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案铭录作者:木异
第70节
沈明归头也没回:“你不想邀请他们去你家参观么?”
“我家几万年没来过新人了,”青莲眨了眨眼,“你说得对,我去试试。”
他脚步轻点,身躯仿佛化作一支漆黑利箭,朝着天空疾射而去。随着他的动作,半明半昧的天穹之中凭空升起一道漆黑龙卷,裹挟着刺骨的寒冰。与此同时,周围温度骤降,突然飘起鹅毛大雪。众人冷得不断发抖,体弱一些的甚至直接脸色发青地倒地不起,身上转瞬被雪花包裹。莫晨一把拽起魏尚书,跌跌撞撞地起身道:“快、快撤!”
场上还活着的士兵立刻响应,阮平搀住受伤的竹贞,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去:“他们两个”
贺一九一直没动,他卧在韩琅旁边,不断用皮毛去温暖他,用舌头舔舐他,可韩琅的身躯还是在不可避免的冰冷下去。竹贞他们看在眼里,心如刀绞,没人比他们更清楚一个人死了会是什么模样,韩琅已经不在了,他们都确定这一点,可他们谁也不愿意提,也不敢提。
“先走,离开这里,”竹贞用力扯了一把贺一九,“这里不安全,先把他带回去,我们再给他、再给他疗伤!”
阮平也强压着声音的起伏:“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贺一九望着他们,他们无法从白虎的眼睛里看出他的情绪,片刻之后贺一九恢复了人身。在碰触韩琅时候,两人明显看见贺一九宛若触电般的抖了一下,但他的面孔坚定得宛如石刻一般,将韩琅背在背上,他沉声道:“我们走。”
青莲是地狱本身,战力丝毫不亚于六丁六甲。后者被他的攻击所缠,又被沈明归的阵法扰乱了视线,甚至无暇顾及地面上的情况。随着青莲双手一翻,整座村庄被黑雾覆盖,田地、房屋、河流统统消失不见,陷入宛若沼泽一般的翻滚冒泡的泥流里。泥流汩汩作响,沸水一般起伏涌动,一团团黏黏糊糊的东西从中探出身子,从支离破碎到渐渐拼出形状,那是全身青蓝,受到冰霜覆盖的地狱恶鬼
不计其数的恶鬼争先恐后地爬出来,在青莲的号召下离地而起,化作翻卷浊流向着天空涌去。整座荒村霎时间变成了地狱中的景象,唯独沈明归周围五丈之地还保持着原先的模样。法阵赤红无比,散发出夺目的光辉,沈明归道袍无风自动,他的肤色白得透明,仿佛一尊矗立在法阵当中的雪雕。
数声非人间的惨叫突然发出,空中劈下一道雷火,利剑一般猛地将恶鬼组成的浪潮劈作两半。刺耳的哀嚎不绝于耳,青莲却面不改色,伸手一指。那些恶鬼顷刻间分作数条,犹如无数纠缠在一起的长蛇,再度向着天空直刺而去。雷火不断,就连视野也被晃得忽明忽暗,大量的恶鬼跌落下来,落进泥沼化作一个又一个的气泡,然而他们在里头又蠕动着聚集在一起,重新构成人形,再度加入翻卷的浪潮之中。
双方交战难分上下,天雷不断波及人世,荒村之中甚至燃起了熊熊烈焰。六丁六甲毕竟是十二人,青莲只剩一个,就算他并不觉得吃力,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取胜的办法,陷入了僵持。这是人间,又不能让他毫无顾忌地大干一番,当真令他烦躁。
场上的凡人基本都撤离了,只剩沈明归一个,青莲扫了后者一眼,正欲收招,却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
就连云端上的六丁六甲也觉察到了,地面虽在燃烧,可那火焰却逐渐冰冷,仿佛这不是焚遍万千灾厄的三味之火,而变成了地狱中折磨魂魄的血腥红莲。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火焰愈发旺盛,已不受他们所控。火焰所及之处,却并不能照亮任何事物,反倒弥漫起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风。一个人影渐渐从火中浮现,一头发丝如瀑布般披散在身后,额前长有两对漆黑的弯角。他一身长袍绘满猩红如血的莲花花瓣,红得无边无际,无法无天,那光芒张狂得像融化的黄金,使得在场神祗难免不将目光转移到他的身上。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沈明归也不由得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颤,喃喃地念出了那人的名字。
八寒地狱之首,红莲。
“阿青,回去。”
只这一句话,青莲仿佛瞬间变作听话的孩童,乖乖落回了沈明归旁边。只见红莲面色不变,下一瞬已闪至六丁六甲跟前。仅就地位而言,他们这些小神仙自然不可与八寒地狱之首同日而语,何况红莲气势逼人,十二位神祗虽占着人数优势,可谁也没有贸然开口。
“上界与吾辈向来秋毫无犯,”红莲语气沉稳,从容不迫,“怎么今日在此阎浮世上起了干戈?”
六丁六甲其中一人道:“此番下界,乃是抓捕冒犯龙脉的妖邪。”
“可曾上报天庭?”
“事出突然,吾辈有先捉拿而后奏之权。”
红莲微微一笑:“如今妖邪不见踪影,以吾所见,龙脉也完好无损,恐怕其中有所误会。”
“这……”
“舍弟青莲年纪尚幼,”说着,他竟远远地朝青莲投来一个白眼,“若所行之事有所不当,还望诸位权当没看到罢了。待风波过去,吾辈亲自于大红莲设宴,为诸位赔个不是。”
十二位神祗却是不约而同地颤了一颤,毕竟没人想去红莲地狱赴宴。正在此时,红莲又适时地补上一句:“万千修行终有天人五衰之时,诸位若执意与舍弟为难,待身死道消之时,红莲必定多加照拂。”
六丁六甲面面相觑,都感到脊背发凉,这时其中一人急忙道:“诸位保全紫薇星君,也算师出有名。既然有八寒之主做保,并未伤及龙脉,吾等便先行告辞了。不过若再将事态闹大,届时下来勘察的便不是吾等晚辈小仙了。”
沈明归默默地腹诽一句:谁爱来谁来,反正没有下次了。
说罢,他们十二人一同消隐,红莲再度微笑,也收走了地面上的泥沼与烈火。荒村再度恢复平静,只有无数坍塌的房舍证明此处曾经发生了一场恶战。六丁六甲已走,沈明归终于可以不必在维持法阵掩藏贺一九的行踪,此刻体力不支,若不是青莲及时过来扶了一把,他恐怕已晕倒在地。
红莲回到他们跟前,先一言不发地扫了一眼自己弟弟,然后将视线落到了沈明归身上:“平日使唤舍弟也就罢了,这番竟惹出如此乱子,我八寒地府虽不怕事,却是怕烦的。”
面对这八寒地狱之首,沈明归是丝毫不敢怠慢的,就连他平日里那贱兮兮的语调都不由得收了起来:“多谢阁下相助。”
红莲轻哼一声:“人间尚且有礼尚往来一说,想必沈门主已经想出了相应的谢礼来敬红莲此番解围。”
“这是自然,”沈明归话虽然这么说,但却在默默埋怨,心想又没有人叫你来,明明是你自己跑出来的。
然而他想归想,却不敢违逆红莲的意思,只得表面恭敬道:“待十五之期,定备厚礼以谢此番八寒之主天恩相护。”
红莲满意地点点头,身躯转瞬消失,看来已经回到了地府之中。沈明归瞬间犹如放下重担,脱力一般倒在青莲身上,长吁一口气:“真是够呛。”
青莲任由他靠着,默默地收敛了自身寒气,让沈明归靠得更舒服些。
“走吧,”良久之后,他才起身对青莲道,“韩小哥的事情还没解决呢。”
营地涌来大量伤员,几个供伤员休息的帐篷都被挤得满满,贺一九一面背着韩琅一面心急如焚大声嚷嚷,让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给他们让道。他清空一块干净的地面,急忙让韩琅躺下去。大夫也赶来了,然而他瞧也没瞧地上的韩琅,先去给其他重伤之人诊病上药。
逼仄的帐篷里响起一阵阵哀嚎声,竹贞一直忍着痛没吭声,为了避免毒素扩散他自行封锁了经脉,他的右臂软塌塌的垂在身侧,左腿也不能动了。阮平比他稍好些,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专心运功逼出毒素。
待得自身情况稍有缓解,他们很快又投身入解药的配置工作中,竹贞会下毒,自然也懂得如何解毒。几个大夫忙得脚不点地,贺一九一直没有去烦他们。他自己伤势也不轻,然而他只静静地守着韩琅,目光凝视着韩琅的脸,专注,却又毫无生气。
他自己早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韩琅没有呼吸,没有脉搏,身体也变得冰凉,完全只剩一具空洞的躯体。大夫从他身边走过,瞟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离开了。他仿佛还听见莫晨不依不挠地说着些什么,然而大夫叹了口气,沉痛道:“老朽无能,韩少侠生机已绝,恐怕天上神仙也无法可救。”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死呢?至多一个时辰以前,他们还在同韩琅说话,还在与他并肩作战,为何如今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莫晨绝望的摇了摇头,他在战场见惯了太多生死场面,可唯独这一次,他发自内心的盼望能有一丝转机。
韩琅不是妖怪么?
妖怪也会死么?
几片铅灰色的浓云游荡到他们头顶,一片冰冷的雪花随风而至,落在贺一九的脸颊上。整个世界都沉默下来,天地万物仿佛都阒寂无声,奔走的人群,呼痛的伤员,一切的一切都与这两人无关。阮平默默地拉开了竹贞:“别看了,让他们静一静。”
听到这句话,贺一九抬头看了一眼,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很快他重新低下头,水青色的眼瞳一片死寂,如果没有胸前微不可见的喘息,他看上去完全变成了这荒芜战场上一截断裂的兵刃,岿然不动。
“他还没放弃。”阮平长叹了一口气。
竹贞逞强般挤出一个声音,却又有些哽咽:“那……那还能怎么办?”
无人回答。
贺一九僵坐在远处,一动不动,表情安详。他在等,他确信自己会一直等下去。直到大雪初歇,沈明归和青莲一同回来。前者大步流星走至贺一九身旁,面对他的质问,劝解乃至挖苦,贺一九都浑浑噩噩,无动于衷。后来响起的那一句话,听起来非常遥远,他隐隐约约地听见沈明归在对他说,韩琅可以回来。
贺一九一对青眸里总算有了几分神采:“……你说什么?”
“他是死了,‘韩琅’这个凡人之躯已经死透了,但是你忘了么,他本来就是个走舍的妖怪,”沈明归道,他刚想冷嘲热讽几句,可一看到贺一九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火气又全消下去了,“只要保住他的元神,他还能活下去。”
贺一九好像明白,又不太明白。“那要怎么做?”他第一次露出了战战兢兢的表情,心中好不容易燃起一丝希冀,生怕接下来又迅速地消散了。
“我的法力耗空了,你过来帮我。”
第138章决战11
韩琅知道,他已经死去。
剧痛从喉间传来,毒液弥漫到了他的四肢,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视野变得模糊,贺一九朝他扑来,然而他无法反抗,也无法呼救。灼痛和寒冷一起在四肢百骸中蔓延,两股狂躁又矛盾的能量似乎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角逐。疼痛无处不在,那毒液仿佛滚烫的熔岩一般烧穿的他的身体,点燃了他的内脏,然后从内向外将他蚕食殆尽。
接着,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整个身躯变得空空荡荡,他仿佛飘离了自己的身体,像倾塌的沙土一般在朔风中坠落,消散。
死亡就像六月飞雪一样,让人由瞬间的温暖沦落为永恒的冰寒。
韩琅不知所措,死亡来的太突兀了,太荒唐了。他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他根本没有做好自己会死的准备。他还和贺一九有约定呢,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离去以后对方会有多么愤怒,多么绝望。在这一刻他甚至回忆了和贺一九一起的日子,太短暂了,仿佛他只是偷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礼物,如今又不得不物归原主了。
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迷惘。
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有意识。他左右四顾,头一回知道死后的世界原来是乌青色的,视野里所有的东西,不论天空还是地面,都是铁锭一般的乌青色。四周除了他一无所有,无论是战场还是人群都不复存在,一切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真会有索命的鬼差么?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等到。后来他只能向前走。天和地都是一个颜色,他上下不分,左右不分,更前后不分,只能机械地迈步行走,走了一天,或是一月,一年。
终于,他停了下来。
视野不那么灰暗,他看到一座低矮的青砖房,门前有个庭院,一些杂乱无章的花草在风中摇摇晃晃。还有个极小的池塘,浮着些肮脏的水草,旁边竖着一块碑铭似的石头,走近了,上面只写着一个“执”字。
一执百念生。
韩琅想笑了,执?是啊,回想过去,这说的不正是他自己么?
他俯身朝那池水中凝望,以便证实自己是谁。然而他愈发迷惘了,池水中的人不是他熟悉的模样,五官变化很大,尤其那眼睛,因为困惑而微微眯着,平添了一丝来路不明的邪气。
这不是他自己了。
韩琅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望了许久,也仍然无法从水中人的脸上找到哪怕是一丝一毫自己的影子。看得久了,却愈发觉得像另一个人。像谁呢……
韩琅浑身一颤,他想起来是谁了,是在他梦中出现过的鹘鸟,他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他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他的确是忘了,他借着“韩琅”这个身份在世间偷生,然而他根本不是韩琅,是个走舍的妖怪。如今“韩琅”死了,自己化为魂魄,岂不是就以本来面目出现?
然而这本来面目,对他而言却陌生得像一个全然不了解的人。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死都死了,变成什么模样,还会有区别么?
他离开了水池,转而走向房屋。门虚掩着,里边没有回应。他索性走进去,屋子似乎无人居住,冷冷清清,尘埃遍布,活像一只冰冷的大棺材。他左右四顾,心里疑惑怎么还没有鬼差来把自己带走。任他一个孤魂野鬼在这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闲逛,真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