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杜兰没听错的话,那应该是个人名。只见那黑袍人浑身一震,差点就要跳起来似的,不小心把面孔露出来了。柔美的金色长发,高挺的鼻梁,琉璃湖畔似的淡青色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瞬间置身于清凉的湖底,水波荡漾,景色美不胜收。杜兰无意识地呆愣住了,尽管时间不长,还是难以抑制地流露出几分惊叹。
这可真是个漂亮的人呀!杜兰眸中划过一抹异色,忽地想起什麽,很希望能看得更仔细一点。然而黑袍人却匆匆地低下头,往声音的源处走去,期间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充足的厌恶,犹如淬毒的利刃,几乎让杜兰有些不敢置信。
――看错了吧。
明明是素未谋面的人,何以会对他产生这麽大的排斥反应?
杜兰看到那扇门紧紧关闭,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响动,应该是施下了隔离结界。於是他没再去想那麽多,转身下了楼梯。一楼如昨日般有不少人在用餐,他再次拒绝了老板关于早饭的提议。正打算离开,老板又尽忠职守地追上来问他,有没有兴趣选一辆不错的马车兜兜风。
旅馆的马车大多便宜,朴素且追求简单实用。老板见杜兰不怎麽欣赏的样子,便推荐了另外几辆马车,装饰着好看的红色蓬顶和缎帘,马驹看上去精神许多,从鬓毛到肚皮都油亮光滑的。经过询问才知道,这是模仿某些贵族私人马车制造出来的,平时用在节日欢庆的时刻比较多。至于租金,自然比普通马车要贵上两倍,却会附送一名专用的车夫。
杜兰回绝了老板的建议,迫不及待地远离了马厩。走出卡勒旅馆,开始沿着街道的轨迹向前行进,路边的商贩们常常互相打听消息,也会分享各自的消息作为谈资。这时候他会驻足状似无意倾听。
「最近公爵大人风头正劲啊……」
「你是说那位吗?布朗特家族的里那位?」
「当然咯,还有谁呢。据说这位大人跟陛下的关系十分亲近,私下里受到传召的次数,比宰相大人还要多得多咧。」
杜兰微微诧异,等待他们继续说下去。旁边的人听到这个话题,颇为兴奋地插嘴进来,跟着一起讨论得热火朝天。从这方面可以看出所谓的风头正劲的确是事实。在公众心目中尚有如此多的噱头,更别提最擅长捕风捉影、舌灿莲花的上流社会圈子了。
「可不是吗,他是陛下的妹夫,会如此得宠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不知道为什麽,一旦听到关于政治联姻的事,杜兰就失去了刚迸发出的热情。他看了看自己寻常化的打扮,耸了耸肩,转身朝丁香大道的方向走去。
路边零零散散的人群忽然往侧身聚集,随着愈来愈响亮的马蹄声,大路变得宽敞了许多。一辆豪华的马车飞奔而过,所幸这里并不是市中心,因此马车非常平安顺利地过去了。车上的青年人掀开麻纱帘,目光顺延街道上的人们,瞥见了貌似不起眼的杜兰,特意对他笑了笑。
杜兰保持着平淡的脸色,望着这辆贵族马车从眼前驶过,一地轻尘。而那青年人对他状似有意的笑容,似乎被他一起忽略掉了。
多奇怪的一个上午。
才过了这麽短的时间,就遇到了两件极端化相反的事情。有人仿佛对他表现出反感;有人仿佛对他表现出好感。问题是,这两个人都跟他完全没有交集。
算了,何必浪费时间揣测别人的用意。杜兰耸了耸肩,转身离去。
※
要问亚当斯跟杜兰是什麽关系?这就是个很长很枯燥的故事了。简单说来,就是两个多多少少有些思想叛逆的年轻人,起初因为买卖合作而认识,後来发现彼此竟然在某些观念上不谋即合,便成为了朋友,或者说是损友亦可,时间一长,便都互相加深了了解。
说是臭味相投也好,说是惺惺相惜也好,杜兰还在伯尼坦的时候,却鲜少有过真心相交的人,而亚当斯是个意外的――例外。谁都不知道,并且不会想到他们是朋友的。
到第三天的时候,小伙子托利没有辜负杜兰的期望,带来了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你说的那个小孩子,我已经找到了。」
「是吗?」
杜兰坐在他的家里看报纸,听到这句话,立刻站起来把手中的东西扔给了老亚当斯。後者接过,津津有味地阅读剩下的部分。
「你们聊得很开心嘛!」托利对家里的状况感到意外,左看右看,突然有些干干地笑了笑,「嗯……那个,虽然找是已经找到了,但是被那小孩给溜了。」
老人看了他们一眼,装作什麽也没听到的样子,喝着茶。杜兰并不吃惊,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後询问详细的情况。托利冲到门外,半晌拖了一只浑身皮毛都没了的巨型犬进来。拖,而不是牵,因为这只可怜的狗已经失去了生命。
「这是?」
「我家的大黑。」托利用一种悲恸的语气说,「算是我的眼线的眼线的眼线之一吧……那孩子很机灵,一看到不对劲就跑得没影儿了。大黑寻觅他的气味,找到了人,扑上去想咬他,结果……结果谁知道……那孩子居然活活烧死了大黑!」
杜兰的注意力不在于事发现场的所在,更不在于大黑的惨痛经历,而是:「你放了这麽大只的狗去咬他?!」狠狠皱起了眉头。
老人噗地把茶都喷出来了。
托利听见父亲在旁边边咳边笑,很想过去帮父亲拍拍背,可惜杜兰杀人般的目光牢牢地盯住了他。於是托利僵僵地笑了一下,看这情况,他是没时间为大黑举办追悼会了。
「那…只是用来吓吓人的而已。我能理解你关心则乱,不过,大黑才是有事的那个吧……」
「他才几岁,被吓坏了作出反击也是正常。」杜兰依旧紧皱着眉。
「咳咳,话说回来,你的孩子真有魔法天赋啊。」亚当斯打断他们,面露几分好奇地问,「能否容我打听一下,你究竟是跟哪家的姑娘结婚了?」
「谁说我结婚了?」
「噢!!」
亚当斯大吃一惊:「这可出乎我的意料了……」原来吃了就跑,连个名份都不留给人家?后面的话亚当斯硬生生地吞回了腹中。因为杜兰的脸色不大好看,像是牵涉到了什麽不愉快的事似的,叫人不敢再拿他开玩笑了。
不知缘何的沉默持续了半分钟之久,接着托利的声音插进来,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后面还有点故事……还要听吗?」他看向杜兰。
「先带我去那里。」杜兰走了出去,回头望他一眼,「在路上说。」
☆、chapter three上区
空气中仿佛还有不安分的元素流动着,静下来听它们讲述的话,能得知不少有用的信息。托利带着他沿街一路朝前走去,来到拐角处,对他指了指前方的建筑物――那些富贵气派的住宅、教堂、展览厅之类的地方,比起平常人住的房子,不知要华丽漂亮多少倍。
有扇很高很宏伟的大门把里面和外面隔绝开来,旁边还有个小门,能容一人通过。门前没有守卫,说明这里是可以自由通过的。
托利说:「再往前就是上区了,要论全帝国最大的交易市场,那可非此处莫属了。不管黑道、白道,只要有钱有势就可以进去,真正的一掷千金的地方。」
对于上区的概念,杜兰却不是很清楚。在他那个年代,这里还没有建造起来。
他看向托利。
「别这样盯着我啊。」托利干笑道,「你每次这麽看我,我都觉得说不出来的奇怪。」他轻咳一声,转换话题,「嗯,当时那孩子跑到这儿,然後就从小门进去了。到现在不过三、四个钟头,也许他已经被赶出来了。」
「你没能进去吗?」
「我不是不能进去,但是,一是打扮不够体面的人是不能进入上区的,二是,倘若你踏进去了,必须花钱买下什麽才可以离开,否则会被视为上区的污点,就此把你彻底赶出伯尼坦也有可能。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里的东西是天价,随便一件物品都是几百金币到水晶币,只有超级大权贵才能玩得起吧!」
「原来如此。」杜兰想到了什麽,拉过托利的手往外走去。那小伙子红了一张脸,闷头不吭,随他身后踉踉跄跄地走了。
「现在有两种可能性,要麽他还在里面,要麽他去了别的地方。决不可以放过任何机会。」杜兰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兵分两路。托利,那就拜托你了,最好给我堵死伯尼坦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事成之後,佣金加倍!」他下定决心,加了这句关键性的话。
「哦哦……那岂不是……」
托利不自觉陶醉到手足舞蹈,两眼冒出了被钱砸晕的光芒。
整整1000金币啊!!这家伙果然是个有钱人!
※
进入上区的要求是身份和财富,两者缺一不可。杜兰感到有些苦恼,假如他没有个恰当的身份的话,就算进去了也会被撵出来,说不定会发生更糟糕一点的情况,人家甚至不让你出来。
瞎掰个身份显然是不可行的。
这下问题似乎变得有点儿复杂了。
杜兰站在一个人烟稀少的街口,四周静悄悄的,连鸟鸣也没有,除了风刮过树叶引发的莎莎声。偶尔有寻常的车马驶过,会稍稍留意路边的他,然後转过头,继续向目标奔跑。他蹙眉望着眼前的一切,脑中飞快地闪过某种念头,定格,消失。
选在这儿行吗?他寻思着,如果动作够快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洁白的云彩挪错了位置,蓦然紊乱起来,青空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麻纱,耳旁好像能听到轰隆、轰隆的微弱声响,像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像是神祗亲自降下的惊雷。
只是眨了眨眼,那风景又变回了原样。
今日恩索尔勋爵本想早点出门,可是他的妻子花了许多时间在化妆打扮上,等她准备好後,已经是中午过半的时刻了。而他们还都没吃早饭呢!好不容易出了门,上了马车,妻子又开始抱怨起她的妆容不完美,女仆没把头发盘好,帽子和衣服的颜色不搭配等等等等……
任凭身侧妇人如何像只苍蝇般的絮絮叨叨,恩索尔勋爵全当作耳边风,掀开帘子装成心不在焉地欣赏景色的样子,以此转移对妻子的不满和注意力。
恩索尔勋爵觉得天气变坏了。
应该是错觉!勋爵暗自嘀咕道,不然就只能祈祷别在回家之前下雨了。作为一个名流绅士,没能事先预料到这一点实在失格。相反,要是他带了伞出来的话,则充分显示出了他对什麽事都从容不迫的风度。
突然马车严重地颠了一下,几乎要朝着地面倾覆下去了。勋爵差点跌倒在车内,还好,他的夫人撞到了他的脊背,因此堪堪稳住了身形。
「怎麽回事?」他妻子抬高声音冲车夫问。
外面没有回答。
情势的发展有点不妙,恩索尔勋爵生出了可怕的预感,诸多可能性在他脑海里一一浮现。最常见的莫过于,打劫,是的。但这里好歹是伯尼坦市内,虽然不是热闹的市中心,却还是有人居住,许多车马也常常从此经过,一般来说,不会有强盗傻到这种地步吧……
车夫迟迟不出声,简直让人心里发慌。勋爵安慰了他的妻子几句,决定起身下车去看看。还没等他扭动略显矮胖的身躯,从帘子那里钻出去的时候,一只手就主动伸了进来。
那一瞬间的感觉,除非亲自体会,否则是无法理解究竟有多吓人的。
勋爵盯着那只苍白的手,比他的妻子还白,就是少了点儿健康的光泽。严重点儿说,这肤色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他无法控制地想象到不好的画面,被自己的臆想给击倒了,汗如雨下,连马车都不敢迈出去了。
接着,那只手拉开了帘子,从而使恩索尔勋爵的恐惧稍稍减轻了些,因为他看清楚了,这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长得俊美漂亮,跟坏事完全不搭界的模样。
青年开口:「需要我扶您下来吗?大人。」
声线跟海妖一样优美,宛若精灵所弹奏的风琴,轻易令人沉沦。
仿佛被这人的表现给迷惑住了,恩索尔勋爵忘记去质问他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没去管他的目的,也没去管身后妻子的叫唤,径自下车说道:「不,不必了,有事吗?」
「是的,恐怕要占用您一些时间。」
「尽管说吧。」
他妻子慌张地叫了一声,可他根本没听到。
青年渐渐漾起不为人知的笑意。
由于勋爵临走前嘱咐她好好待在车里,加上本身十分害怕,恩索尔夫人紧张地直打颤,却连迈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从窗子看到的世界是灰蒙蒙的,被一片无形的雾沼袭击了,不消多说,简直寸步难行。他们会到哪里去呢?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她的丈夫终於在她热切的盼望中归来了。勋爵看起来神情呆滞,好像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似的,被她在眼前挥挥手,眼珠子逐渐灵动地转了开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