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衡的一边肩膀有伤,动作不能太大,只好劳烦军医解开庆王身上的绷带。
在仔细查看过伤口愈合情况,结合脉象,他揉了揉发疼的肩膀,问:“可有药案?”
药案送来,楚衡低头,视线扫过上头的每一句话。
庆王并不是中箭之后马上倒下的,一直强撑到所有人退至宜州后,他才从马背上摔落被人紧急送进营帐救治。拔箭时,神智还有些清醒,第二日才陷入昏迷。
之后,有过伤口溃烂,挖掉腐肉后养了几日,才开始慢慢愈合,但低烧起起落落,没个尽头。
楚衡想,这个情况,应该是术后感染。
没有抗生素,术后感染的确是个问题。
和军医们定下新的药方,碍于庆王这是外伤引起的术后感染,针灸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楚衡索性出了主帐,揉着肩头往陆庭的帐篷走。
营地里不少军士都认得他,纷纷行礼,有的还询问他的伤势情况。
楚衡笑着摆摆手,僵着半边肩膀走了几步,赵笃清靠着梁辛安,不安分地单脚跳了过来。
“可是看过……”
“看过了,庆王殿下的情况并不严重,伤口愈合得很好,不久就能醒。”楚衡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赵笃清行动不便的一只脚,问,“要不要我给……看看?”
“不必了。”赵笃清摆手。他的伤问题不大,只是扭伤而已,心里更记挂的是庆王的情况。
楚衡也知道父子连心,将庆王的情况又仔细说了一遍,这才告辞。
楚衡起早醒来时,陆庭已不在帐中。问过门外轮值的小卒,知道他是照例天不亮就去操练了,中途为了盯换药,陆庭回来过一趟,再接着似乎又出去忙了。
楚衡回到帐篷里,从枕头底下摸出被陆庭强制收起来的银针,单手解开衣裳,摩挲着自己给自己的肩膀扎了几针。
陆庭回来时,正巧看见楚衡裸着上身坐不住地在帐篷里走动,一下摸摸他桌案上的兵书,一下用手指在舆图上左描右画。
透着病态的雪白肩头上,绷带渗出了红色,银针明晃晃的扎着。
他动一下,那银针还跟着晃几下。
似乎是觉得肩膀舒服了不少,楚衡微微侧头,费力地拔下针,试图去擦干净了收起来。
“为什么不喊其他人帮忙?”陆庭出声,见楚衡被声音吓了一跳,低声拿过他手里的银针道,“你一侧肩膀受伤,不好动手,叫别人不是更方便?”
楚衡笑了下:“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这点小伤就没必要一直麻烦他们。”人体的穴位不会移动,他就是整条胳膊抬不起来,也能用另一条胳膊找准穴位扎下针。
陆庭知道楚衡溜出帐篷后就去了主帐,见他还光着上身,抓过衣裳就给他穿上:“义父有那么多人照顾着,你不用担心。”
他一直没去问楚衡别云山庄的情况,但见白术时不时看向自己时那略带怨怼的眼神,就知道,只怕楚衡这一次来,是舍下了整个山庄。
“山庄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楚衡失笑:“能出什么事?我把所有现钱都用来买粮了,剩下的那些田产铺子有陈管事搭理,还有些钱在他手里。万一宜州受不住了,我已经叮嘱他们拿了钱,各自逃命。”
陆庭神情一变,往前迈进不已,紧紧贴着楚衡,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眸子,嗓音低沉:“宜州不会破,不仅不会破,我们还早晚会夺回归雁城。大延的国土,只能扩张,决不能割让。”
楚衡看着陆庭的双眼,只觉得胸腔内心如擂鼓。
大概每一个男人,心中都有这样激动地时刻。就如同少年时期,总是期盼着自己能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那样,想要说很厉害的话,做很厉害的事。
他信宜州不会破,也信西山营迟早能拿回归雁城。
即便他早已做好死的准备,也不妨碍他相信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
当日晚膳后,陆庭在营帐内给赵贞写折子,楚衡又去了趟主帐,回来时庆王的低烧终于退了一点,药也喂得比之前都顺利。赵笃清还留在主帐那边,跟昏迷的庆王说着自己在大夏的那些经历。
楚衡也算是听了一耳朵的冒险故事。对于赵笃清被引诱入梭尼城,遭遇沙暴,却被梁辛安护着拐入了大夏,然后二人互相扶持,直到迎来陆庭的搭救,楚衡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笑赵笃清苦中作乐,却有人全心全意陪着一起生一起死。
心疼陆庭餐风露宿终于把人找到,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忙于奔波营地里外各种事情。
回到营帐,他头一件事,就是解开身上的大氅,一屁股坐在陆庭身旁。
“怎么?”写完最后一个字,陆庭将折子晾在一旁,扭头看着楚衡问,“不是去主帐了吗?”
“我听世子说了你们在大夏的事。被大夏人发现追杀的时候,你怕不怕?”
陆庭失笑:“怕什么?”
“怕没有香火,怕宏图未展,怕自己到死都没能让人知道,生父的身份。”
陆庭不再笑,伸手将人揽到怀中:“我不怕那些。但是我怕你难过。”
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从来不是扭扭捏捏。就如同他们的开始,虽然是源于意外,但过程的畅快彼此心知肚明。
如果有一天不能再抱这个人,陆庭想,也许到那时候,是他们彼此老死的时候。
二人在帐内一番亲昵,正互相解着衣裳,外头有人来通传,说是宫里来了消息,世子请他和楚大夫去主帐商议钥匙。
两人收拾好匆匆往主帐走,帐内,庆王仍未苏醒,赵笃清坐在一旁,手里握着密信,神情凝重。
楚衡跟着陆庭进帐,还未开口,赵笃清批头便是一句“皇上求和了”。
第75章
“为什么会求和?”陆庭坐在赵笃清下首,看着床上仍旧昏迷不醒的庆王,他皱了皱眉头,问道,“大延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一向只有别人臣服的份。”
“成檀你并非不知,先帝在时,其实已有迹象,只不过碍于当时是父王一直在归雁城守着,来犯者打出去,打得多了,别人也就只有服软的份。”赵笃清将手中的密信递给陆庭,“但是父王重伤,虽说瞒着消息,并未传回燕都,但归雁城破,西山营退居宜州的事,想来让朝廷里的那些家伙们胆怯了。”
陆庭嘲讽一笑:“所以,就赶紧低头求和?这是向大钺氏服软的意思?”
赵笃清沉默,显然这封密信上的内容十有八九就是陆庭的这个意思。
那些久居高位的人怕了。怕死,怕家里没了银钱,怕身份地位不保。所以,只要能苟且偷生,能活得好好的,低个头而已,他们能够接受。
“大钺氏会同意吗?”楚衡问。大延这么一块巨大香甜的蛋糕,难道大钺氏就愿意在这种时候,因为一个低头,就握手言和?
“会。但,是暂时的。”
沙哑的声音突然发出。赵笃清和陆庭几乎是瞬间站了起来,一下子站到了床边。
“父王!”
“义父!”
楚衡扭头吩咐外面的亲卫去喊军医,而后上前,伸手先给庆王号脉。
因为昏迷太久,庆王的脸色并不好看,嘴唇虽时不时沾点水,但仍旧有些干。梁辛安端来温水,小心地喂给庆王,不敢多喂,直到楚衡确认没事,这才继续继续喂。
“儿无能,累及父王/义父受伤!”
军医们来去匆匆,楚衡与人商量着减少了药方中一味药材后转身回帐篷,正好看见赵笃清与陆庭二人跪倒在床前,重重磕了几个头。
庆王的身后摆了几个厚厚的垫子,斜倚着并不难受。
“把信里的事,与我仔细说说。”
刚从昏迷中醒来,赵笃清并不愿让庆王太过操劳,但一生戎马满腔家国天下的庆王哪里愿意就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陆庭心知庆王的脾气,撞了赵笃清一胳膊肘,后者无奈,只好坐起,将密信上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楚衡也借机听懂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大延开国前,前朝国事衰微,周边诸国三不五时便会侵扰国境。时间一长,边民民不聊生,不得已前朝的皇帝们便开始施行和亲政策,以此来换取和平。
会以公主的身份远嫁和亲的,大多都是一些藩王的女儿,很少出自皇帝的亲生公主里。
但和亲公主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重点,重点在于前朝低头和亲的这个态度,在某种方面,使得那些关外诸国发现,原来用这种强硬的手段,可以另一个大国低头,双手奉上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以此培养起来的习惯更是造成了之后数十年的狼狈不堪。
最终,前朝灭亡,大延立国。
大延立国之初,那些蛮夷小国也曾那同样的手段试图对付大延,从大延王朝手中夺一二好处。
但赵家先祖敢于马背上争天下,敢于推翻前朝,就不是一个这么容易低头的人。
那一年,大延十万骑兵驻守边关,将那些侵扰边境百姓的番邦胡人尽数斩杀驱逐。
至此,大延边境太平了些许年。而那十万骑兵,也就是西山营的前身。
但这一切,从明德帝登基起,就发生了变化。
边关依旧稳如磐石,谁也无法撼动。
可朝堂之中,重文轻武的倾向在明德帝的默许下,越发严重,丘家只手遮天,几乎将整个朝堂掌控在手中。明德帝更是惟命是从,只始终记得自己曾经答应先帝,不能动西山营,不能动庆王。
“归雁城一破,那些人的胆子也就跟着破了。再加上,这些年朝政混乱,兵部户部拨给西山营的粮饷和军备大半要被某些人私吞,只怕有心之人都明白,西山营的战力不比从前。”
“与其担惊受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宜州也跟着破了,还不如早先求和,说不定还能把大钺氏给安抚下来。”
“皇上……”赵笃清嗤笑,对于那个穿着龙袍却看不出真龙模样的堂弟,他只能摇头,“他还是太年轻了一些,丘家倒了,他能听到的声音就多了,心里头一乱,最后竟然听了太皇太后的话。”
太皇太后的话并非不能听。
然而,对于庆王等人来说,太皇太后的眼界过于狭隘。
世人常说妇人之见。并非所有的妇人都见识短,但位居高位的妇人说是见识过短,偏生又手握重拳,却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在归雁城出事后,朝堂之上就因此事分分两派。
和之前的情况不同,这一次的两派,却是泾渭分明地站在了朝堂之上。摄政王赵殷在丘家倒台之后,以极其锐利的姿态,站在了人前,强硬的让人折服。
摄政王赵殷主战,认为唯有一战,才能让大钺氏永不进犯,即便不能承诺永不进犯,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内,以大延的兵力国力,只要把他们打得心服口服,就段时间内绝无复起之望。
以太皇太后为首的文武大臣们,却主张求和。
求和,这是战败一方向胜者示弱的信号。
这也是当年前朝灭国前曾一度主张的举动。
为此,赵殷几乎上下奔忙了数日,更是几度求见太皇太后,希望能说服她,借此也说服现在犹豫不决的赵贞。
只可惜,太皇太后一意孤行,明知大钺氏狼心狗肺,绝无可能因为求和便退兵千里,还是决定派遣使臣,前往归雁城,向呼伦王求和。
而赵贞,似乎在丘家倒了之后,便再也无心朝政。犹豫不决后,最终选择相信太皇太后,同意了求和。
在送到西山营的密信中,就已经提到了此番求和所派遣的使臣姓甚名谁,又是一个怎样的出身。
“洪颢。”庆王显然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是太和元年的状元。”
“义父认得此人?”
“曾听闻过此人在朝堂上怒斥先帝的大名。”
庆王口中的先帝,指的是驾鹤西归的明德帝。
这一位的荒唐事做的太多,近的远的说也说不完,御史台的人已经习以为常,再没那个耐心去说什么。但时年不过任从六品下御史的洪颢,却是在侍奉明德帝时,怒斥其荒唐行事,实乃昏君。
“昏君”没来得及发脾气,丘家转头就将其构陷入狱。
这一次,想来是因为丘家倒了,此人终于被放了出来。
一放出来就被扔了个使臣的任务,看起来赵贞也是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安置此人,索性将其派了出来。
“这么个脾气,怕是到了呼伦王面前,也只有一死的份。”
楚衡并不认识洪颢,也不记得书里什么时候出现过这么一个角色。
他现在所能回忆起来的剧情,只到楚三郎自焚这部分戛然而止,后面的剧情,妹子没写,他无从得知后续的发展。
“倒不一定会死。”陆庭摇头,“这位大人应当是位能忍辱负重的。”
看楚衡疑惑,他解释道:“脾气直,所以能在先帝面前怒斥其行事荒唐。但被丘家构陷入狱后,既未获大不敬之罪,更是一直住到了丘家倒台,不曾因为构陷绝望无助。这样的人,能屈能伸,也能忍辱负重。”
派这人出来,也不知是赵贞在朝堂之中找不到人,还是赵殷又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事已至此,不管庆王他们如何去想求和这件事,朝廷的意思已经摆在那里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圣旨的降临,并且为使臣保驾护航,送其安全进入归雁城,与大钺氏的呼伦王进行一次见面。
庆王的烧才退,说了这么会儿的话,神情已然浮上了疲惫。三人不敢再留,喊来侍奉的副将,吩咐其照顾好庆王,这才出了主帐。
“大延开国至今,几代君王哪一位不是执意亲征,皇爷爷当年命父王执掌西山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大钺氏再度攻入大延边关时,可为百姓抵御强敌。”
赵笃清靠着梁辛安,受伤的脚不能长时间落地,军医们恐吓多次,才令其乖乖听话,不至于日后连上马都成问题。
他生在庆王府,注定了就要继承庆王的衣钵,一辈子就留在边关,望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镇守一方山河。
“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只盼着皇叔早日动手,赵贞他,不适合坐那张龙椅。”
主帐周围并未他人,守在帐外的亲卫皆是亲信。赵笃清并不担心这些话叫人传回宫里。
陆庭眉头虽一直拧着,却不反对赵笃清的话。
赵贞的确不适合当皇帝,若在乱世,他就是那个亡国之君。亡国之君,哪怕在史书之上,史官也不会记他一笔好的,更别提百姓日后口口相传的内容。
外地扰边,内起祸乱。大延危矣。
沉默地回到营帐,楚衡放下帐帘,正欲转身,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下,却是陆庭一拳打在了桌案上。
砚台被震得落在了地上,好在天气冷,里头的墨早就干了,这才不至于弄脏了地。
“你在生气?”他走到桌案旁,桌案很硬,要不然早被陆庭这一拳打坏了,“气赵贞无能,还是气太皇太后短视?”
只有两个人的帐篷,楚衡说话并不婉转。
他生在后世,不说对那些皇权始终生不出敬畏之心,单就说皇室干的那些个混账事情,想要一点点的敬畏心,他都拿不出来。
他以为丘家倒了,赵贞能顶用一些,到结果,还是不行。
“陆成檀,你说过的,大延不会破,归雁城会重新回到我们的手里,所以,一时的退让不是退让,永远的退让才是真正的问题。”
楚衡面色沉定,握着陆庭的手,吹了吹他指骨间被捶打后发红的痕迹。
“洪大人要来了,西山营理该做好一切准备。求和,可以,但假若大钺氏狮子开口,西山营的刀斧却不会因为一场的退让就锈迹斑斑。”
“是的。”
陆庭伸手,将楚衡揽在怀中,紧紧拥住,低声道:“西山营的刀斧,永不生锈。”
第76章
腊月晃晃悠悠走到尽头时,本该欢欢喜喜迎接元月的宜州百姓,依旧紧张担忧地关注着前头的战事。
谁不知道大钺氏那就是一群啃骨食肉的野狼,日日蓄势待发,随时都可能扑向宜州。
听说归雁城已经空了,留在归雁城内拖延时间的妓女们,死的死,残的残,没有一个落得好的。
还听说,曲玉那边,因天高皇帝远,未能及时被株连的桂刺史,打算开城献降,却被许太守带着人手乱刀砍死。首级挂在衙门前,警示所有官吏,人在城在,人亡城破,并学着归雁城的样子,将百姓尽数转移。
曲玉城破,许太守自刎的消息传来宜州时,来自燕都的圣旨送到了西山营的主帐中。
同圣旨一同来的,还有使臣洪颢。
圣旨一如既往,并非是皇帝的亲笔手书,但下的是龙纹大印,表的是一国之君的意思。庆王听着颁旨的太监念完圣旨,面上冰冷一片,待人离开后,径直将圣旨扔到了地上。
赵贞翻来覆去的意思,还是如之前密信上的一般,派遣洪颢为使臣,去向以呼伦王为代表的大钺氏王室求和。
“堂堂大延,向一关外蛮国求和!”刘臣恨不能往圣旨上踩上几脚,可看着留在主帐内的洪颢,他咬咬牙,忍着怒气往边上坐下。
庆王不语。他面上虽无表情,可心底早已怒火冲天。
大延是赵氏江山,是先祖在马背上一点一点拼杀下来的社稷,如今却……
楚衡心知他二人心底的怒意,与梁辛安一道,赶紧斟了两杯茶水,递到他们面前。
先前听闻曲玉城破,他担心庆王的情绪,特地命人煮了一壶清心润肺的养神茶汤。才喝了没两口,却又接到了圣旨,更是看到了风尘仆仆,面容消瘦的使臣洪颢,此刻只怕庆王跟刘臣心里只想抓着龙椅上的赵贞,狠狠地打上一顿。
那不是熊孩子,那是比熊孩子更可怕的亡国之君。
洪颢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捡起圣旨:“庆王殿下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他也看出来庆王动了气,一手将圣旨摆到桌上,一手捋着自己拉碴的胡子,“陛下既然已下了圣旨,身为臣子,除了去做,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只是,下官充当使者,为大延求和容易,想要大钺氏心满意足却不容易。”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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