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眳朔将杯中的酒饮尽:“你这成语用得,愈发叫人不敢恭维了。”
姚枂岚无所谓地一笑,给景眳朔添了一杯。两人举杯,在月光下小小地对碰了一下。
“王爷今日,是故意放走楚荆卿那厮的吧?”
听着他的口气,景眳朔挑起一边眉毛:“你们关系很差?”
“不差。”姚枂岚笑道,“小孩子的叛逆期罢了。”
“…”景眳朔无语半晌,才道,“我故意放他走,原因有二,一为理解,二为后手。”
理解,即是感同身受,所以不忍心让他陷入直面北千晗的尴尬境地。
后手,即是让北千晗以为楚荆卿的武功并没有受影响,以此来试探她的真心,究竟是愧疚,还是喜爱,为两人下一步的计划做准备。
“哈哈,”姚枂岚再次举杯,“王爷下得一手好棋。”
这一次,两人一同一饮而尽。
“王爷,我记得,你说过,江山易主之后,便要卸去官职,游走四方?”
景眳朔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事,仍是据实道:“正是如此。”
“真好啊。”姚枂岚突然看向雕栏之外,那里灯火通明,正是奈雲的大好河山与繁华都城。
尔后,他转过头来,直视景眳朔那双深邃的瑞凤:“楚荆卿已决意归隐,厉王的左臂右膀,已折去一翼。厉王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我大仇报完仍未身死,怕还是得留在厉王身边。无论他届时是皇上,还是臣子。”
“而且,本来,”目光落在了杯面上,清澈的酒水映出了那张算不得惊心动魄、却深深刻在了景眳朔心上的脸,“我就不大可能活到恩怨已了之时。”
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他在说,别等。我不值得你等,也不是你能等得来的。
景眳朔心里倏地一抽,胸口处顿时好似空空如也,只剩一片荒凉,竟连痛也感觉不到了。
攀逐幽兰共颓化,此生无分了相思。
位高权重不是他乞求的,功勋赫赫也是情非得已,到头来,自己真正想要的,不过是那么一个人。可那人的心里,早已被恩恩怨怨填得满满的,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好啊,那你好好努力吧。”景眳朔听到自己说,“但是,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
一壶秋露白,小酌慢饮,两人喝完,月亮已经沉下去了。
“那么,我们暂且别过。”姚枂岚白天晚上都喝酒,加之功力到底比不上景眳朔,已经微微有了点醉意。
景眳朔有些担心,纠结了一番,最终还是道:“暂且别过。”
夜与黎明的交界之下,两个人,一人往东,一人往西。谁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可惜——
景眳朔把无痕拿到眼前,上面还隐隐约约留有那人的草药香。
可惜,情这物,不是你拒绝了我,我就能放下了的。
☆、第28章献计
“姚枂岚!”
一大早,姚枂岚就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了。他其实并未睡着,只是闭目养神。然而,这敲门声还是闹得他头脑胀痛。
秀气的眉毛揪在了一起,姚枂岚吼了回去:“楚荆卿,你大爷的,你叫魂呢!”
宿醉很难受,但姚枂岚昨日醉得并没有很厉害。要命的是该死的胃疼,因为空腹喝酒,现在肠胃已经疼得不可言说。
对于此番自作孽之事,圣丹也无能为力。
姚枂岚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模模糊糊地想,不知道景眳朔怎么样了,有没有胃疼?
“你骂谁呢,”楚荆卿毫不消停,“姚大公子,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行不?”
姚枂岚粗鲁地推开了门,一脸惨白。也没等楚荆卿说什么,就捂着胃躺回了床上。
看他这倒霉催的模样,楚荆卿也不好意思再大喊大叫了。
“唉,谁让你昨夜又去喝酒了?”楚荆卿走到床边,向他伸出手。
姚枂岚用一只手的手臂遮住眼睛,听到身旁的动静,将手臂移开了些许:“什么?”
“药。我帮你拿去熬。”
姚枂岚看着他,久久不说话,眼睛却莫名其妙地亮了起来。
“”
“你干什么?好恶心。”
姚枂岚用十分欣慰地口吻道:“儿啊,你终于长大了。”
“滚!”竟然会同情这人,真是吃错药了。
喝下了暖胃的姜汤,姚枂岚总算缓了过来。
“啊,活过来了。”姚枂岚放下碗,餍足地舔了舔下唇。
楚荆卿道:“那么,昨天怎么想起去喝酒了?”
姚枂岚的双手还捧在碗边,感受着余热。
“荆卿,我想,我好像有那么点明白你的感受了。”姚枂岚笑得凄凉,“有心无心且不论,正是由于那人太好了,所以才舍不得握在手心。”
“瑾渊王吗?”楚荆卿并不奇怪,不带疑问之意地反问一句。
两人沉默半晌,楚荆卿问:“你昨天和千……公主说了什么?”
姚枂岚闭上眼睛,边回忆边道:“没说什么。只是问了她一件事。”
他无比正经地睁眼盯着楚荆卿:“她可能真的是因为喜欢你才跟着你的。”
“你说,你明白我的感受。”楚荆卿苦笑道,“那么,你知道那人是真的喜欢你,你接受了吗?”
“我们不一样。”姚枂岚抬起手臂,把白色的袖子向上折起了一点,递给楚荆卿看。
那上面,用白线绣出了姚家家纹。
“你虽然失去了一臂,但是你却是自由的。”姚枂岚道,“以你的资质,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新练剑都不是问题。你没有必须要背负的东西。只要你愿意,你就能给她幸福,我和千翎都会帮你的。而且,你难道连自己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的自信都没有吗?”
楚荆卿嗫嚅着答说:“有,有的。”
“那么,我反过来问你。”姚枂岚把袖子恢复原状,“这世上,还有谁比你更爱她?如果没有人比你更爱她,那么又有谁能比你更能给她幸福?”
“我总是说不过你。”楚荆卿举手投降。
姚枂岚笑道:“那是因为不管你长成什么样,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小我五岁的小弟。”
“滚滚滚,谁是你小弟。”
正说着,一个伙计在门外轻轻道:“两位公子,打扰了。楼下有位小姐等着,非说要见一位楚姓公子。”
楚荆卿当即不淡定了:“北千晗?她怎么找到这里的?”
姚枂岚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冷静,朗声道:“知道了。下去吧。她愿意等就让她等着。”
“是。”
听得伙计下了楼,姚枂岚才道:“说起来,这几个月,你一直都在这家客栈待着?”
“怎么可能嘛,”楚荆卿不屑道,“为了不让她发现,我每隔几周就换个地儿住。所以才不知道她为什么能找上来。”
“你,还真是够残忍的。”姚枂岚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那么,见,还是不见?”
“问我?”楚荆卿指指自己。
“不问你?”姚枂岚好笑,“楚兄,这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不过,你要是不去,恐怕她会一直站在下面吧。”
言下之意,就是建议他去了。
“低头不见抬头见,反正总是要见的。”楚荆卿拍案而起,推门而去,“我走了。”
姚枂岚在后面鼓掌:“楚兄威武。”
姚枂岚一路跟着楚荆卿,到了楼梯口却没下去,等着看好戏。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楚荆卿咒了他两句,还是自己下了楼。
北千晗虽然抱着不见到他绝对不会回去的心情来这里,但真的见到他时还是大吃一惊。
楚荆卿无奈地挠挠头,小麦色的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
“什么嘛,你那什么表情?”
北千晗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不是这样的。那个,谢谢您愿意见我。”
姚枂岚看着,啧啧称奇。女人心,海底针。昨天看到时还一副想把楚荆卿生吞活剥了的表情,怎么真正相处起来如此毕恭毕敬?
难道是因为昨天那是太冲动了,今天一觉起来,脑子清醒了?
楚荆卿此人,是典型的服软不服硬。北千晗这般小心翼翼,他的态度也软了下来。
“你不用对我这么小心,”楚荆卿走到她身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你可是一朝公主啊。”
“请坐。”楚荆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对面摆着的空杯子斟满茶。
北千晗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楚荆卿问。
北千晗道:“嗯,昨天朔哥……王爷虽然没有追上您,但是也查到了您住在这里。”
楚荆卿知道景眳朔是故意让着自己,但是自尊心让他无法亲口向景眳朔道声谢,遂对北千晗道:“那可真是谢谢他了。”
他说这话,本是诚心诚意地道谢,在北千晗听来,却成了含沙射影地指责着什么。
北千晗一下子慌了:“不,不是。我不是有意要跟踪您的。那个,我……”
“唉,你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楚荆卿有些心疼地打断了他的话。
犹记得,那日他们在皇宫门前初见。她对他,是表面彬彬有礼,内心充满不屑。高高在上的公主,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这般小心翼翼了呢?本该比原来更亲近,北千晗对自己却用上了敬称。我不过是一游侠,值得你这般对待吗?
两人沉默了下来。
不是没有话可说,而是说不出口,不知道说什么才不会伤到对方。
“那个,”北千晗斟酌着开口,“您的手臂怎么了?”
话甫一出口,北千晗便想抽死上一秒的自己。天啊,十几年的教养是被狗吃了吗?
“你,”楚荆卿的脸色果然比先前阴沉了许多,“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
北千晗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娇小的脸涨得通红,坐立不安。
“如果你是为了问这个而来,”楚荆卿道,“那我回答完你这一次,你以后都可不必再来了。我断臂,是因为我主子给我的命令,不是因为你。”
他站起身来,从腰间掏出剑。尽管不是他的惯用手,但经过数月的练习,握剑,乃至于最基本的剑招都已不是问题,说不定还比姚枂岚强。当然,后者小动作太多,真要比起来,不可能败在楚荆卿手上。
剑高高地抬起,然后落下,收回鞘中。北千晗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然后,她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景象。
遮挡着的袖子被楚荆卿用剑削去,所以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伤口已经痊愈,但好好的手臂只剩下了短短的一截,永远也不可能再恢复如初。
北千晗颤抖着用手捂住唇,泪水无声地滑下。
“它已经没事了。”楚荆卿道,“所以,回去吧。大小姐,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厉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因为他的命令献出一条手臂,我心甘情愿,与你没有关系。你也不用心怀愧疚。我堂堂七尺男儿,也不至于因为断了一臂就没了生路。”
“回去吧。”
北千晗走出客栈。
景眳朔正坐在对面的屋檐上等她。从那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倚在栏杆上看戏的姚枂岚。那人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都被他收到了眼里。
“怎么样?”景眳朔到她面前,问。
北千晗摇摇头,嘴角却向上勾起:“果然是位很帅的人啊。”
方才的话,景眳朔也听了去。他思忖了片刻,道:“要回静阳吗?”
北千晗点头道:“反正,我在这里也是他的负担。本来,我们就是不可能的。真是好笑,明明什么都不了解,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呢?”
“或许,只是因为,”景眳朔道,“看对眼了吧。”
“何苦?”姚枂岚看着楚荆卿和他扛上楼的五坛酒,“一坛就够你醉了。”
楚荆卿把他的话当做耳边风:“我今天,要喝个烂醉如泥!醒来后,前尘往事尽了!”
“嘛,你能想得开是挺好,”姚枂岚把自己面前的酒碗放到一边,他可不想再受一次罪了,“但是,你这样可算是逃避。”
“逃避又怎么样?”见他不喝,楚荆卿直接用独臂抬起一坛酒往口中灌,“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你还是觉得她是对你心怀愧疚才跟着你的,你还是不相信她真的喜欢你。”
“你要我怎么相信?”楚荆卿豪迈地用袖子抹去嘴角处漏出来的酒,“我——”
他说不下去了,沉痛地按住自己的断臂。剑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楚荆卿抬起酒坛,眼见又要来上一大口,姚枂岚却出手按住了酒坛。
姚枂岚像是经过一番纠结,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既然如此,我就帮你一把,不成功便成仁。但是,你可要给我记住,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他脸上毫无半点玩笑的意思:“我要是就这么死了,或者是被谁五马分尸了,你得给我安葬好,每年都要给我烧纸钱。真闹到那般田地,我家的复仇大业,也都一并交给你了。”
☆、第29章良人
“你想怎么帮?”楚荆卿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法,能使姚枂岚把结果说得如此可怖?
“你先别管,我需要去准备一下。”姚枂岚站起来,“明天乖乖听我的就好了。”
“什么嘛。”楚荆卿对着姚枂岚的背影嘟哝道,“装神弄鬼。”
可是心里却止不住的期待了起来。这么多年来,姚枂岚从未让人失望过。楚荆卿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坛,把盖子盖了回去。
“不成功便成仁,”五坛子酒好好地放在窗边,“若是失败了,我再来和你们一聚。”
次日,楚荆卿早早地醒了过来,坐在床上等姚枂岚。谁料,那人直到快到正午时才来敲房门。
楚荆卿一边穿上靴子,一边跌跌撞撞地去开了门:“来了,来了。”
姚枂岚没有答话。楚荆卿吃惊地发现,他今天不仅佩了剑,而且还穿上了藏青色的长衫。
姚家人素来只穿白衣,姚枂岚竟为了他破戒!
“”姚枂岚看着他这激动地模样,难得地不予置评,冷冷道,“拿上你的剑。”
“剑?拿剑做什么?”虽然心存疑惑,楚荆卿还是去床上拿了剑,插进了腰带里。
“我们要去哪里?”
“待会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这么晚才去?”
“待会你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严肃?”楚荆卿这才发现,今天的姚枂岚太正经了。这是以往碰上正事时才有的正经,但这样的正经向来不能坚持很长时间。
这一计……竟有这般危险吗?托福,他开始紧张了起来。
姚枂岚换下了白衣,身上却总算出现了姚家人的清冷。两人一路无言,走到了华涂城最热闹的街道上。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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