惊愕:“谁给我的?”
村长说:“是郑氏祠堂的村长陪着一个香港回来的老板送来的,那个老板说你认识他,他叫郑世钧,说是来谢谢你的帮忙。”
“他人呢?走了吗?”谢元淼问。
村长说:“还没有,在我家呢。他本来想要去给你妈妈烧香的,被我们劝下了。你要去跟人家说说话吗?”村长对谢元淼有些刮目相看,他妈出事,后事他全程参与,一点不像个才15岁的孩子。今天又有一个香港贵人亲自登门来道谢,莫非他真是算命先生说的那样,是个大富大贵之人?
谢元淼点点头,将东西放回村长手里:“五叔,你等我一下。”说完回去除了孝服,洗了一把脸,跟着村长去了。
见到郑世钧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深深鞠了个躬。本来孝子重孝期间,见来客是要下跪的,但是郑世钧并没有去拜祭亡灵,这个礼节便省了。
郑世钧看着眼前这个头上缠着麻绳的少年,才两天工夫,就完全消瘦下去,眼睛凹陷下去,显得越发大了。低下头的时候,露出修长优美的脖子,消瘦得叫人心疼,这么好的孩子,居然遭遇这样的不幸,真是造化弄人。
“小谢,别这么客气。昨天本来要登门道谢的,但是没想到贵府遭遇这样大的不幸,听闻叫人心碎,今天才来慰问,请节哀顺变。”郑世钧扶着谢元淼的肩,有些痛心疾首。
“谢谢你。不用这么客气的,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谢谢郑先生,你的东西我不能收,心意我领了。多谢!”谢元淼从小就被母亲教导,做人不能施恩图报。
郑世钧看着这个纤瘦的少年,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倔强,心里生出一股不忍,遂温和地说:“我们并不想用财物来玷辱你的善良之举,这是金钱无法买到的,我们会铭记一辈子。但是却不知道怎么表达谢意才好,只能用这些很世俗的东西来表达,这是送给你和弟弟妹妹的一些小礼物,并不贵重,还请接受我们的心意。”
郑世钧这话说得官方之极,也文绉绉的,听得谢元淼耳朵有些发热。郑世钧将东西拿出来,是些复读机、电子词典、儿童玩具之类的,对谢元淼来说,确实是非常实用的,但也非常贵重。他有些犹豫地看着郑世钧,郑世钧只是温和地看着他,眼中有着坚持。
旁边的村长说:“阿淼,你就收了吧,这是郑先生的一点心意,他们下午就要回香港了,别让他们心里有遗憾。”
郑世钧点点头:“对。我下午就要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妹妹。这个是我的名片,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给我写信或者打电话,我一定会竭尽所能。”
谢元淼接过名片:“谢谢,我会的。”这个会,指的是照顾好弟妹,至于找人帮忙,恐怕是用不着了,麻烦谁也麻烦不到他啊。
郑世钧将信封递给他:“这个,是家父托我转交给你的,这是他的慈善基金会给你捐助的奖学金。”
谢元淼不接,但是看清了信封上的字,的确是xx慈善基金会的字样,写的还是繁体字,他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接。”无缘无故的,给什么奖学金。
郑世钧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请不要违背家父的心愿,不然我回去也不好交差。”
两个村长也帮着劝了一会,谢元淼还是没有接,只是说:“这些礼物我就收了,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奖学金我不能要,我家里还有事,先回去了。谢谢,再见!”他再次鞠了个躬,默默地转身走了。
郑世钧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了,我们还是走吧。”这个少年有着强烈的自尊心,不肯平白收受人家的财物。
郑世钧来访这个小小的插曲,让谢元淼原本低沉无比的心情稍微有一点安慰,虽然是个只见了两面的陌生人,但他却能感受到对方的真诚和善意。谢元淼突然想到,在自己家里糟糕的境遇之外,生活还一直在继续,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下去。
谢元焱昨天晚上打过针之后,烧已经退了,但是情绪依旧十分不稳定,总是动不动就哭。谢元淼看了一下自己提回来的东西,里面有一个军绿色的电动直升机,装上五号电池,拧紧发条,它便可以飞起来,看包装,上面写的全是英文字母,大概是从香港带回来的。谢元淼想让弟弟高兴点,将飞机取了出来,给了元焱,元焱果真非常高兴。谢元淼看着弟弟终于有一点笑意,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焱焱乖,好好玩,别弄坏了。”
元焱点点头,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里的小飞机。谢元淼放下心来,继续去忙自己的。大伯谢应光找来他们兄弟二人:“我刚从医院回来,你们爸爸已经度过危险期,他自己坚持要转院去广州,今天就要转,我说等你们妈妈的后事办完了再转,他也不愿意。你们怎么看。”
谢元淼将头转向别处:“管他去死,去哪里都行,别问我。”
谢元森面露难色:“我们这边都走不开,谁陪他去广州?”
谢应光犹豫了一下:“唐七巧过来了。”
谢元淼冷笑一声,什么话也没说,走开了。谢元森留下来和伯父说了几句话,然后过来和弟弟说:“我一会儿去一下医院,很快就回来。”
“随便,爱去哪去哪。”谢元淼转过身去,给了谢元森一个后脑勺,等妈妈入土了,再和他算账。
天快黑的时候,惠娴一脸焦急地来找谢元淼:“二哥,焱焱不见了。”
谢元淼心里一惊:“怎么会不见了?我不是让他玩飞机吗?”
惠娴面露愁苦之色:“我不知道,他在大伯家玩,我回家去洗衣服去了。洗好了想带他回去洗澡,就找不到他了。”
谢元淼加快脚步,去找弟弟,大伯家没有,但是他看见地上有一块军绿色的塑胶,拿起来一看,是飞机的残骸。这塑胶非常厚,掉下来一般都摔不破,除非用大力摔,他转头看着正在一旁玩耍的谢元垚:“垚垚,焱焱呢?”
谢元垚看着谢元淼,睁大了眼睛装无辜:“我不知道啊。”
谢元淼看着谢元垚:“焱焱的飞机是不是坏了?”
谢元垚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是他自己摔坏的,不关我的事。”
谢元淼转过身,咬紧了牙根,转身赶紧去寻人,兄妹俩找了一大圈,最后在自己家的酒窖里找到了独自哭泣的元垚。谢元淼按亮了酒窖的灯,走过去对弟弟说:“焱焱,怎么了?”
谢元焱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看着脚边的一堆残骸不说话。谢元淼拿起那些碎片看了一下,不算特别糟糕,机身有几片塑胶掉了,齿轮也没坏,粘一粘还能用:“怎么摔碎了?”
谢元焱看着哥哥,扑进他怀里哭:“谢元垚抢我的飞机,我不给他玩,他就骂我妈是杀人犯。我们打架,他踩坏的。”
谢元淼抱着弟弟,眼眶不由得发热,安慰他说:“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下次谁再这么骂你,你就打他,打不过叫哥哥去帮忙。”
谢元焱用力点头:“好。可是飞机坏了。”
“哥会修好它的。”谢元淼安慰弟弟。
停灵了两天,第三天,黄美云就被下葬了。还是黄家的坚持,给她在谢氏祖坟找了块墓地,其实已经非常边缘了,都快出谢氏祖坟的地界了,谢元淼人微言轻,明知道那儿不好,但是没有族人帮他说话,只能听从安排。
安葬了母亲,眼泪还没擦干,兄妹几个开始面对分离的问题。厅堂的八仙桌上,兄妹四人各据一方。谢元森说:“我昨天去医院,问过爸爸了,妈的后事办好之后,你们三个就跟我去广州。”
三兄妹都看向谢元森,神情各不相同,有淡然,有诧异,有惊喜。
“我不去!”说话的是谢元淼。
谢惠娴看看谢元淼,有些犹豫:“二哥不去,我也不去。”
谢元焱年纪最小,不清楚其中的种种,听见哥哥姐姐说不去,有些失望:“为什么不去?”
谢元淼摸着弟弟的脑袋:“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那里。焱焱想去,就跟着大哥去。”
谢元森说:“阿淼你别胡闹,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谢元淼说:“我还要上学呢。”
“就你上学吗?惠娴和焱焱都要上学,明天都去学校办转学证,然后一起去广州。”谢元森说。
谢元焱高兴得鼓起掌来:“可以去广州了。”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么快就把忧伤给抛开了。
谢元淼看着弟弟,没有说什么,这里对他来说,就是个梦魇之地,离开也好,谢应宗再怎么不是东西,对自己的儿女总还是会看重的。虽然他真的不愿意让弟弟去跟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妈妈肯定也不愿意,但是爸爸能给他更好的生活,他自己也想去,怎么能打击他的积极性。
谢惠娴转过头看着谢元淼,谢元淼说:“惠娴也去吧,好好替我照顾焱焱。我要留在家里上学。”
谢惠娴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可是,我也不想去。”
谢元森猛地一拍桌子:“都给我闭嘴,全都去收拾东西!明天去学校办手续。”
惠娴和元焱都吓了一跳,缩了一下脖子,像两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谢元淼心里一阵难受,说:“你们都去收东西吧,我有话要和大哥说。”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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