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含章手下十分应景的端了一根弦,手里蹦出一颗血珠,嗤道:“少臭不要脸了。”
第14章手起刀落
悬河口上的蓂荚(注)再一次磨磨蹭蹭的结到整十五个荚,衙门账房再次迎来大放血的美好时光——劳役们翻了一番的饷今天该发了。
杜蘅拨算珠拨了一早上,拨得火气冲天,等好容易结完两千劳役共计八千的月饷,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另一条命令刺激的要鼻血横流——柳长洲要他把藩司里剩下的银子去掉零头,其余全部解到镇西将军顾遥那里。
他不明所以的跑去签押房问个究竟,结果一推开门,就看见苏钰嘴角淌着血伏在地面上,边上还有一个西域人。这两个人都是浑身的血迹。
柳长洲则一反往常街头流氓一般的行事作风,手里装模作样的端了一杯茶,端坐在签押房唯一一张不缺腿的椅子上,表情十分值得玩味。
杜蘅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柳长洲没头没尾的说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以往明明总是板着一张棺材脸,除了“木”以外再没有别的表情以外的苏钰表情愤恨,“呸”了一声吐掉嘴里的血,冷笑道:“真是可怜你们这帮为大庆做狗卖命的可怜虫。”
柳长洲眼尾不易察觉的抽了抽,抿了口茶水,好整以暇道:“所以?不想做大庆的‘可怜虫’,你跑去西捻抱费如子的大腿?”
苏钰挣扎着把上半身挺得端端正正:“士为知己者死。如果一个人,他连杀父杀母之仇都能撇在一旁,还能忠心耿耿的事顺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才最可悲。你看看如今的大庆,它哪里还有值得你们为之继续坚持的理由?先帝驾崩时候的天灾就已经是一个预警,如今的大庆就如同一堵岌岌可危的墙,执迷不悟的继续往上死磕的人几多?”
柳长洲嘴角抿平,微微上翘的眼尾因为听到这句话弯的越发厉害,那勾出来的弧度几乎可以毫不费劲的往上栓一头牛。这三言两语基本上就把苏钰的生平抖得明明白白了——父母双亡、怀恨朝纲。
他猝然发难,扬手在苏钰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而后不紧不慢道:“我倒要请教请教阁下,既然大庆这样混乱,怎么没见阁下去助它拨乱反正,竟然还倒打一耙的跑去帮助外人来对抗自己的家?”
苏钰被打的脸侧向一旁,硬气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做这等糊涂事的人,十不存一。恐怕我用尽一生,连金马朝门都进不去的吧?不都被你们这班狗屁贵族占了么。大庆负我,非我要敌视它。”
柳长洲不客气的“哼”了一声,说:“金马朝门,你是说……大庆无伯乐?容不下你?”
苏钰抿紧嘴,神情高傲,不置一词,仿佛浑身自带一种天外飞来的优越感。
柳长洲十分突兀的一把将那杯子掼在了地上,负着手站起身来,语声里包含着十成十的冰凉,一瞬间就把苏钰冻在了原地:“你好大的记性!前次我把悬河口的任务交给了谁?又是在谁的手里折掉了四百人?你嫌弃世无伯乐,先看看你自己有几成被伯乐赏识的资本再说。”
苏钰一下子瞪大了双眼,紧咬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原先挺直的身板几不可察的小幅度晃了一下。
柳长洲上前一步,弯下腰来,与跪倒在地上的苏钰齐高,专注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又是谁,连做一个合格的间谍的本事都没有?怎么这么快就栽我手里了?”
这句话敲钉转角的砸在地上,苏钰的呼吸瞬间加快,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成了一片红,下唇也被上排牙齿咬得泛白。柳长洲的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的敲打在他的心上——他三言两语就否定了他几乎所有的价值,柳长洲言外之意,他带不好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并且连忘恩负义的成为一个细作的能力都叫人怀疑。
柳长洲伸出手在他肩膀上一下一下戳起来,咬着后槽牙道:“不要把自己的无能与窝囊,全都推给大庆。什么人最可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一顿饭能吃多少,还自以为能耐的觉得自己更改天换地。”
他抬起眼,扫了早就在门槛上站了很长时间、兀自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思议的杜蘅一眼,仿佛漫不经心的道:“苏钰,老祖宗的百家姓里有你的‘苏’姓,爹娘赐你一个‘钰’字,不是为了叫你去给费如子提鞋。”
“眼下的大庆,它确实诸多弊端,它确实诸多不公,但它要是没有弊端、没有不公,还要你我做些什么?唯其诸多弊端与不公,才更需要你我。”
“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子不来立,怎么,还要小人来立吗?”
苏钰原先那莫名其妙的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一瞬间消失殆尽,他愣愣的道:“怎、怎么?是这样?不是的……是大庆负我。要我一辈子俯首做个贫贱的治于人者,我不甘心,凭什么酒肉之徒身居高位,我却只能俯首为奴,我不服气,不……”
然后他瞳孔突然散大,动作迟缓的低下头,看着那把插在自己心口的白刃,感受着血液一寸一寸从心口流失所带来的通体冰凉。
而后,那些经年日久积攒在心底的对怀才不遇的愤恨,一点一点的随着那些汩汩涌出的血流出体外。心里那些被愤恨紧紧压抑了许久的一腔报国热忱重又占据整个胸腔,但那已经来不及了。
他终于在临死前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补救似的最后说了一句:“费如子……计划……下个、月、月攻打……打……源……”话还没有讲完,整个人便保持着跪姿,死了。
柳长洲放开那把刀,轻巧的上下拍了拍手,似乎在拂掉自己手上并不存在的污点。而后他直起身来,眼尾一挑,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还呆愣在原地的杜蘅,轻飘飘的道:“怎么?留下来等着给他收尸?”
杜蘅整个人都傻了。
他以前在柳长洲面前经常以下犯上,没大没小的说些十分蠢的段子,背地里还经常把小气抠门、脾气经常翻转的柳长洲编进某本话本子里取乐。就是这个平时一点儿大架子都不怎么有,还十分会凑趣的人,眼睛都没眨一下,手起刀落的当着他的面结果了一个人。明明他还是如往常那样散漫的立在那里,今天忽然就多了一身叫人胆寒的凛然之气。
而他全身却笼罩在一层十分明显的矛盾里——
仿佛手提利刃在三千里沙场缓步而来,一身的杀伐决断之气未曾断绝,又多了几分睥睨天下的义无反顾,却不是为了征服与杀戮,更像是一种守卫与保护。
话本子里有刺客、有暗杀,却没有如此直白的血腥;有背叛、有细作,但更多的是原谅。对这种“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戏码接受不能的杜蘅哆哆嗦嗦的道:“不能、能留下他吗?他、后、后来明显有悔过了……”
柳长洲端起手,语气平淡道:“不能。没才,叛国,悔过又如何?留下又如何?一样是个废物。光是叛国这一桩,够我杀他千百回。”
杜蘅用平仄的语声“啊”了一会儿,越“啊”语调越“低”,然后突然松了一大口气。他仿佛第一次知道如何以下事上,小媳妇儿一样战战兢兢的道:“那你看,我、我有才吗?”
柳长洲心下觉得好笑,对杜蘅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但他觉得这人似乎十分适合用来暖场,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出不用彩排的喜剧。于是他把大拇指攥在手心,故意“嘎巴”响了一声十分清脆的骨头错位的声音,斜斜吊起一侧眉梢:“还行吧,继续发扬。你找我什么事?”
杜蘅顿时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估计是被震慑到了,连带着脑子也转的比平时快了些,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之所以要把银子解去边防的原因——发放兵饷,激励士兵,准备打仗。
他飞快的摇摇头:“没有了。”然后一转身踩着小碎步迫不及待的跑了。
柳长洲:“……”死回来,你没有,我有行吗?
既然要西捻和顾遥来一出狗咬狗,两败俱伤,他就掐着日期派人给顾遥军营里送去了一封匿名信,目的是要顾遥一定出师,而又因为准备不当,出师不利。估计要不了多久,把顾遥踢下去的上谕也就该跟着节骨眼下来了。
然后,一个计划开始浮现在他脑子里——可以用给前线运粮草的办法,把一万人马和部分粮草混进去,悄悄运到源河的吧。
转眼,雨纷纷的清明节近在眼前了。
是日,衡门茶楼前出现一辆十分华丽的大车,大柜谢卿云安置好一干吃穿用度,最后一个登上那车后,放下门帘,马夫便架着大车一路往东而去。
马车后出现一个十分清瘦的身影,那身影手里反常的攥着一把弓,立在衡门只卸了一扇门板的排门前,目送那马车拐过弯以后便回身往屋里走。
清明了,他就算再不待见二老,也要去扫扫墓的罢。
他刚打算关上排门,那缝隙里闪过一个人影,柳长洲见缝插针的跳了进来。
陆含章:“……”
他招呼都不打一声的把那厚重的门板推给柳长洲,自己拎了那把弓自顾自的直奔后院去了。
柳长洲任劳任怨的关好门,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待到后堂坐定,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简单粗暴的道明来意:“有一种专门用来攀山路的独轮车,陆老板有没有办法让它更轻巧?”
陆含章接过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十分欠揍的开玩笑道:“我是你谁啊我非要给你想主意,悬河口那事儿你还没给我什么报酬吧?”
柳长洲大大方方的一摊手,恭维道:“你是清河一哥啊,你算清河老大。你是我军师行不行?悬河口你想要什么吧,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你给个话儿。”
陆含章把那纸铺平,冷嘲暗讽道:“什么都不要,把你那心给我掏出来,等到水门关竣工的时候,摆那上面祭一祭天就行了。顺带,以后绕着我走,看见你我就头疼。”
柳长洲心想“看见你我眼瞎”,嘴里满口答应:“敢不遵命。”
那纸上被人用一种从没见过的黄色颜料画了一张十分简洁的示意图:一辆独轮车。那车看上去颇为轻巧,车底板和寻常双轮车一样大,在车底板的中央竖起一面成年男子小腿那个高度的木板,在那车的把手处还有两根垂直伸出来的木杆。
陆含章一看就明白了:“源河来的吧,西边儿的地方多山,是不是?”
柳长洲点点头:“陆老板好眼力,就是源河的。”
为什么不交给木匠?
陆含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滑过一丝疑问。独轮车、走山路,这种车车身轻巧,装载不少的一看就是用来运粮的。
三军未至,粮草先行。难不成……走山路运粮?
坐在对面的柳长洲指尖在矮几的面上敲了一下,眼神清澈,目不转睛的看过来,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道:“这件事,还望陆老板能保密。”然后他伸出一根指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两千。
那眼神里盛满了丝毫不会叫人怀疑的信任与看重,清澈而干净,不躲不闪的看过来,竟莫名其妙的叫人觉得胸前发闷,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陆含章指尖轻轻的颤了一下,心口又是一细股暖流涌出来。而后他若无其事的垂下眼皮,那种胸闷的感觉又来无影去无踪的消失了,方才转的有些慢的脑子也上纲上线:走山路,运粮,保密。
那一定不是运往边防。
他定了定心神,而后像是鼓足勇气一般,轻微而漫长的呼了一长口气,才直直的迎向他的眼神,平静道:“你信我?”
柳长洲不意他有此一问,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后敏感的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就不曾怀疑过眼前这个人。这一发现叫他后知后觉的冒了一身冷汗——如果眼前这人真的不可信,那他造成的危害无疑要比苏钰更大。
他细细的想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出什么原因能够为这一发现作出解释,而他那天生就准的令人发指的直觉告诉他,此人可信,于是他就十分简单粗暴的道:“你长得就比较可靠,我简直能无条件相信。”
陆含章:“……”这话听上去怎么感觉不像是在夸他呢?!
他拾起方才被放在地上的那张弓,毫不掩饰目的的在对面那人的肩膀上打了一下:“算你识相,什么时候要?”
柳长洲就给笑了,他一改蹲姿为跪姿,方便上半身往前倾斜,弯着眼睛凑过来,十分隐晦的表达了一把“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的意思,简洁道:“尽快吧,最好能在一个月内,人手我给你,不用担心。”
陆含章一愣,觉得眼前顿时出现一个人形的金斗。
他不动神色的往后倾了一些,抄起弓站起来背过身,十分可耻的抿嘴笑了一下,对“此人是个大活宝”的看法更加坚定了。
背后的柳长洲狐疑道:“你在学射箭?”
随后一阵风袭来,一只脚不由分说从背后伸进他稍微并立的两脚间,左右各踹了一下,而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架着他左手那张弓的弓背,把那张弓十分平直的端起来,同时一只脚在他膝弯处各踹了一下,硬是把他踹成一个马步。
只听背后那人开腔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最能生病的了,我打赌,你小时候肯定是个药罐子。你举个弓的姿势都不对,简直给我们男人丢脸啊。”
鼻尖顿时萦绕着一股十分清冷的清明梨花雨的味道,这种味道叫陆含章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发现自己最近好像跟着这个人一起,越活越倒回去了——因为他现在十分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而且几乎是每次,他都十分想在他那张欠揍的脸上狠狠掐一把。
他蓦地收回手,突然转过身来,因为距离太近,这一转身简直就像撞进他的怀里,地理条件有限的连四肢都伸展不开,只能把脑门当做武器,气势汹汹的撞了过去,脱口而出一句脏话:“干你屁事!你他娘的才药罐子!”
但陆含章忽略了一个问题——身长。
他虽然是个病歪歪的身体,却比瘦的和扫帚把一样的柳长洲多抽了那么一指节的高度,平时不大能看出来,这会儿离得近了,顿时高下立现。这种诡异的身高差叫他杀伤力十足的那一下撞发生了定位错误,恰好柳长洲那时候微微低着头,这一撞一下子就把自己鼻子撞到了那人额头上。
于是流血事件就此发生——他居然给流鼻血了!
柳长洲、陆含章:“……”
这一撞,顿时叫这个本该流泪的清明节一瞬间以脱缰野马的速度,变成了流血的清明节。
作者有话要说:
蓂荚,它每月从初一至十五,每日结一荚;从十六至月终,每日落一荚。所以从荚数多少,可以知道是何日。——百度百科
第15章心之忧矣
柳长洲捏的时间点太凑巧了。
派去前线的人得来的消息,费如子裹挟着三万披坚执锐的精锐部队向东而进,几乎已经兵临源河城下时,镇西将军顾遥才慌里慌张的点兵点将杀了过来。
源河县县总兵那一干老弱病残根本不堪一击,只能孤立无望的死守着城门等待援兵到来。而令人大失所望的是,到来的那些顾遥手下几乎都是一副仓皇夺命奔逃的样子。
顾遥压根儿没有预料到西捻会突然发作,而这也是他戍边以来与西捻的第一场正式的双方对峙,西部边防一旦从他手里就此突破,源河失手,回京时别说封万户侯,不掉脑袋就不错了,并且还有可能将刚刚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三王爷一党再次拉下水。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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