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卫盛宠的谣言并没有流传很久。伴君如伴虎,仅仅过了几天,风头一变,帝王迁怒影卫,当庭杖责的消息就重新传扬开来。宫人们添加了无数的恐怖想象,把帝王的残酷责罚讲得血腥逼真。众人皆惋惜哀叹,就有知道内幕的宫人偷偷讲了各种密事,又说那承恩女官们怎样落井下石,趁机羞辱影卫,做了何等不堪的丑事。可御前影卫毕竟是有手段的,没过几天,皇帝便回心转意,重新召影卫侍寝,还送了很多珠宝赔罪。如此种种,风向几天一变,个中内情神秘莫测,听得大教习肝火上升。
到了这天晚上,几个宫人无事在廊下喝酒,就有人一声叹息,说御前影卫毕竟是从紫阳殿出去的,如今兔死狐悲,见他如此凄惨境遇,心里未免难受。原来昨日宫中惊变,皇帝龙颜大怒下了辣手,动用了各种宫中酷刑。那影卫毕竟是武者出身,竟然一声未吭全扛了下来,现下生死未知。影卫本来是个孤儿寄养在宫中的,现在连个依傍的人都没有,也无人照料看顾,不知道有多可怜。可惜他们这些宫人身份卑微,连内殿都进不得,白在此惋惜,不能出一份力。就有人随即讲了孤身伴君的种种苦处,日日战兢,何等寒凉。
大教习在屋子里听着,一头想宫中谣言都不可信,一头想肯定事出有因,谣言也总得有个根据。想得百爪闹心,翻腾了一晚上没睡着。
到了第二日便有武课。大教习早早的就等在了练功房,结果皇帝进来,却没见泓跟着。他心中万分焦灼,哪有教课的心思?胡乱敷衍了几下打发了事。
泓接连两次武课没跟着来,大教习就开始疑心谣言是真。皇帝何等深沉狠辣,泓到了他手里,还不是想怎么祸害就怎么祸害?泓又是个腼腆天真的性子,傻乎乎的哪知道使手段保护自己?越想越是担忧愤怒,等到了下一次武课,好不容易见泓来了,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孩子憔悴,他终于忍不住,在等候皇帝更衣的时候开口问:“陛下待你怎样?”
这还是几年来大教习第一次主动开口和泓说话。泓猛地抬眼看向他,双唇颤动,无尽的言语无法出口。好半天,才忍下了万千的委屈和难过,垂下眼轻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大教习顿时崩溃。上前迈了一步要问得更多些,皇帝却突然出来了。他只得忍耐下来,眼睁睁的看着泓一步三回头,跟着皇帝离开,气得团团乱转。
泓无比高兴,一出紫阳殿就忍不住了,和容胤说:“大教习关心我。”
容胤说:“挺住。照我安排的来,保准他以后再也放不下你。”
眨眼间就到了下一次武课,容胤更衣的时候,泓和大教习带领众宫人随从分列两边等候。大教习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你若闲了,就到我那里坐坐。”
泓无比的感激委屈,抬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跟小时候一样一样的。大教习瞬间一颗老心稀碎,早把那些怒气脸面抛到了一边,哑着嗓子道:“不生你气。”
泓还不等说什么,眼见着皇帝出来,登时噤若寒蝉,垂下了头紧紧跟着走了,留大教习在身后抓心挠肝的难受。
又过了几日,容胤令宫人停了传言,不得再提泓的事情,去武课也不带他。大教习猛然间断了泓的消息,人影也见不着,顿时被吊了起来。他也顾不上再摆架子,直接跑到御前影卫的宫室去打探消息,众人皆知大教习早和泓断了情份,此时见他一脸忧急的问起来,不由诧异。偏偏几天前泓大人吩咐过,说是奉了秘旨办差,要大家不得和任何人透漏他的行踪。众影卫互相使了几个眼色,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都说没看见。这一招真是挫磨得大教习肝肠寸断,五内俱伤,对着皇帝一肚子愤怒又没法发泄,便在武课上力贯指尖辣手摧花,使劲折腾容胤。
容胤下了武课还没什么感觉,到了晚上就觉得身体沉重,各处闷痛。泓给他看过,知道是大教习使力大了,心疼得不行,到了第二天就回紫阳殿去找大教习。他进得屋来,却畏畏缩缩站在外间不敢往里走,藏身在花架子后面,满心的犹豫惶惑。
大教习恨他媚主,已经好多年不让他进这个屋子了。
每逢节庆生辰,他都在外面长跪请罪,可是大教习从来没理睬过。
大教习想让他当将军。为此在自己身上花费了无数的心血精力。他通过遴选,成为御前影卫的时候,大教习高兴得还喝了两盅酒,说十年后就和他一起到北疆去带兵。又眉飞色舞,给他讲了无数将军武者的英雄事迹。
可是自己却让他失望了。
这世上哪有武者承恩?自己丢了他的脸,还让他在一众老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也不能退宫去北疆了。
大教习狠狠责骂了他,就此恩断义绝,再不理他。他求了好多回,越求大教习越生气,后来有一次气得犯了旧疾,吓得他再也不敢勉强。
可是他知道大教习心里还是惦记他的。虽然不理他,却一直留宫里陪他。
大教习终于开口的时候,他高兴得不行。但现在真站在大教习屋子里,他又害怕了。
他站在外间的屋子里磨蹭了半天,大教习在里屋床上盘膝而坐,早知道他来了,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说:“进来吧。”
泓连忙进入内室,一见到大教习就跪地行了拜礼。他得了容胤真传,此时非常有心机,把高兴全压在肚子里,一礼毕也不起身,就在床边跪着,一脸的胆怯无助,手搭在床沿上,轻声道:“大教习。”
说过了恩断义绝,现在又食言亲口把人叫进来,大教习脸上本来十二分的挂不住,可一见到泓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立时就把自己那点不自在忘了。见这孩子苍白憔悴,他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哑声道:“你该叫我什么?”
泓登时红了眼眶,改口道:“父亲。”
这两个字一出,他满腔的委屈难过再也压不住,眼睛里霎时蒙上了一层水光,连忙低头去揉。大教习说没脸当他父亲,早就不准他这样叫了。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没有父亲的人,想不到大教习还有回心转意的一天。他揉了半天,红着眼睛又叫了一声:“父亲。”
大教习长叹一声,摸了摸泓的头,像以前那样把他拉起来和自己一起坐在床上。往日泓一切都好的时候,他一见就想到这孩子已是废物,只觉得愤怒耻辱。可现在听说泓受苦,他日夜揪心只求平安,哪还在乎能不能建功立业?他仔细端详了半天,看不出泓哪里有伤,就哑声问:“都还好吧?”
泓闷闷地“嗯”了一声。
大教习怔怔的看着他,又是一阵悲从中来。宫里头整治人的法子多了去了,能与人讲的却不过一二。帝王宫闱之事,他没法问,泓也没法说。问一声好不好,除了好,还能怎么答?他默默无言坐了一会儿,见泓又开始揉眼睛,就推开窗子,探身出去自窗外柿子树上,把那个最大最红的柿子摘了下来,放到泓手里说:“吃吧,甜。”
泓受宠若惊,双手捧着柿子,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窗外这棵柿子树每年只结十几个果子,但是个个剔透饱满,又大又甜。大教习一向上心,每年结的柿子都一个一个数着,下雨天还拿油纸包起来。等柿子成熟,就摘下来烤成柿子饼,留着过年送人。从小到大泓想吃这棵树上的果子就全是靠偷的,为此也不知道挨了多少回胖揍,这还是第一次大教习亲手摘给他。
大教习见泓光捧着柿子不说话,心里更难受了,道:“吃吧,这是第一个挂红的。树上还有,等熟了全都给你吃。”
泓感动万分,眼眶又红了,低声说:“父亲还是关心我的。”
大教习说:“你能平安比什么都好。”
大教习一辈子桀骜倔强,从不服软认错,是个拉泡硬屎也能啃三年的人物,如今真情流露,竟然把当年放出来的狠话全自己吞了下去,泓万分感动愧疚,恨不得把自己和皇帝联手哄骗他的实情说出来,叫父亲不要那么伤心。他捧着柿子,抬眼看着大教习,小心翼翼的说:“陛下对我很好,父亲不用担心。”
大教习登时暴躁,拍着床板咆哮:“好个屁!他要真对你好,就应该替你想想前程,叫你出宫!”
泓吓得缩了缩,再不敢说什么。见父亲火气又上来了,赶紧找了个理由告辞,抬屁股就跑。
他出得紫阳殿,满心的欢喜,把那个柿子洗得干干净净,捧到御书房里去给容胤吃,说:“父亲给我的。”
容胤见他改了口,知道进展顺利,笑问:“你是怎么说的?”
泓道:“我说陛下待我很好。”
容胤很遗憾,道:“你就该咬定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放,叫他日夜挂念担心,再不舍得拿你出气。”
泓轻声说:“不忍心叫他再难过。”
容胤怒道:“他叫你难过就忍心了?应该叫他连本带利都还回来。”
泓一看连皇帝都生气了,连忙把柿子拿出来讨好他,垫了个小小托盘,推到容胤面前说:“这个特别甜。”
柿子已经熟透,浓郁殷红的汁水把透明晶莹的薄皮撑得鼓鼓的。容胤就在柿子的一侧咬破了一点,吸了一口笑道:“果然甜。”
他拉了泓到对面坐着,两人隔了小桌,一人一侧一起去吸柿子沁甜的汁水。等硕大的柿子逐渐瘪了下去,他们的鼻尖就碰到一起,顺势交换了很多甜蜜的亲吻。
第14章错位
他们一起用过午膳,到了下午,外派赈灾回来的陆德海便来请见谢恩。这一趟钦差着实辛苦,几个月之内他沿漓江走了十七个州郡,遇饥荒开仓,遇流民就劝解安置,见到了那一片白茫茫的大水之上,本应结出丰硕谷物的秸秆,空竖着金灿灿的芒。雨前的天都是血红色的,一团团沉黑的乌云翻滚着倾轧过来,转瞬间就是暴雨。他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怕溃堤,怕流民暴乱,怕粮不够,也怕被人杀害。可是他也曾拿一碗稀粥,救活了气息奄奄的小女孩,小姑娘一缓过来,就紧抓着他的手指露了一个微笑,那一刻的欣慰和激动难以言表,比科举高中更让他骄傲。他和两位御前影卫合作,杀了三位高官,又动兵压下闹事的富商贵贾,才从那些豪奢的世家嘴里硬挖了点粮出来,救济给万众灾民。走的那天送行的百姓占满了长长的堤坝,他看着跪拜的人海,他面黄肌瘦的父老乡亲,他一碗粥一碗粥救回来的性命,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下苍生,什么叫为生民立命。
他站在大殿外面,看着草木繁盛静好,和几个月前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他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等宫人唱名,他跟着入御书房大礼拜见,见得圣上天表奇伟,高峻巍然,猛然间湿了眼眶,生出满腔知遇的感激。他恭恭敬敬的拜倒谢恩,把提前背好的奏词说了一遍,又呈上舆图,标好了漓江何处改道,何处淤堵,又在何处疏流等事。
容胤见他满面风霜,行止稳重了许多,很是满意,就温言嘉奖了几句。随即一道御旨赐秉笏披袍,授官进经略督事,协理治水疏江。
陆德海受宠若惊,当即拜倒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御书房里几十位参政待职,能得圣上青眼,直接授官入朝的几年也没有一位。他是科举出身,朝里没有依傍,也没钱走路子,本以为至少得在御书房里苦熬上个十来年才能有机会,想不到一趟外差回来立即改换天地,眨眼间就握了实权在手。
他从御书房出来,晕晕乎乎脚底虚浮,怀疑自己在做梦。可即使是做梦,这梦也美得不像真的。他跟着随侍的二等参政出来,两人本来曾是平级同僚,见面不过点头之交,现在对方却一口一个大人,礼数周全殷勤,把他引至隶察司挂牌署缺。那隶察司的诸位侍中侍郎也都赶过来一一道贺恭喜,有人即刻就令随从送上了贺仪。御书房参政没什么实权,他靠俸禄勉强支应,一直捉襟见肘,这一下只是打了个转,就有好几百两银子入手,当真是云泥之别。
又过几日待经略督事放了本,他摇身一变就成了红袍朝臣。车马,仪服,随从和敞阔的大宅子都一一铺摆开来,往日眼高于顶的署里吏员们,此时个个笑脸迎人,鞍前马后的侍候。到经略督事第一天当值,连太卿都亲自过问,派手下侍郎带着他认人,众人皆亲热招呼,尽心竭力的帮他熟悉政事,晚上又大摆筵席,贺他高升。那沉甸甸的卷宗往他手上一放,展开来皆是实打实的银财人马,一样一样等着他派遣调配。一笔发出去,就是万千百姓受益。他目眩神迷,满腔的热血壮志无处述说,便在御门听政的时候遥遥对着兰台宫叩拜,感谢皇恩浩荡,又暗暗发誓定要有一番作为,为天下苍生谋求福祉。
眨眼间又是几个月过去。
周氏水路已开,朝廷当即拨出大笔银钱,收购了周氏积压已久的生丝,又预订了来年的份量。这样一来连莞州的桑丝生意都盘活了,刚刚安顿下来的灾民得了一口热饭吃,就立即开始热火朝天的集蚕栽桑,准备来年生丝。秋汛一过,漓江水位下跌,两河督道和众位巡察使便进了骊原周氏郡望,沿河扎下工棚,开始招工治河。这一次朝廷放了恩典,给的工钱颇为可观,被洪水淹没了家园,无家可归的灾民们闻讯而至,迅速就在骊原扎下了根。
临近新春,皇帝又颁御旨开了百年海禁。南北各设一港口允许海运通商。一时间南北东西水运畅通,九邦满盘皆活。
眨眼就到了众外臣回皇城述职的时候。
这种述职每三年一次,所有外派的布政使,地方实权大员,驻边将军将领都要回皇城面圣,奏报治下情况,聆受圣训。各类的嘉奖典仪,赐宴朝会一场接着一场,再赶上新春节贺庆典,接连几个月别想歇下来。朝臣们都戏称这样的年份为大年,暗指鬼门关,年纪大一点体力不好的,连番折腾个三两回就累死了。
大年也是容胤最累的时候。日日穿着沉重的仪服,每一场典仪召见都得打起精神主持。有时候几次仪典上下午紧挨着,他就得通宵准备。成日里带着御书房上上下下几十位参政忙得马不停蹄。好在泓在御书房呆了这么久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事事有他周全提醒,省了容胤无数心力。
挨过了这一阵忙乱,好不容易度了新春,各种朝贺觐见都了结后,又要大犒五军朝臣和众家主,日日升殿封赏筵宴。好在这种场合都有现成的文辞诏书,谒见的臣子也都还算熟悉,容胤的负担就轻一些。马上就要封赏五军将领,他便叫泓把理过的将领履历拿过来,仔细看了看。
这次要封赏的,主要是军中崭露头角,立下赫赫战功的新将领。这些人大部分是御前影卫出身,退宫后从军,出身好能力又强,几年时间就脱颖而出开始掌权。反观那些退宫后选择从政或投身各大世家的,不熬个二三十年很难出头。他们不像世家子弟有庞大雄厚的财力人脉支持,进了深水里有再高的能力也只能靠自己扑腾,得慢慢的把根基扎稳当才站得起来,但是一旦立住脚跟,能干的事情和面临的机会也比从军多得多。
泓和这几位将领当年一起共事过,便另附了张票签,把这些人的优点长处也写了写。容胤都一一看过,又翻了翻他们在紫阳殿的记录,从几岁入宫写起,如何受训,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成绩表现如何,何时通过遴选成为御前影卫都记录得非常完善。宫中当差期间做了什么,如何受封得到嘉奖也一一在录,最后写明退宫后去向如何,还有教引人写的长长评语,回忆此人点滴小事,抒发一下对得意弟子的殷切期望。
容胤看着看着,突然心中一动,想看看泓的履历。他叫侍书女官取了现役的御前影卫名册来,厚厚两大叠,他来回翻了两遍,却没找到泓的。最后一页一页翻才找到,只有短短几张纸,夹在别人厚厚的履历中间。容胤算着年份知道这就是泓的了,翻过页来心下却是一怔,只见那履历上凡有姓名的地方,都拿墨笔封了黑,涂得方方正正,遮住了本来名字。
这是因为有帝王赐名,本名就再不能用了。
容胤心里难过,轻轻摸了摸那小小的黑色方块,十几年前的东西了,上头墨迹早干。
他一项一项慢慢往下读,见泓从小就展露了天分,开蒙练武都比别人早,不由微微笑了笑。到了正式授课的年纪,从第一年开始,文课武课就全是一等甲,偶尔有几门课程差一些,第二年就赶了上来。到了后面几年,齐刷刷的一等甲,连最枯燥的仪礼,宫规等项都是优秀。再往下,大教习似乎给他加了课程,武课明显比别人要繁重。出殿遴选自然是毫无疑义的优秀,起步就比别人高,直接封了三等御前影卫。
容胤又翻了一页,上头记的是泓做御前影卫时的职责和完成记录,包括早期接受培训和实地学习的成绩。等到诸事熟习后开始接差事,负责人记了个优,直接分配到御前侍候。再往下却是戛然而止,只得一行小字,记载某年某月,承恩于某某殿。
没有在职的累累功劳,也没有教引人的评鉴指导,到此为止,再往下就是一片空白。
容胤看着这半张空白,半天缓不过神来。
别人都是厚厚实实的记录上整十年,临到了退宫,还有教引人举荐教导,殷切期望。出去后就是广大的天地,可以书写更辉煌的篇章。
可是泓的人生,早在十几年前就结束了。
他的优秀,他的理想,他惊才绝艳的才能武艺,和为之付出的辛苦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不再有人关心需要。他被打上帝王所有物的标记,人生的全部价值,在于能不能取悦皇帝,他自己想要什么,想干什么,都变得毫无意义,微不足道。
他是多么沉静腼腆的一个人,胆子又那么小,突遭惊变,众叛亲离,不知道得有多害怕绝望。
一定也是有过万丈雄心和辉煌梦想的,一朝士成,前程锦绣。可惜只来得及看上一眼大道光明,就被折断了羽翼。
明珠蒙尘。一放就是十几年。
人生才得几个十年!
容胤心如刀割,满心的愧疚难过,把泓的履历齐齐整整的撕下来又看了一遍,折好收进了箱子里。
第二日便是五军将领受封聆训,又有天子赐宴。容胤雍容端拱,高坐明堂,由礼官宣读了敕谕封赏。他见到众将领那年轻又明亮的脸庞,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勃勃雄心。他们有着同生共死,互托性命的战友,有全力信赖支持的上司下属,有竭力投身的远大理想,也有为之骄傲持守的武者荣耀。
可是他的泓,什么都没有。
封赏已下,接着便是众将谢恩。他本应该在这时候温言勉励几句,顺便认人,记住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应该提提旧事,拉拢新人,也要给他们一些明亮前景,稳固自己的统治根基。
但他现在没有任何心思。
他给各桌赐了酒,和众将共赏宫中礼乐。他看着座下盛世繁华丹宇呈祥,心里只想着他的泓。
到底是耽误了他!
容胤心中难过,赐宴早早便退了,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御前影卫换岗,见到今晚上当值的人都是年轻的新面孔。边疆归来的将领们在宫中领完赐宴回紫阳殿还有一场热闹,御前影卫中那些过去的旧相识便早早和新人换了班,准备着夜里不醉不归。
容胤回了暖宁殿,却见泓已经在殿里等候。他主掌紫阳殿外事,今日两殿庆典诸事繁杂,再加上一会儿的夜宴,容胤本以为他今日不会回了,有些意外,问:“紫阳殿不是有夜宴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泓帮着容胤脱了沉重的仪服,边答:“已经万事妥当,不需要我在。”
容胤道:“今天这几位都是你旧识,我以为你会陪席。”
泓微微一摇头,轻声道:“是旧识……没有私交。”
容胤道:“同窗之谊也应该聚一下的。”
泓本来也在犹豫,见陛下也这样说,便答应了一声,道:“好,我现在去。”
他答应得利落,反叫容胤怔了怔。见泓真的要换衣服走,连忙伸手拦下道:“我不过随便说一句……”
他和泓面面相对,只觉得心里发寒,低声问:“我叫你去就去吗?”
他问完这句话就明白过来,无私交只是托词,泓没去,是因为得留殿里服侍自己。就算想去,也不能说。
容胤一时说不出话来。两人相处的琐碎小事此时全翻上心头,桩桩件件,无不尽心合意。他想了又想,竟然想不到哪次泓违逆过自己,也想不到泓什么时候表示过自己的意思。
一直都只是顺着他。
他却连泓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知道他喜欢做什么,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抱负和理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一时间容胤满身心的疲惫无话可说,也不等泓回答,转身就自己往浴室里去。
泓莫名其妙,在容胤身后问:“陛下到底要不要我去?”
容胤冷冷道:“随便你。”
他进了浴室,只披了一件里衣沉进水里,满池的水一搅动,热气便在身周缓缓蒸腾,散发出松木烫烫的香味。容胤心不在焉的撩着水,不知不觉就想起了泓第一次在这里的时候,明明满心的不情愿,却被他硬拉下水,还狠狠摔了一跤。
那个时候,泓是不愿意的。
怕成那个样子。只要稍微一接近,就露出一副想逃又不敢的表情。当时他只觉得好玩,完全没放在心上。
强迫他。逼他接受。明知道他不喜欢坦露身体,还不让他穿衣服。
泓都忍受下来了,没说过怨言。他就一厢情愿的觉得泓是喜欢的。他耽误了泓的时光,葬送了他的前程,害得他被大教习厌憎,一个人孤单的生活了十几年。
泓一点不满都没露过。
永远顺从。永远笑颜相对。永远都不坦露真心。
所有人都是这样服侍他的。恭敬。顺从。揣摩他的心思,配合他的喜好,凡事以取悦他为第一位。他早习惯了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懒得管别人心里怎么想。
可是现在泓也这样……他却变得无比,无比的在意。
容胤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响起,知道是泓进来了,却没有回头。
泓站在浴池边上,因为已经沐浴过,就不想再弄湿身体。他小心翼翼的绕过有积水的地方,在皇帝身边蹲下来。
容胤明明看出了他不想下水,却动一动手指,故意道:“下来。”
泓只得滑进了浴池,紧挨着皇帝的身体坐下来。
容胤扯着嘴角,淡淡的笑了笑。
这样听话。怎么样都不会生气。不坦露想法也不展示喜好,面对自己的时候,永远是一副乖巧沉静的面孔。
很想问问他,有没有一分真心。
想知道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不求他喜欢。只希望他不讨厌。
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可容胤还是带着几分希望,侧过头看着泓垂落在鼻尖上的一缕头发,轻声问:“已经这么久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他们两个衣衫尽湿,又紧紧挨在一起,此时皇帝柔声相问,泓一下子就理解错了意思,心中一跳,登时从头顶红到了脚后跟,羞窘得抬不起头来,看着水面说:“愿意。”
容胤轻轻笑了笑,说:“一开始就愿意吗?”
泓老老实实的说:“我没有选择。”
这倒是句实话。
容胤也分不清楚是自己是失望还是满意,他起身抓了件长袍往身上一披,一言不发就回了寝殿。
容胤半靠在床头,等了一小会儿就见泓也出来了。他裹了件薄薄的丝袍,轻盈一跃上了床,立刻就钻进长毛毯子里,把头脸都藏起来。他在里面掏了一会儿,慢慢伸出胳膊来,抓着那件丝袍,手一松就扔在地上,赶紧又缩回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长毛团子,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向容胤看过来。
容胤胸中霎时情热如沸,立时扑上去连拉带拽的把泓搂进了怀中。他心里极热,热得近乎憎恨,憎恨怀中这个不肯拿出一点点真心的人,又爱他,爱得血肉里全是亲热的冲动,比饥饿更急迫。他手伸进毯子里,用力揉搓抚摸泓赤裸的肌肤,一直摸到泓蜷缩成一团,抗拒的叫出声音来还不够,干脆把泓从毯子里扒出来,按着在肩胛骨和脊背上没轻没重的一阵乱咬。
泓“呀”地叫出声来,后背上一阵星火燎原似的灼烧。自皇帝咬过的地方起,一阵酥麻伴随着强烈的战栗瞬息就席卷了他。他惊慌失措的挣扎,好不容易挣脱了陛下的怀抱,一头就扎进长毛毯子中。他在毯子的遮掩下浑身发抖,瘫软成一团,连下身都起了反应,久久不能平息。
过了好半天,泓才慢慢转过来,扒开毯子羞赧的扫了皇帝一眼。
容胤已经翻过身去,拿被子蒙住了头。
第15章历练
容胤已经翻过身去,拿被子蒙住了头。
到了第二日他再起来,便把这一场伤心埋在了心底。他若无其事,在朝中提调挪移,不动声色的布置了一番。众臣见人事变动频繁,皆传新一年圣上要有大动作,朝中上下风气一凛,人人警醒,打叠起了万分的精神办差。
眨眼间就出了正月。开春御驾赴籍田劝农后,枢密院结束了国库对账,就算是新税年开始。头年水患赈灾,天下粮仓空了三座,遭灾的州郡连种粮筹措都困难,眼瞅着云氏在湘邦掏的窟窿一时半会也补不上。此事不敢报,也不敢不报。枢密院众臣战兢,便由太卿出面,辗转找到了尚书台右丞云白临,私下里讲了这件事。
云白临是云安平的长子,此时虽然身居高位,却已经好几年不理政事,只等着提携上小辈后就致仕回沅江接掌家族。家里欠粮的事他也知道,却没想到欠得不少,当即答应帮枢密院交代,回头就找父亲问了个究竟。
云安平自辅都面圣后,还要准备两个孙女入宫,与长孙云行之入仕诸事,便留在了云白临的别院一直没回。听云白临问起欠粮,一点头道:“确有其事。”
云白临急了,道:“欠年少缴点也就算了,怎么一年比一年差得多?这次赶上灾年邦里拿不出粮,饿死了十几万人!”
云安平不动声色,淡淡道:“这里头自有道理。说白了不过是一头欠了一头补罢了。这粮从太后垂帘时就开始亏欠,实际是弥补当年云氏出资抚军的饷银。这笔钱没法从国库里正大光明的走,才从粮上找补。”
云白临一听缘由,立即直起了身子,低声道:“父亲糊涂!当年太后要银子抚军,防的就是圣上。两宫关系父亲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还敢找补,不是给圣上填堵吗?”
云安平微微一叹,道:“我本想趁皇帝根基不稳对云氏多有依仗,压两分商税。欠点粮,不过是投石问路。这次辅都一见,我就明白此路不通。人君羽翼不丰但峥嵘已露,云氏已经是俯首座下臣了。”
云白临低声道:“是这个道理!自从当年五军倒将,逼六合大将军反戈支持圣上的时候,我就不敢有什么小动作了!朝里的掌权将军和咱们这几大世家看着威风,架子是虚的。圣上不声不响,拉拢了一大批军中将领和小姓,拿出来不起眼,根基可是扎到了最底下!他歪一歪,咱们就地动山摇站不稳!要我说,云氏应该避锋为先,在内尽快叫婉娘入主后宫,在外把行之扶起来,给小一辈把底子打好,从东宫入手,家族繁盛的日子在后头!”
云安平点头称是,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觉得若是由云氏主动还清欠粮,就得提当年太后抚军之事,未免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风。便由云白临携枢密院上本,只说灾年欠粮,云氏会尽快调配。若是皇帝不追查,此事揭过就算,但来年银粮务必交齐。另一头尽快叫云行之入仕,最好在婉娘和柔娘入宫前就拿到实权,小辈们好互相有个照应。
两人计议已定,云白临便一封奏折递进了御书房。他一带头,枢密院立刻跟进,将头年国库大帐递了上去。朝中各司随即响应,或报云氏出银赈灾后事,或提经略治水拨款等项,言下之意云氏和枢密院虽有错却也尽力弥补,马上治河也离不开,请天子不要再追究。朝中众臣都是世家出身,彼此间向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一时间抱成了一块铁板,力保云氏平安。
容胤一一批阅,波澜不惊没显出什么喜怒,将这一笔轻轻揭过,只批示了叫邦里和云氏今年的粮税不必上缴,直接补齐天下粮仓。他四下筹措,联系了几家富庶的家族,向他们借一点粮送到湘邦,先马马虎虎把春季种粮调拨糊弄过去。另一头又密令边疆诸将谨慎仔细,稍加退让,至少保住今年不要起战事。他一手明,一手暗,明着轻描淡写不追究,暗着却派了几个御前影卫和按察使到湘邦去,把当地的士绅门阀一一收拢,将百姓惨状官府狼狈等情黑纸白字的写出来,叫众乡民按手印指认。
他没追究,众臣便道云氏圣眷仍隆。云氏父子也放下心来。等这一阵风波暂平,云白临就上本请奏,叫长子云行之入仕从军。这点小事本来无需容胤过问,但未来家主请他看一眼,也算是云氏的诚意。容胤就下旨令云白临把长子带进宫来亲自安排。
这一日下了例朝,云行之就锦衣玉冠,肃容跟着父亲入了宫。他进得御书房,当即拢衣敛袖,拜倒行了大礼。容胤见他虽然沉稳雍容,一身家族里精心教养出来的矜贵端庄,却眉眼含春熟悉得很,认出来那日武馆里欺负雷大壮的公子哥儿。他不动声色,稍稍夸赞了几句,云白临便在一旁解释,说这孩子虽然聪慧,却生性内向不善言辞,也不大通人情世故,因此拖了这么久才出仕,请圣上稍加提携,给个历练的机会。
容胤便御笔朱批,把云行之分往五军历练,还特地叫了泓来,令他跟着一起巡历,贴身作个保护。天子刀兵,从不妄动,能得蒙庇佑自然是莫大的恩典,也是皇帝对云氏的安抚。云行之连忙拜倒重又谢恩,恭恭敬敬的和泓一起躬身而退。他这是第一次进宫,也知道最近风向不好圣意不明,因此谨慎小心不敢失礼,入得御书房就拿眼角瞥着父亲的脚步走,等谢恩退出去的时候,又低垂眉目,只跟着身边这位御前影卫走。直到出了兰台宫才敢侧脸看一看身旁这位御前影卫,挑起了一边眉毛笑如暖阳,道:“请问这位小哥——”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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