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作者:百折不回
第2节
等晚上累成金斗,他才想起来那稀奇古怪的盒子。
他把那盒子打开,除了他自己那枚“棋行天下”的玉片以外,下面还有巴掌大的一块乌油油的茶盘,那茶盘上一张小纸条上写了一行小字,“岩砂毳尖”。这盒子一打开,扑面而来一股沙滩海岩的清凉味儿,叫人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柳长洲向来不知道“雅”字要怎么写,所以他用两只手指从那茶盘上硬掐下来一块,放进嘴里干嚼起来,觉得这玩意儿用来醒神儿还挺好。
第4章石镜鸟人
难得迎来一个绵绵小雨的凉快天,柳长洲鬼投胎一样保质保量处理完手头一堆破糟事儿,十分有闲情逸致的撑着把竹骨伞出门溜达。金斗可怜兮兮的叼着一块胡萝卜,十分隐晦的表示自己老骨头一把,不适合长途跋涉,屁股大的扒拉着门边儿不肯动弹。
柳长洲愤愤的在它屁股上踹了一脚,骂了句“养个金斗不如狗”,自己扭头给走了,还用眼神威胁金斗,接下来一个月改吃白萝卜。
一路乘着一艘乌篷船逆着九道湾往北去,他浑身像散架一样往船头一躺,把那破烂的几乎挡不住雨的竹骨伞往身边一扔,翘着二郎腿哼起了不知哪路子的小黄腔,脚还在半空里一点一点的跟着拍子瞎晃。
雨敲打在水路两侧的青石板上,叮咚悦耳,十分好听。
船逐渐靠近桃叶渡,雨声里就隐隐然夹杂了不知来自何处的悠扬琴声。
那琴声起初不紧不慢,从从容容飘然而至,在水面上丝毫不留力的滑过,莫名其妙的叫人如同看见了一段悠悠然远逝的岁月。然后突然之间,宫商角徵羽的调子陡然凌厉起来,隐隐裹着一段铁血杀伐的兵戈之气,在无边的雨幕里如同升起了一副漫天黄沙里奔走角逐的画面。不多时那调子就逐渐柔和下来,却多了几分凄厉的感觉,如同少妇独坐深闺的呜咽。
柳长洲猛地睁开眼,那琴声戛然而止。他一扭头,船家划着双桨,那乌篷船正好驶过衡门茶楼的门面。
直到他两只脚已经实打实的踩在悬河口南岸的石头山上,方才听到的那段琴声还是在他耳边萦绕不去。离得足够近了,从悬河口上落下来的水帘砸在周围的石壁上发出的巨大声响才算把那琴声赶出去。
而他也第一次设身处地的领会了一把什么叫做“造化钟神秀”。
对面的清凉绝壁裸裎的袒露着巨大的一片光秃秃的石壁,在距离水面上近十仞的空间,那石壁被水流打磨的光滑如镜,泛出苍青的色泽。视线再往上走,就有一大片细细密密、毛茸茸的青苔从生,如同给赤/裸的石壁披上一件翠衣。
整个悬河口之所以称为“口”,主要在于上游水在进入悬河口时,水面变窄,水流湍急,就如同进入了一个窄口。陡然加大的水量瞬间挤在一起,溅起丈把高的水花,在河面上如同披盖上一层白雾,十分壮观。
而低头看已经直直掉下去的水,那水反倒显得乖巧起来,除开紧靠出口的那一条线是白色的,其余地方都是十分纯粹的碧玉一样的色泽。
柳长洲煞风景的又把自己那手抄进袖子里,湿淋淋的薄衣衫贴在身上,显得整个人清瘦而挺拔,在那里一站几乎就是一座丰碑。出门前胡乱束起来的头发也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毫不留情的打散,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连那道狰狞的刀疤也变得如同一个温柔的印记。
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可名状的豪情,“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人生在世,总要留下些自己曾在这阳世三间走过一遭的印记,死后才算不辱没门庭,才算对得起自己。
然后他视野一角扫见对面绝壁上惊鸿一样滑过一个影子,那影子起落似乎轻而易举,毫不费劲的在石壁上借力,再腾起,眨眼就飘出去丈把远。
他眯起眼细细看了会儿,毫无预兆的拔地而起,脚尖在如同沸汤一样的水面上轻轻点了几下,转瞬间就滑到了十丈宽的对岸。然而踏在石壁上的第一步就滑了一下,他身形几不可察的趔趄了一下,借着第二步才算稳住。然后就像打开了一个突破口,他就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在那绝壁上游走起来,衣衫簌簌撞在石壁上,一举一动都带有凌冽如刀的味道。
方才那个惊鸿一瞥的影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非要和他比个高下一样,兜兜转转绕在他四周,时不时凑近又远离,确实要比柳长洲轻功好那么一小拇指节。
就看见那大鸟一样的大傻逼有恃无恐的把身体这么折起来,再那么弯下去,两条明显往外弯的腿跟大剪子一样劈来劈去,肆无忌惮的得瑟上了。
柳长洲一挑眉,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嘴角缓缓的牵起一丝狂放的弧度,毫无预料的出手如电,打出一个石子儿。那人还在那瞎得意,猝不及防被这么一个阴险的损招暗算,当下就往下滑了一大截儿。
柳长洲看准时机掠过去,两只手毫不费力掐住那人命脉,在石壁上一借力,迅雷似的又返回了这侧低矮许多的石头山。
柳长洲捆人很有一套。
他利索的抽了那人腰带,动作粗暴的把那人两只手往后一扭,三两下就绑了个结结实实,还十分缺德的选择了一种捆牲口才用的那种手脚一起绑的不体面的法子,反正此人方才折腾的那么带劲儿,既然爱折腾,索性给你折腾个够。
不过显然,此人比牲口更可怜――那牲口好歹是四肢绑在身前,这人四肢十分别扭的被拧在身后,看上去特别像戏班子里下腰甩水袖的生旦。
一个大男人被捆成这窝囊样,也真挺好玩儿的。
那人动起来的时候,感觉挺灵动身材挺修长的,这会儿一静止下来,简直就是个彪形大汉,难怪他那腰带绑完了手脚还能余出那么一大截儿。
柳长洲拽下一根狗尾巴草咪在嘴里,先发制人道:“杀了自己爹和后娘那个逃犯,是你没错吧?”
那人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恨恨道:“是又怎样?要杀杀该剐剐,少他娘的废话!”然后又愤愤的啐了口唾沫:“出手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卑鄙小人!”
柳长洲十分听话,当下就从袖袋里掏出一颗绿豆大小的药丸,二话不说捏着那人下颌硬给塞了进去。别人越是跳脚,他越是淡定,还十分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我胆子小,我还怕血,我还特别阴险。不杀你不剐你,我带你见官。”
他故意把刀疤连着的那一侧嘴角牵出一个特别狰狞的弧度,刚打算好好叫这人领略一下什么叫做“卑鄙”。就看见那人睁大了双眼,来回倒腾着双脚开始往后蹭,竹篮打水白费功夫一样似乎想离他远一点儿,然后牙齿细细的磕磕绊绊的打起架来,最后……他眼睛里居然流出了两滴形似马尿的可疑液体。
柳长洲:“……”所以到底是被他丑哭的还是被他吓哭的?他郁闷的一屁股坐下来,觉着自己最近八成跟一类动不动就哭的窝囊废特别有缘。
一边的一个小水凹里映出一张刀疤脸,只是水面上的那个人头上正趴着一个来路不明的肥蜘蛛。那蜘蛛通体皆赤,几条草杆子似的腿十分整齐的折叠在一起,身子胖的特别蠢,有种难以言喻的呆萌。
柳长洲嘿嘿一笑,兴致勃勃的搓了搓手,又跟守财奴数钱之前往手上吐口唾沫那样呸了一口,突兀的叫了一声:“小红!”然后,他小心翼翼的把那胖蜘蛛捧在手心,往那人方向凑过去,七尺的彪形大汉险些没尿。
他正想再耍一耍这汉子,突然感觉自己眼角也湿漉漉的……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毒的胖蜘蛛……柳长洲觉得给大儿子金斗找一个红妹子似乎听上去也不错。
等把乱认亲认的小红安顿好以后,他干脆利索的劈了一个手刀,把那人劈晕,扛猪一样给扛回了原来的乌篷船上。
到了衙门口,那石狮子脚下蹲着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他眯着眼仔细的看了会儿,死活没想起来此人是哪根葱。结果那根葱自己凑过来,哼唧出一串娘娘腔:“大人,三、三天了。我没找着。”
这会儿仔细打量,发现真是人靠衣装。这汉子身上原来那身破破糟糟的长袍已经换成了一身服帖的月白色的袍子,那日旋风一样的鸡窝头也规规矩矩的束起来,陪着一张狐媚脸,还挺养眼。他打着把竹骨伞往衙门口一站,整个衙门口都顿时温柔了不少。
此刻杜蘅小命还捏在这缺德的刀疤脸手里,看见他肩上扛着个巨形猪,颇为自觉的接过来扛在自己肩上。这娘炮全身上下也没几两肉,但那几两肉绝对比别人十几两肉都管用――他扛着个彪形大汉,居然还能身轻如燕!就看见那娘炮一边走一边小幅度的跳跃,整个人身形起起伏伏的,就好像一只月白色的蚱蜢。
柳长洲惯性的端着手,没什么表情的问道:“你说那逃犯叫什么?”
杜蘅毫无预兆的转过身来,带得肩上那一堆壮观的人肉划出了一道十分优美的圆弧,险些没殃及柳长洲这个池鱼。他说:“叫郑玄歌。我曾经见过他一次,是个身高七尺的大汉,”他在肩上那人那屁股上打便宜似的拍了两巴掌,“和他差不多。不过怪就怪在此人轻功很棒,南派功夫里轻功有个‘周流八极,万里一息’的说法,后来江南这一代武林里陆陆续续的就有‘一息公’这个称呼,说的就是他。”
柳长洲阴险的一笑,不屑道:“‘万里一飞猪’说的也是他。”
杜蘅脚下一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肩上那人往地上一扔,正好扔进了签押房门前那个有些凹陷的低洼里,溅起好一大朵水花。他蹲下身仔细看了会儿,突然一蹦三尺高,理直气壮的伸手到柳长洲眼皮底下:“解药!”
柳长洲盯着那个白嫩的女子手看了会儿,十分奇怪这人是不是从来不带脑子出门,也不知他那脑子能在家里给他产几窝崽儿。他绕过那只手往屋里走,委婉的下达了自己的命令:“你现在去把凤阳门的那个城役给我叫来,还是你想和我来个人鬼情未了?”
杜蘅愤愤的原地跺了跺脚,特别委屈、骂骂咧咧的给走了。
等给新闺女小红找着窝棚以后,柳长洲就从库房里翻出两年前的卷宗――从这卷宗厚度就可以看出来,清河县实在不是个平靖的地方。那卷宗足足摞了成人小臂一样的高度,压在最下面的纸都开始有些泛黄,边边角角都被卷的没个平整模样。
他丑人多作怪,颇为高难度的在高脚圆凳上盘腿一坐,似乎是觉得这个难度太低,身子大幅度得往后倾,愣是给自己营造了一个“金鸡独立”的神奇效果。
等到雨收云散,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他终于翻完了这一大摞卷宗,对“愚公移山”这种痴人精神有了更深一层了解后,也很疑惑为什么没有看见“郑玄歌”这个人的案底。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巴掌糊自己侧脸上,特别凄惨的自言自语道:“没结的案子都归在另一档里,真他娘的……蠢。”他颇为郁闷的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碗,在签押房门槛上蹲下来,再次给自己造了个金鸡独立。
被扛回来扔在低洼里的郑玄歌也慢慢醒了过来。
柳长洲率先破冰道:“英雄,跟你打个商量成不成?”
郑玄歌冷哼了一声:“有话说有屁放!”
柳长洲对这大逆不道的话选择无视,斟酌了一下,这样说道:“在下十分佩服好汉的轻功。至少在两个月内,衙门会启动悬河口的水闸门重修工程,正需要好汉这样的人帮衬。我会把你的案底全部销毁,换你给国计民生出力。你看这样行不行?”他接着又不嫌麻烦,十分贴心的帮他总结了一下现在的处境:“要么驷马高盖,要么死路一条。”
郑玄歌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了方才那么大的脾气,只还有些冷淡:“所以?给你们这帮狗官卖命?”
柳长洲一耸肩,从袖袋里摸出一个药丸往上一扔,好整以暇的张开嘴去接,还颇有滋味儿的嚼了几下,无辜的点点头。
郑玄歌惊奇的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柳长洲又拿出一个小丸子捏在手里:“你说这个啊?药丸,治伤风的。”
郑玄歌:“……”
此刻坐在凤阳城门下的杜蘅要听见这话儿,估计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柳长洲站起身走过去给他松绑,诚恳道:“眼下有个忠孝两全的机会,你能忍心看着它从手边溜走?”
这句话一下戳进了那汉子心口――为母报仇是成全孝道,而大丈夫行走世间,最宏伟的目标却还是“治国、平天下”,这是成全忠义。从前苦于无门报国,而今轻功那点儿小伎俩难得被人赏识,他还要藏着掖着做什么呢?
他整整衣襟,往后一退,端端正正的一抱拳,行了个武夫礼,声音都能掷地有坑:“太河清河郑玄歌,愿效犬马!”
柳长洲:“……”
他一脸菜色的看着这瞬间就变卦的汉子,同时反躬自问是不是自己把修个水闸门这件事给捧得太高了,以至于这汉子露出一脸要为国捐躯的悲壮模样。不过他虽然受不了这种感情/色彩浓烈得叫人起鸡皮疙瘩的耿直,却对此人倒戈一事乐见其成。
他把那豁了口的破碗举起来,还在思忖自己怎么回个礼才能不浇了这耿直的汉子的一腔热情,金斗就边吠边以风一样的速度刮了过来,特别亲昵的往他身前一扑,后脚立起来,前爪搭在他肩上,还舔了他一脸口水。
他狠狠的抹了一把脸,闻到一股白萝卜那种青涩的味道,居然还有功夫想“哦,金斗今天确实吃的是白萝卜”这种芝麻事。
然后那碗里的水就全数泼到了地上,像是某种悲壮肃穆的献祭礼。
柳长洲:“……”
郑玄歌:“……”
他提溜着金斗的耳朵给郑玄歌做介绍:“我,柳长洲,衙门师爷。这我儿子,大名金斗。”
金斗挣脱开来,绕到郑玄歌身边闻了闻气味儿,然后十分欢脱的跟只兔子一样跑开了。
柳长洲望着那一路绝尘而去的残影,语气里有一种坦坦荡荡的羡慕,感叹道:“真是风一样的金斗啊……”
郑玄歌:“……”
第5章九里月望
七月十五,清河县九里湾上,桃叶渡一月一度的花会悄然而至。
时近傍晚,多露桥就被楚香楼的花娘裹上了彩色绸布,十分艳俗而掉节操的横卧在桃叶渡中心。两岸的青石街道提前就被一干小商小贩的摊位挤得无处下脚,整条大街熙熙攘攘全是人,所有的店面全都人满为患。
……只有衡门茶楼反常的上了排门。
桃叶渡“之”字走形的最中心的水面上,仿佛天外飞来一样矗立着一方高台,那高台就比水面高大概一个指节的宽度。从北面来的水到这高台就自动分向两侧,柳长洲眼光一扫,在正对高台的两侧河道上看见两个方方正正的孔,一部分水都随那孔流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他忍不住叫好了——平时那孔一闭,水面堪堪可以漫过那高台,而孔一打开,虽然走水量也没有很大,但也足够排出一部分水,叫那高台可以露出水面了。
当地人称“杨柳台”。
杨柳台附近的水域被人为拓宽成一个十分圆满的圆形,避免周围河道太窄,往来的船只触到台体下沉。
方秉笔提前包下了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盘,十分阔气在杨柳台上置了一桌酒席,跟供祖宗一样把那宋胖子供了出来。其实他背地里气的直跺脚,这场面阔气是阔气,小一万赈灾款又他娘的喂了这胖子。
不过这样的日子基本要到头了——昨天京里来的密函,军机处一把手最近被一班清流弹劾的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结合宋胖子近来四处找靠山这种狗急跳墙的举动来看,八成离树倒猢狲散不远了。
与方秉笔的大手笔相比,柳长洲依旧走寒酸路线。他花了几文钱,在人与人摩肩接踵的青石街一个十分不起眼的面摊上,买了四碗阳春面——他自己、瞻百里、杜蘅、金斗。
这瞻百里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一把花白的头发胡乱束起来,胡子更是一大把,滑稽的用一根疑似灯芯的东西绑成一束,垂下来一个毛笔头一样的小尾巴。他那皮肉稀松的脸上,和金斗一样满脸褶子。
这俩老东西在一起还颇为惺惺相惜,金斗看见瞻百里,顿时忘了自己的衣食父母,十分臭不要脸的在那老头腿脚下蹭了蹭,就差认祖归宗了。
柳长洲暗地里踹了金斗一脚,简单粗暴的表达了一个被儿子抛弃的爹的愤怒。
他垂着眼皮吹了吹面碗上氤氲的热气,端着碗闷了一口热汤,大热天出了一脑门儿汗,筷子指着那个出水口问道:“这个出水孔是谁设计的?”
瞻百里毕竟是个底层兵弁,缩手缩脚的坐在一侧,十分恭敬的回道:“回大人话,是衡门茶楼的东家,陆衡门的主意。”他一手直了直那个门扉紧闭、门脸别致的小楼,“听坊间传闻,是有一次起多露桥的兵弁去衡门里喝茶纳凉,听到那东家和伙计闲聊时说了这么一个闲话,然后就有了这个杨柳台和出水孔,河水从出水孔就直接进入地下水道。从前一个县城的人吃水都要到九道湾里打,自那地下水道打通了以后,城里每百户就有一口吃水井,那样城郊的百姓也不用大老远跑来取水了。”
柳长洲用筷子敲敲碗沿,看向那个茶楼,细细的打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