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贺一九不见了。
他身边只站着一头白虎,非常高大的白虎,身躯已经超过了韩琅的头顶。白虎的眼睛是蓝色的,一动不动地睁着,一动不动地与韩琅对视。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时空就像静止的,一静就许多年。人们嘈杂的议论声,贤王的笑,韩老爷的命令,一切的一切都被远远隔绝在了外面,再难碰触。
白虎缓步朝韩琅走来,锋利的牙齿离他的喉咙不过几寸,然而温暖而湿润的舌头伸了出来,在韩琅脸上轻柔地舔了一圈。这个举动犹如一声清脆的钟声,轻轻地敲响了韩琅心中的什么东西。
只这一瞬,韩琅竟然平静下来,他很惊异自己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平静。
“为何没有发狂?”他们听见了韩老爷的怒喝声,“也罢,直接杀了他们!”
还有贤王不疾不徐的呼喝:“这位天师会替我们降服妖孽,诸位大人切莫害怕,只需安静观看即可。”
随着韩老爷一声令下,周围如流水般潺潺不绝的诵经声忽然换了节奏,遮天蔽日的白光瞬间变得血红,恐怖的地狱红莲争先恐后地奔赴中央,封住了他们的退路。霎时间热浪逼人,火舌犹如狼群将他们团团包围,甚至嘶嘶地舔向了他们的脚面。
突然韩琅身体一轻,竟是被白虎整个叼起,甩到了背上。
这一下跌得他头晕目眩,身躯陷在绒厚的皮毛里,吃了一嘴毛。他刚刚起身,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白虎直接从火堆里跳出,火舌宛如绳索缠上他的四肢,皮肉烧焦的气味四散开来。白虎一声嘶吼,迅若电闪,竟是直接挣开了束缚。
“大胆孽畜!”韩老爷又是一声怒吼,双手连扬,符篆瞬间化作驭鬼直扑而来。然而他忘了韩琅还在白虎背上,此时已从震惊中回神,立刻投入激战。他没有完全化妖,但鹘鸟力量犹存,只见他猛喝一声,双袖飞舞,凤不言的剑身上黑焰弥漫,犹如狂风骤雨般撕裂了驭鬼,碎片并未消散,而是被那有生命般的黑焰牢牢裹住,吸入了体内。
下一刻,黑焰回到韩琅周身,乖巧得犹如一只宠物。
韩老爷这才慌了,他在这两人手下栽了一次,似乎还要栽第二次。围观的众人也隐隐觉察不对,贤王脸上的笑收回去了,正神情复杂地打量着所向披靡的一人一虎。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漫天焚烧的火焰拦不住他们,韩老爷的驭鬼也拦不住他们。白虎跑动的身姿那么从容那么轻盈,犹如碾压一切的铁蹄,一对蓝眸之中凶光大盛,只眨眼功夫,他已来到韩老爷跟前。
“你、你这畜生”
韩老爷的声音卡在半空中,他招出的驭鬼像纸片一样被韩琅击溃,这一回,已经没有青莲能护着他了。
淋淋鲜血在恐怖的咀嚼声里喷射而出,如烟花般升上天空。白虎一张嘴,一颗破碎的头颅滚落在地,韩老爷的身躯犹如麻袋般倒下,早已空无一物的脖颈上依然喷射着如浆的血注。人们都呆住了,白虎庞大的影子覆盖住了地面,就在这一刻,一轮弯月正好挂在对面的屋檐上。围观的众人从白虎身后看到了明媚的月色,那光辉衬着熊熊火焰,足叫人无法对视。
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传来,地面震颤,宿鸟惊飞,全京城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面露惊疑。
直到白虎驮着韩琅踏过韩老爷的尸身,行至众多宾客面前时,他们才来得及大叫:“怎么回事?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混乱一片,都显得猝不及防,但贤王理智尚在,侍卫也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层层铁矛将白虎拦在前方,侍卫统领稳住心神大喝一声:“大胆妖孽惊扰殿下,务必将之格杀!”
白虎又是一声嘶吼,踏着地面烦躁地退了两步,似乎正在思索。他这两声吼叫,甚至惊动了城中守卫,府外已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原本寂静的街道再度灯火通明,无数居民跑出屋子,惊慌失措地站在街道上茫然四顾。
不能再拖了。韩琅紧紧地攥住白虎后颈的毛发,喝道:“先撤!”
白虎立刻响应,退后半步,纵身一跃。他撞开庭院的树木与假山,倒塌的沙石和飞舞的烟尘暂时阻挡了守卫的脚步,正当他们要逃出贤王府时,韩琅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四平八稳的呼唤:
“韩公子。”
是贤王的声音,韩琅在白虎背上回过头去,他脸上白骨依然,这一回头,把在场宾客都吓得抽了一口凉气。
贤王只悠悠地道:“这一局,仍是我赢了。”
京城近乎一半的居民都目睹了白虎狂奔而出的身姿。
他撞开了大门,踏碎了阻碍,身躯犹如猫一般轻盈,却又有着猛虎本身的破坏力。所至之处沙石碎木溅了一地,人们惊叫连连。韩琅在他背上被甩得晕头转向,好几次险些跌落下来。
出城以后,白虎才跑得平缓许多。韩琅已经在这过程中渐渐恢复了人身,只觉得浑身被汗水浸透,精疲力竭,几近晕厥。时至此刻,他仍为自己的平静感到惊诧。或许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几乎是木讷地接受这个事实贺一九并非人类,与他一样是个妖怪。
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此时这个事实仍悬在他心上,碰一下就跟触电似的,让他哆嗦一下。
他换了个姿势,把头疲倦地向后仰去,双脚在白虎脊背两侧摇摇晃晃地垂挂着。白虎温暖的皮毛如温水一般包裹着他,令人舒心。白虎现在跑得很稳,令他生出一丝困意。不过现在还远远不到休息的时候,他用手揉了揉对方的脖颈,开口道:“我们去哪儿?”
“不知道,”贺一九的声音稳稳地传来,“能去多远去多远吧。”
又沉默下来,周围只余金属般尖锐的风声,呼呼地刮过耳畔。视野里已经没有人为的建筑了,全是密密匝匝的枝叶。流水似的月光从大大小小的叶片缝隙里漏下来,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物,打了个寒颤。
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就像现在的视野一样,前方一片茫然,看不到路。可他又觉得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心情特别空,空得什么都没有,自由自在地随风飘摇,再也没有落地的那一刻。
原来这就是绝望的感觉,一切都到头了,跌入谷底了,再无翻身之路了,可好像也没有当初想得那么可怕。
他手一动,又贴到了柔软的毛皮,他干脆把自己的脸也埋进去,闭了眼,深深感受这种从未有过的体会。
原来贺一九也是妖么?
这念头出来,他的心又颤抖了一下,泛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又酥又涩。从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开始,他就坠入了一处孤单的黑暗,虽然旁边有人经过,也偶尔有几盏灯火驱散一些寒冷,可他依然感到茫然和无助。直到这一刻,忽然有人撕破了最后一层阻碍,站到他身边来了。
亏他以前还小心翼翼地瞒了这么久。
“我觉得啊……”韩琅叹了口气。
“什么?”
“自己真是个杞人忧天的傻子。”
他说的有些意义不明,不过他知道对方一定听懂了。
果然,贺一九回应道:“我也是。”
韩琅开始笑,像傻子一样吃吃地笑,不知什么时候就把眼泪笑出来了,又被他仓皇抹去。远处的京城灯火通明,依稀还能听到此起彼伏的人声。照他们今晚的闹法,估计连禁卫军都惊动了吧。
韩琅笑得更厉害了,连胃都开始一阵阵抽搐。在他神经质的笑声中贺一九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翻身站回地面,贺一九就在他面前重新化作人身,慢慢地向他走来,慢慢地用手摸了他的脸,接着粗暴地扯过了他的下巴,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唇。
这一回,他们真的变成了两头不顾一切的野兽。仿佛劫后余生,仿佛自暴自弃,他们疯了似的撕咬对方,疯了似的纠缠,疯了似的冲撞。泥土和落叶磨痛了皮肤,但愈发唤醒了最原始的兽性。就连寒凉的夜风都吹不散体内的灼热,韩琅听见自己喉咙里粗重的喘息声,与对方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事,仿佛已经死过一回,什么廉耻自尊全部都抛开了。结束的那一刻韩琅只觉得脸上濡湿一片,用手一抹,全是泪。
贺一九静静地拥着他,发出一声轻叹。
第115章白虎3
韩琅和贺一九经过一番辗转,最后躲进了宝昌坝后山的林子里。远处山林悄寂,间或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不见任何活人的动静。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们都清楚躲到这里还远远不够,但他们都已精疲力竭,实在没力气跑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他们不知道京城已经变成了什么样,也无暇去关心。但有人比他们清楚得多,竹贞今天本要去京城办事,早晨刚到达城门处,没料到城里头竟然紧急戒严了。城门既不放人进,也不放人出,门口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吵吵嚷嚷乱成一片,堵得连官兵的模样都看不见。
竹贞不是好管闲事之人,见状本打算离开,只不过身边几个卖菜的农民正对一边的通缉令指指点点,他才凑上去瞟了一眼。
这一眼就挪不开步子了,他再怎么冷漠,也不可能认错韩琅和贺一九的脸。
通缉令并未写明两人昨晚所做之事,只写了他们袭击贤王府,伤人无数。竹贞大致掠了一眼,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他清楚那两人不会如此冒险,想必是韩琅又傻乎乎地揽些麻烦在身上,最后掉进了别人早就布好的陷阱之中。
这回可闹大了。竹贞暗地里咋了咋舌。他本来不想进城,但这张通缉令已经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紧闭的城门拦不住他,他扯起斗篷扯住面容,绕着城墙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阵,接着足下一跃,手攀附在墙上,身躯随之一荡,整个人便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墙内。
无人觉察。
城中看起来并无太大变化,店铺照样营业,平民百姓也依然为着生计奔忙。不过路上总能看见些可疑的景象,比如不知被何物撞翻的棚子,散落满地的木屑泥灰,还有偶尔可见的奇怪的脚印。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表情都显得惊魂未定。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士兵从街上巡逻而过,更使得原本祥和的城里忽然弥漫起了紧张的气氛,令人不安。
竹贞一面观察着四周,一面向韩琅和贺一九的住处走去。他虽然没来和他们聚过,但大体上也知道他们住在一间茶楼后面。等到了地方,果然已是层层戒严。他当然不会冒险上去查看,而是拐进了对面的杂货铺子,装作要买东西的模样。
老板见他穿了斗篷,以为他是个普通的江湖客,忙招呼道:“这位大侠,想看点什么?”
竹贞抽出短剑递过去:“挑个剑穗。”
“好嘞!”
趁老板忙碌的时候,竹贞假装耐不住好奇,凑上去道:“老板,对面那家是怎么了?”
老板瞟了外面几眼,叹了口气:“大侠你是不知道哇,那家出了反贼了,牵连着我们这条街都被查了又查,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消停啊。”
“反贼?”
“嘘这两个字可不能老提!昨儿也不知怎么了,后半夜的时候城里头就乱作一团,好多人都说看见怪物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官兵就来把这家茶楼给封了。他们家好多回头客,您这都是第五个问我的啦。”
“那茶楼里头的人呢?”
“不晓得,不晓得。我早上就在这儿,看见他们就抓出来几个扫地的,从老板到账房全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早就跑喽。”
竹贞点点头,没再继续问下去。看来那两个人也是早有准备,估计已经和带去的手下通过气了,事情一旦不对,全部作鸟兽散。
所以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估计也打探不出什么来。想到这里,竹贞接过老板递来的剑穗,掏出铜板放在桌上以后,快步离开了这条街。
城中最容易打探消息的地方,只有那些平头百姓聚集的茶馆酒肆了。正好现在差不多也到了午饭时间,他选了一处人员混杂的店面,刚刚坐下,就听邻桌的几个人已经添油加醋地讲起昨夜的遭遇来。
“昨天那个声音你们听见没?那会儿我正起床小解,突然就听见远处像打雷一样,传来‘嗷’的一声巨响,连地面都晃了三晃!”
“搞不好真是打雷吧,还‘嗷’?你以为是大山里头遇见老虎不成?”
“你听我说完啊,然后我就出门去看,发现城里头的鸟全都飞起来了,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就连老鼠都出了洞,从我脚边没命一样跑过去。我正纳闷是怎么回事呢,突然一个特别大的白影出现在街道那头,然后朝着我跑过来,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它走了以后我才勉强看清,居然是一头老虎!”
说着,他比了个夸张的手势:“真的是好大一头老虎,它一抬头,都能够到对面二楼的窗户了。我当场就吓得跑回屋子不敢动,等天亮了才敢出来!”
“我也看见了!”另一桌的人急匆匆的冲上来道,“那老虎从我家房顶上头跳了过去,掀起来的风把草棚都吹翻了,我一夜都没睡好觉,生怕他什么时候回来吃了我。”
又有人插嘴道:“我当时就住在那边客栈二楼,我看清楚了,老虎背上有一个人!”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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