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晃着泓的肩膀,不停的逼问,问得泓无处可躲,就抬起了头,看着容胤的眼睛轻声说:“臣……臣抗旨擅出皇城,请陛下降罪。”
容胤迷茫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一时心中剧颤,怔了半天才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不懂什么意思吗?你我一体,我要怪罪你,就是怪罪我自己,我怎么能让你受委屈?”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直沉了下去。
怎么能怕成这样。连身边养的小猫小狗都不如。
怕他,又不信他。这哪里是枕边人。
他知道所有人都怕他。可是,都在一起这么久了。
都快要动心了。
容胤一时茫然无措,突然见木架子上搭的仪服腰带,那上头已经佩好了各种美玉瑚珠,在烛光下灿然生辉。他起身过去翻了翻,把腰带上的团龙玉佩卸了下来。这玉佩含尾衔珠只有拇指大,还是当年元祖征伐时所戴,传到现在,已经成了天子仪服上佩戴的十器之一,寓意为“信诺”。他掂着那枚玉环回到泓身边,低头看着他,半天没有言语。
泓伏在容胤脚下,也慢慢抬起头来。他所有的畏怯和脆弱,阴影和无助都已经都坦露在陛下面前,现在,他比脱光了衣服更赤裸。他急迫的想要一个拥抱,想要陛下保护他,想要藏在陛下的两臂间。他仰起脸看着他高高在上的帝王,咽下了所有无声的求救,尽量镇定的说:“君前失仪,臣请退。”
容胤说:“你能退到哪里去。”
他把玉佩放进泓的手中,说:“天子之器,重逾江山。你不信我,也得信这个。永远永远不会伤害你,不要怕。”
泓默默接过了玉佩,握紧在手中。
容胤就把他抱了起来。摸到身上冰凉濡湿,就把他直接抱到了寝殿隔间的浴池,放进热水里。泓一下了水,就迅速的沉了下去,连嘴巴鼻子都藏进了水中,只露眼睛在外面。容胤忍不住笑了,柔声说:“脱衣服。”
他回了寝殿,就派人传旨,把明日的召见推迟一天,又叫宫人来整理仪服。几位侍裳女官见仪服腰带上缺了信器,吓得惊惶失色,容胤便冷冷斥责:“慌什么?不要外传,去找个差不多的配上。”
泓在浴池里听见了,就捏着玉佩,迎着光看了看水头。
容胤在寝殿料理完毕,找了条链子,又回浴池看泓。泓已经把衣服都脱掉了,在水里把那枚玉佩冲了又冲。容胤便半跪在池边,把玉佩给泓挂在了脖子上,轻声道:“别让人看见。”
泓又沉到了水中,在水下把胸口的玉佩摸了摸。他见陛下在浴池边上看着自己,就慢慢的凑过去,双手搭住了池壁,轻轻巧巧的从水里拔身而出,湿淋淋的像尾鱼,钻进了容胤的怀中。
容胤双臂一展,就把泓抱住了,见他腼腆又畏怯的垂着眼睛,却全然依赖的往自己怀里缩,那一刻的心疼和怜惜难以自抑,容胤怦然心动,低了头,轻轻的吻上泓的双唇。
他在泓微颤的双唇间探了探,然后一点点加深这个吻,等到泓明白过来,胆怯的用舌尖回应,容胤就更深,更彻底的侵占了他的唇舌。他紧紧搂着泓,越亲越绵长,突然间就失了平衡,泓为他撑了一下没撑住,两人一起摔进了浴池中。
容胤从水里冒了头,拉着泓忍不住笑起来。泓也笑了,笑起来眉眼弯弯。容胤看着他,还是觉得心动,就和他十指交缠,在水里又亲了好久。
他们洗干净身体上了床,还是暖融融的抱在一起。容胤把泓压在身下,在他肩背上亲了又亲,觉得心里像被塞了一大团绒毛,非常的蓬松柔软。他一边在泓手臂上抚摸,一边问:“到底是谁支使你过来的?亲军都尉府连我的影卫都敢差遣,胆子越来越大了。”
泓不安起来,扭头去看容胤,轻声说:“是我……我想见陛下。”
容胤怔了怔,猛地想起来临行那天,泓确实试探过想一起来辅都,被自己心不在焉的驳了。天子一言九鼎,他早习惯了独断专行,泓这样事事依顺,他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样不顾泓意愿,又不准他违逆,还总是不理他,泓不怕才怪。
他一直是一个人,已经满身的锐利锋芒,忘了怎么和枕边人相处。如今硬把泓拉到身边,不知道刺痛了他多少回。
容胤又怜惜又愧疚,咬着他耳朵说:“下次……你就直接来。我见到你,心里很高兴。下午的时候书房有太多人,我就没表现出来。”
泓轻声问:“陛下也有高兴的时候吗?”
容胤说:“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高兴。”
泓就低下头,亲了亲皇帝的指尖。
能够近身侍奉,拥有取悦陛下的资格,他也很高兴。
他们一觉睡到天亮,一起用了早膳。因为原定的召见推迟,容胤得了一天空闲,就带着泓到宫中围起的园林中游玩。初秋的天气,虽然还暖和,但枫树都大片大片的变红了。他们在山脚下的小溪里,捞起了一条壮硕的肥鱼,虽然明知道是宫里头喂养的,还是清干净烤着吃掉了。
他们沿着小路慢慢上了山,容胤在前面走,泓就落在后面一步跟着。虽然随侍的大堆宫人都在后面,可是如果不说话,就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山顶有一个小亭子,在这里可以看到宫中园林的全貌,很多很多的枫树,银杏树和笔直的大叶杨,把宫阙的红墙琉璃瓦重重掩盖起来。容胤要泓坐在自己身边,在身后石桌的遮掩下他去拉泓的手。
泓没有动。容胤也没有动。他们就这样手拉着手,一起看红叶漫天飞舞。
临近晚上,容胤要准备第二天的召见,就拿出众臣整理的条陈和折子,重新又看了一遍。还要泓把三家郡望的情况给他读一读。
泓第一次在容胤办政的时候离这么近,这才看出了皇帝在默默记诵,等暂歇的时候,忍不住说:“原来……陛下要准备这么多。”
容胤“嗯”了一声道:“三家都是老狐狸,现在肯低头,是因为不清楚我底细。若是不小心露了怯,以后想再压制就难了。臣子君前失仪,不过赶出去,我要是臣前失仪,后果可要严重得多。”
泓就轻声说:“陛下育民以仁,抚臣以礼,没有失仪的时候。”
容胤道:“做事哪有没错的时候?只是不叫你们看出来而已。有一阵子我心情不好,总是记不住事,每次召见都很狼狈。”
泓知道他指的是慧明公主刚夭折的那段时间,就小心翼翼的试探:“那现在心情好了吗?”
容胤说:“还行吧。事情太多,容不得总犯错。”
泓慢慢伸出手,勾住了容胤的手指,低声说:“臣可以和陛下一起。”
容胤说:“好。明天就一起。”
第11章顿悟
晨阳初绽。
宫墙里无声无息的飘了一宿的落叶。宫人们不到天亮就起来,清扫干净步道和大殿前的广场,把金黄的银杏叶堆积到绛红的宫墙下。那些金黄的,碧绿的,红彤彤的叶子全都带着秋阳的光,斑斑驳驳,在重重宫阙间落尽,铺得皇宫一片锦绣。
容胤用过早膳,便在齐贤殿召见三位家主。家主身份尊崇,为表示帝王礼敬,大殿里只设坐席。容胤在主位上盘膝而坐,安排泓在自己身后跪侍,待觐见的礼钟敲响,三位家主鱼贯而入,容胤便巍然安坐,受了他们的大礼。
两扇沉重的朱漆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合。
大礼毕,三位家主抬起头来,见到了帝王身后拜伏还礼的御前影卫,齐齐的脸色一变,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
他们身边,自然也是时刻有死士武者保护的。只是觐见一国之君,这些人不能跟随入殿。几位家主权分天下,和皇权一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互相间诸多戒备提防。他们毫无保护的入得殿来,为显诚意,帝王身边也不应再安排影卫,这也是皇帝对世家门阀的一种恭让。
如今同处一室,皇帝却安排了个武者在侧,这和直接在他们脖子上架把刀也没什么区别。
三位家主很是不悦,拜礼后直身,便无人再有动作。
容胤不动声色,道:“泓,卸剑。”
泓便直身,反手一脱一错,将腰间短剑卸了下来。那剑柄上嵌了金色的皇家徽记,在他虎口边璨然生光。他双手奉剑,俯身将短剑推至身前三尺远,又跪坐回原地。
三位家主见皇帝表示了退让,只得暂且压下不满,各自落座。
三人里面,周乐锦年纪最大,等众人坐定,他便微一躬身,率先开口道:“二十几年前,老臣有幸在此觐见先皇,那时陛下还在襁褓。一眨眼陛下已经这么大了,雄姿英武,犹胜先皇当年啊。”
他提到了先皇,又拿年龄来摆资历,容胤不得不直身恭听,一点头道:“朕幼年时,曾聆父皇庭训,也说过骊原周氏乃朝廷股肱,宜亲其亲而智其智。如今周家主膝下长子在朝中侍奉甚勤,朕见了周家主,也觉得亲近。”
几位家主脸上微微一笑,心里都在掂量。皇帝亲政不久,朝中根基不稳,仰仗几位家主支持的时候还多着,如今姿态摆得这样高,不知道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大权在握。荆陵离北疆近,消息传得也快,隆裕亭早就模模糊糊的听说过一点传言,此时索性干脆利落的问出来,道:“听说军中陈氏携麾下众将,已对陛下效忠,可是真的?”
容胤端起了茶盏,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道:“是。”
几位家主便垂下了眼,也跟着一起喝了茶。众人面上若无其事,心中皆惊动。
陈氏是军伍世家,全郡八十万人口,不用缴纳税赋,闲时屯田耕种,战时全民皆兵。他们自给自足,名义上虽然是朝廷军队,实际并不受朝廷牵制。自古便是得军权者得天下,皇帝手中有朝廷供养的百万雄兵,再加上陈氏八十万子弟,这天下已经抓得稳稳的。
隆裕亭更是诧异。军权何等重要,交出军权,就是自毁家业。他以前和陈氏有点往来,只是老家主过世后才断了联系,忍不住就问:“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做到的?”
三个人齐齐的往皇帝脸上看过去。
容胤放下了茶盏,简单的说:“朕杀了他长子。”
几个人登时都不自在。陈氏老家主身体一直不好,长子次子争权夺位也不是秘密。后来长子暴亡,次子上位后,曾经连坑带杀的把家族彻底整顿了一番。那新家主手段之狠辣,曾叫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老家伙也为之敬佩。当时还在感慨这个陈氏新家主真是一代枭雄,原来,幕后的策划者在这里。皇帝有能力杀了陈氏长子,自然就有可能来杀他们的儿子,这个威胁,皇帝给得堪称清楚明白。
三个人一时静默,一直没说话的云安平便出面打了个圆场,问皇帝召见为了何事。容胤早把议事的章程送到了各人手中,叫三位家主有个准备,也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和幕僚商量,此时不过是为了表个态,也是叫他们当面提条件。
他此次召见,主要为的还是漓江水患之事。莞州告急,驿道损毁粮食进不去,他就直截了当的请周氏开水路,而且一开就要开五年。五年期间,朝廷治河输粮所有物资,都从周氏的商道走。作为交换,今后朝廷用的桑丝都会直接从周氏购买。周氏毗连产丝的莞州,做这笔买卖再合算不过,如此一来相当于攀上了个金饭碗,周乐锦一口答应,只是就价格和供量又提了很多条件。容胤一一应允,为表诚意,当面就拟旨拨了银流到周氏帐中。
他除了赈灾,还想把漓江彻底治一治,要求荆陵的隆裕亭放宽郡望的关卡,叫他派人去疏通那处淤塞的河流。这一条对隆裕亭来说也很有利,治河花费全部由朝廷承担,一旦疏通后往来走水路的商家却要在他这里交商税。何况治河期间的役夫,劳工都要从他郡里召,相当于朝廷替他养了几年人口。所以隆裕亭也痛快答应了,只要容胤承诺之后的水路商税收入。
如此一来,最吃亏的就是沅江云氏。云氏郡望主产桑丝,朝廷若是和周氏做起了桑丝生意,就相当于抢了他的利润。容胤便和云安平澄清,莞州所产桑丝粗硬,他收来是为军用,和云氏所产的那种细韧的上等桑丝并不冲突。更重要的是,他将开放封海禁,第一个港口就设在沅江。云安平听了如此诱人条件,不由动心。朝廷禁海已经有百余年,一旦开放,必有大批商货涌入。如今从南往北都是走陆路,要真设了港口,以后南北海路贯通,他云氏坐地收银,就可保家族世代丰隆。
容胤见他犹豫,就轻轻推了一把,道:“若是云家主觉得不方便,也无需勉强。朝廷会在莲州另开海港。”
莲州与云氏郡望毗连。海禁初开,北方只会设一个港口试水。若是莲州占了先机,云氏以后就再没机会。云安平便不再犹豫,答应下来。容胤就又提条件,规定了这个港口每年上缴的商税要令开别册,单独往枢密院缴纳,比寻常商税高了两成。
这一条云安平答应,却又提了要求,要他的长孙云行之入军中历练。这便是在皇帝收回陈氏军权后,也要来分一杯羹。容胤略一沉吟便同意,云安平却又请奏,道:“老臣膝下一孙女已长成,贤淑温顺,有闭月羞花之貌,愿入宫侍奉陛下左右。”
皇室将与云氏联姻,此事已成定局。只是容胤脚跟不稳,怕云氏入主后宫后局势有变,就一直拖延着。云安平趁这时候提出来,多少有借机要挟的意思。容胤心中不悦,就满怀恶意,道:“朕听闻云氏两女皆窈窕,若得了闲,就来皇城向太后请个安吧。”
云安平心中愠怒,只得低头答应。
他有两个孙女,一个是长子的,一个是次子的,都深得家里宠爱。若二女同时入宫,皇帝定有偏颇。到时候拉一个踩一个,孙女们为争宠斗起来,他的两个儿子也别想和睦。可是皇帝已经开了口,他又没办法推辞,只得吃掉这个哑巴亏。
诸位家主又就各项条件讨价还价了一番,待大体敲定,容胤就令宫人开了殿门,诸位家主拜礼后准备告退。
殿门一开,只见帝王并诸位家主的随从,都静默的侍立在阶下等候。云安平突然笑了一声,道:“陛下,臣听闻紫阳殿武者,得掌天下武林而无人能出其右。老臣今日也带了几位随从来,不如就请陛下的御前影卫指点一番如何?”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位武者越众而出,单膝跪在阶下。他看不出多大年纪,只是身形黑瘦,端端正正跪在那里,不像人,倒像块石头,连一点儿活人的生气都看不出来。
容胤武学多少也有点粗浅功夫,扫一眼便知此人武功已臻化境,给他的感觉和紫阳殿的大教习是一样的。他慢慢拿起茶盏,垂下眼喝了一口茶,却并不说话。
他刚才震慑众位家主,说要杀他们长子,现在便是众家主反过来试探他的时候。
家族继承人何等尊贵,身边必然有无数死士武者保护围绕,帝王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万人中取其人头,看的,就是御前影卫的能力。
泓若输了,就说明他没有这样的能力,号令天下世家。这也是众家主给他的一记耳光。
泓若赢了,几家必定心生畏惧,以后他的旨意下去,受到世家的阻挠就少一点。
可是——
这种殿前较量,是一定会死人的。
若输,必死,不会留余地。
容胤垂了眼睛,慢慢的掀了茶盖。清澈的茶汤上清清楚楚倒映出他冷静的双眼。他在转瞬间就做了权衡,开口想拒绝。可是脸微微一侧,还没等说话,却见到了泓的影子。
泓已经挺直了身体,是整装欲战的模样。
他一张口,拒绝的话就变了,只是道:“去吧。”
泓说:“是。”
他是武者,这种情况下不必守躬身的退礼,便拿着剑微微一拜,起身往殿外走。容胤看着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间突然就后悔了。
无比的后悔和惊怕。
他微微直身,想把人叫回来。眼角余光一扫,见到三氏家主都在看着他。阶上阶下,殿前殿内,他被无数人注视。他的一言一行,出了这个殿,会迅速在九邦大地四散传播。
他不能退,不能动。不能悔。
不能因为突然明白这个人重要,就护下他。
只能眼睁睁看着泓出了大殿,站在阶下。
他和那名武者互敬,然后双方朝反方向各走了十步,只听得“锵”的一声青芒一闪,短剑出鞘。
那声音无比凌厉,容胤心脏蓦地紧缩,眼前一黑,后背上就齐刷刷的渗了一层冷汗。
这是一种简单,利落的较量方式。双方面对面同时出击,在相错的那一瞬间,两人用劲气比出上下。差一些的那位,霎时就会被利刃贯喉。有经验的武者只要两人起步,就能看出输赢,可是他,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把泓放出去,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不知道。
不知道如果泓回不来,该怎么办。
容胤就只半低着头,盯着面前那半杯茶水。
他觉得应该看着。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他至少应该把泓看在眼里。可是他抬不起头来。他的脖颈和后背都僵住了,眼前一片金星乱舞。
如果泓死了,他就厚葬。
拿他的余生来葬。
他听见阶下奔跑的声音。非常快。接着“叮”的一声,那是利刃出喉,划到了对方的刀刃上。霎时间他的胃部掠过了一阵剧烈的痉挛,好像那把刀同时划过了他的心尖。
剧烈的心跳声就在耳膜里沉重的响着。他屏住了呼吸,在那可怕的寂静时刻里汗出如浆。
他听见脚步声。接着,一只脚踏上了他的坐席。泓擦身而过,重新跪在了他的身后。
容胤并没有放松。他咬牙挺着,苦苦挣扎,拿出了全部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不要失态。他把茶盏一推,没有说话,起身离开了大殿。
他的心情非常恶劣。
他觉得自己无比愚蠢。
他拿太贵重的东西去冒风险,输了赢了都吃亏。
他出得大殿,走下殿阶,走过死去武者的尸体。
他走过红砖金瓦的重重宫阙,走过曲曲折折的朱红游廊,走过铺满金黄叶子的湖池。
走过光,走过秋叶,走过他心里一片一片缤纷的斑驳和缭乱。
衣袍里已经被冷汗浸湿,风一吹,彻骨的冰凉。
他走了很久,知道泓就跟在他身后。他们一直走到了后殿的园林中,容胤站住了。
昨天他们还一起在这里游玩抓鱼,手拉手看秋天的美丽景致,今天,一切都变了。
这个人不再是供他取乐的人。
容胤慢慢开口,嗓音无比干涩,说:“没有下次了。”
泓问:“陛下担心我吗?”
容胤没有回头,说:“知道你会赢。”
他们回了御书房,本应该把议事的结果都交代下去,让众臣照此办理。还要拨出人手来,去和三家谈各种交易细节。朝中也要腾出位置,给即将到来的大工程准备负责人。离开辅都前,要和三氏家族把细节都谈妥敲定,这些事本来一天都不能耽搁,可容胤万分的没精神,只在御书房转了一圈,就回寝殿歇息。
他在齐贤殿见着了死去武者的血,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特别的刺激他。当时还不觉得,回寝殿后胃里痉挛成一团,五脏六腑都快翻腾出来了,难受得他浑身直冒冷汗。容胤就随便找了点事支开了泓,又令宫人都退到外间去,自己在软榻上半靠着,心烦意乱的翻一本书。
他苦捱了半个时辰,胃里一点都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这毛病是刚穿越的时候被皇太后整治出来的,当年不知道看了多少医官,一点效果都没有。他自己也知道心结难解,光喝药没有用处,圣明天子威震八方,总不能连点血都见不得,后来索性顺其自然,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可是时不时的就来上这么一回,也让他很是受不了。
容胤烦躁得想杀人,把手里的书翻得稀里哗啦。等见得泓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他就更烦了,沉了脸不理他。
泓早在外间就得了宫人的暗示,知道陛下心情不好。他进得暖阁,见皇帝只是翻书,没有阻止的意思,就轻轻巧巧的上了软榻,刚贴近皇帝就顿住了,一动不动的聆听。
容胤微皱着眉,看了泓一眼,没有吭声。
泓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就小心翼翼的问:“陛下气息不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在容胤身上一探,根据肌肉的紧张程度,很快就确定了位置,按在胸腹之间问:“是这里吗?”
容胤被他逮了个正着,只得“嗯”了一声,说:“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
皇帝年少时,曾有过见血惊悸的心疾。泓一下子就想了起来,不由很是忧虑,说:“怎么突然就又犯了?”
一边说,一边探进容胤的衣服,把手掌按在他胸腹之间。
容胤只觉得一股热力缓缓升起,这温度不仅贴着体表,仿佛连腹中都一并温暖了,迅速沿着五脏六腑散开。他大惑不解,抓着泓的手不放,泓就用另一只手,抵在他后背上,又将热力源源不绝的送了过去。
痉挛且疼痛的胃部迅速的就被安抚了。泓牵引着内息,在容胤经脉中团团走了一周,好像一只滚烫又有力的大掌,迅速就理顺了容胤紧张冰冷的筋骨。容胤情不自禁,伸展开身体,躺在泓的腿上舒服得乱蹭一气,抓着他的一只手问:“是什么东西?”
泓说:“这是内家功夫。”
容胤就喃喃自语,说:“以前怎么不知道。”
泓垂下了眼睛,说:“这个,是要贴身的。”
他说完,探手在衣服下面,把容胤身上各处又摸了摸,确定没有不对的地方。摸着摸着突然心里一颤,手不由就顿住了,问容胤:“陛下见血惊悸的毛病,是不是一直都没好?”
容胤已经昏昏欲睡,眯着眼睛说:“还行。只要不是太多血,就能忍得下来。”
虽然已经知道是这样,听陛下亲口承认,泓还是狠狠一颤,心疼得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
陛下年少惊惶,曾经怕到一点红色都不能见。折腾了很久都不见好,有一次静怡太妃就遣退了宫人,私下狠狠责骂,说他没有个当皇帝的样子。
那之后陛下很快就痊愈了。帝王立身之处,杀伐屠戮,举世刀兵,弹指间天地变色,过手的岂止一点血光?年少时期的娇贵毛病,再提起来成了一场笑谈。
原来他心里,一直都是怕的。
就这么不声不响,一个人忍着。
忍了十几年,都……没人体贴。
泓垂着眼,静静凝视容胤的侧脸,只觉得满腔的珍爱和怜惜都无处投递,就自后面环抱了皇帝,按着他的胸口,再次把热力传送了过去。
第3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