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状况,治焯凭一人之力也难扭转。
上谷东、南面海,海风被燕山阻挡,常常天降细雨,到处都是霉湿气,可无雨时又常常刮大风,吹得边民眼眶充血,发肤干裂。时气不佳,人丁不旺,凡此种种,很快连他似乎都感到周身困乏起来。
难怪每当匈奴扰边,轻易就能杀掳周边兵民。
这如何是好?
柯袤的沉默相伴中,他骑着玄目沿着上谷边亭往返多次。有一次登上长城烽燧,远眺天边胡人和鲜卑人所牧的大片白色牛羊群,牧人的歌声随风远飘;而反观燕山之阴,一反山阳处绿意满眼的郁郁葱葱,尽是黄土裸/露,枯枝败叶,土地则更加贫瘠。
他深思一日便上奏一书,请朝廷将别处,尤其在黄河之南因为瓠子连年泛滥导致颗粒无收的灾民,统统赏金移到边亭附近。
大约因为两年前,关靖就此事已与刘彻达成共识,朝中很快有了反馈。
接下去近一年,不断有农人举家迁到上谷及周边五郡,朝廷诏限上谷关市,但三年不收赋税,加之为新民补粮,赠稻稷谷种,四野里渐渐炊烟密集,人声兴旺起来,偶尔还能听到田间孩童的笑声。
如此一来,无论是举兵要征壮士,还是休兵养民生,上谷都有了后备,郡官脸上也有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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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节过后,郡守通传刘彻为纪念上一年征匈奴之战,改新年号为“元朔”。
三月,治焯在长城上与士卒同守边关时,听人来传,说卫子夫诞下一男,刘彻大喜过望,如治焯预料,卫氏被立为新后。此外,刘彻不仅大赦天下,还大赏朝野中德行好的名士、孝子、年过八旬的老人,稻稷布帛由使者到处深入民间传发,一时间上谷郡兴旺不久的民舍田间,人人面带喜色,朝天谢恩。
就在上谷兵民如春潮起色时,六月朔,治焯接到急诏,命他回长安述职。
非常室中,刘彻难得只召见了他一个人,还设下宴席,各式面点酒菜铺张了他面前的桌案。
“小火!”刘彻兴冲冲拉着他,喜笑颜开道,“为何我每次遣你离开长安,就有好事发生呢?”
治焯心中窘迫,刘彻笃信这些事,现下看来是在说笑,万一哪日他忽然当了真,那自己这一生岂非都无法回长安了?
他赶紧把缘由都归到刘彻自身鸿运上,好在刘彻兴致高昂,也就相信是自己恪守天子之德,而获得了上天的厚赏。
“你才去上谷一年余,便振兴我边亭大患。我就觉得蹊跷,去年你领兵,以‘严法’之名,令士卒殚精竭虑为我杀敌,而今却听闻你身为一郡都尉,不但体恤营中材官,还日日亲自巡长城,巡边亭,为士官送汤送袍,成了边士口中的‘仁将’。你究竟是如何盘算?”
治焯微微沉吟,刘彻便亲自斟了酒递给他,大笑着先声夺人道:“你莫说那些都是我的功劳,我的教诲之类的废话!今日把你一身的顾虑都放一放,我要听实言!”
治焯无奈一笑,只好道:“战场严法,是为让人一心杀敌,不他顾;上谷为都尉,振军心为首要,大处抓责,小处不苛求,且臣为陛下派遣,自然要远播陛下仁德,身正令行,才可让惴惴民心安定。”
刘彻微微点头,问:“那你命新服役的正卒,秘密新修粮仓武库又是何故?”
“因上谷郡频频被犯,匈奴已熟知郡中屯粮草和兵器之处,所以每次扰边,都径直去烧粮抢兵,旧仓储已不可用。”
刘彻疑惑道:“就算新建,时日一长,也是一样的下场啊!”
治焯想了想,在桌案上画给刘彻看:“新修仓、库并非定式,仓底置轮,可轻易迁移。胡人虽然烧粮草,却极力想获得我大汗的铁兵器,舍不得烧。臣以此为混淆视听之法,一年一迁,具体迁徙之处只有太守等官吏才知晓。军中正卒服役期为两年,更卒一年之中只服役一月,因此更卒频繁来往,不可用,而用新役正卒。如此一来,即便服役时这些人得知何处储粮,何处屯兵器,等役期满后回到乡野中,守不住机密让胡人得知,但粮仓武库一年一更,胡人得知的,永远是过时的消息。”
刘彻大笑赞叹。
“小火,我没有错看你!”他沉吟片刻,然后说,“既然你已把上谷理顺,接下去我想重新遣你去雁门,可好?”
治焯一怔。看来无论如何,刘彻是不愿他常住长安了。他微笑道:“唯陛下之命是从。”
“哎哎,你莫如此郑重其事……你先前有过生死之交的人,不是都在雁门郡么?”刘彻笑意明朗,“其实是我新用了雁门郡太守为郭昌,而他述职之后便驰传上疏,望你能助他同守。我想,雁门关自古便是要塞,你去,我在长安城中也更安心。”
治焯点头称唯,如今与关靖分别三年半,看来真要如雷被当初所说,就算能再相见,恐怕也早已形同陌路了罢!
他暗暗叹气,接过“抚军大将军章”,筵席酒菜未凉,看刘彻的意思,他也该动身走了。
“既是抚军大将军,小火你有任命麾下部曲士官的权力,若逢征战,你上疏向我知会一声便是。”刘彻微笑道,“你那些在军中赏识的人,随你任用罢!孰人敢说你假公济私,朕不会听。”
治焯稽首谢过,走出宫门,叫住欲牵马往南行的柯袤,二人一同往城南看了一眼,便翻身上马往北去。
七日后,他先到了雁门郡太守官府,还未进门,便被郭昌往外赶:“将军先去善无县营,我与你同去!”
看郭昌喜气洋洋,治焯也不懂他什么意思,套半晌话也套不出什么来。
到了善无县营,昔日旧友也不如往常一样围聚上来,连门士到校尉,人人面色都露出一种神神秘秘的笑容。
“走走走,去你营帐!”
翻身下马,郭昌便执着他的手往营中去,治焯心下好笑,想说是要赠他什么好礼,谁知等走到属于他的营帐前,郭昌却又神秘兮兮地跑开。
帐中白日无灯,毡帐厚实不透光。治焯掀起门帘,一时看不清其中什物,却忽然胸口一紧,有一种熟悉而狂奋的心跳莫名撞击起来。这种怪异的悸动令他呆立门口,半晌未动。
“你要站到何时?”
随着一个近在耳畔的声音,那副梦中萦绕千万次的面孔出现在毡门透进的日光里。
治焯顿时颅中一片茫白。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抚军大将军:简称抚军将军,二品武将。
☆、卷六十三再立信
善无县营治焯的营帐,由几名材官把守,士卒人人面孔紧绷。
赵破奴捧着食盒走近,将装着饭菜的漆木盒自毡门下置入,站起身恰好遇到郭昌经过,对方问他:“还未出来?”
赵破奴皱起眉,凝重点了点头。
郭昌绷不住,揶揄笑道:“整已三日,这二人还活着么?”
“活着罢!每次送的饭菜都动过……”赵破奴转移视线望别处,“上次我大兄还叮嘱我,什么莫要彻夜缠绵,以免手足虚浮无力杀敌……如今,这帐中不分昼夜榻声吱呀不绝,大兄他倒是不怕无力杀敌了。”
郭昌憋不住笑,赶紧拖着赵破奴离开。
帐中漆黑,只有毡门处漏进一线光亮。帷帐之内的木榻上,关靖在枕着的臂膀上微微一动,接着清醒过来,睁开眼就看到臂膀的主人正支着身,深深端详着他。
治焯低声问道:“睡得可好?”
“嗯……”关靖尚未开口,嘴唇已被一个吻堵住,进而他感受到治焯的手往下探。
“你……又……”随着对方深入,关靖无法串词成句,出口的话变成微风。
大约过了两刻,帷帐之内才平息下来。
关靖枕在治焯身上,长吁一气,低低笑道:“你就不怕照此下去死了么?”
治焯收紧手臂抱着他,说:“我蓄了三年半的精力,与你再战多久都无妨。”
关靖微微笑了笑。自再见起,这个人不问他因何事而来,也不问他接下去要做什么,一心就与他缠绵。他也想再如当初那样,二人朝夕相伴,但那种愿望,却又是他,或是治焯,都无法掌控的。
他阖上双眼依偎在治焯怀中,懒懒道:“西南新建了十几个县,一个郡,但路桥工事被人主搁浅下来。原因是,今后但凡匈奴相扰,大汉都要全力出兵。”
感受到治焯的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下颔靠在他耳边,应了一声。他接着道:“由公孙季谏言,人主命我到你军中修习兵法,三足月后赴代郡任都尉。”
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感到治焯屏气一瞬,半晌声音沙哑道:“前年一战后,路博德随公孙敖兵败,虽不被治罪,但被派在代郡驻守……你去,也算有个照应。”
“你说,往年左内史大人都恨不得让我二人离得越远越好,为何此次愿谏你我重逢?”
治焯沉吟片刻:“我二人分离,他得到好处,却不想我与你也成了一些事,升迁比他还快。如今你我都是二品,若回朝中联合对付他,他哪里招架得住?他因此变换策略,想看我二人在一起,能否败一些事,给他下次落井下石创造机会罢。”
“抚军将军与代郡都尉同寝一帐,三日不下榻,想来此事已算落下第一口舌。”
治焯笑起来,道:“然,不过幸亏你不是女子。否则,军中有女视为不祥,二日前你就当被问斩……”
听到他调侃四年前关靖追问的那一句话,那时与现在,恍如隔世。关靖抬起头,望着治焯的侧脸,笑道:“你我还可朝夕相处三个月,算上先前在一起的日子,凑满一个整年。”
治焯应了一声。既然命途一向不由他们说了算,可以预见的三个月,好歹也是期盼。
但这种念想并未持续多久,一个月后,八月初,朝中传来诏令,次日卫青便带着“车骑将军章”、半爿虎符,和霍去病一同策马到了雁门郡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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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兄!”
霍去病已长得跟他们一般高了,见到治焯便热切上前揖礼,见到关靖,只淡淡道了句“都尉”。
“抚军大将军,”卫青和治焯也一年多未见,二人揖礼后就相互握着手走去营帐中,卫青笑道,“人主说,往年都是胡人扰我大汉,如今良将倍出,不若我们先下手,趁他们水干草枯之际,也痛击他们一回!”
“好,”治焯回头望了望关靖,见他眼中已不再有当初提到讨伐胡人就敌对的神色,便放心道,“老师欲如何调兵遣将?”
卫青沉吟片刻,诚恳道:“边亭士官我不熟悉,还请抚军大将军来举荐武才。”
治焯点点头,遣驰传到代郡找来路博德,再请郭昌等人到了雁门军中,众人七嘴八舌开始商议。
匈奴军臣单于此时即位已三十三年,年逾花甲,按匈奴唯强是尊的秉性,军臣说话已渐渐不顶用。前年传出伊稚斜要篡位的风声后,不知道伊稚斜如何把那件事掩盖下来,但近两年匈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各部之间暗潮涌动。匈奴各王心怀叵测,军臣单于的太子名叫“于单”,这种节骨眼上却无力立信军中,心中忐忑,但凡有机会率军出战,便一定不放过。
如此一来,倘若此战能诱来于单,把他和他的麾下剿杀干净,相当于断了军臣后继之人,也把单于之位的抢夺机会摆到明处,挑起匈奴各部内乱。
大体计谋已定,由于四年之前,治焯就拜师卫青,加上前年也实地与卫青、霍去病合力作过战,三人领兵思虑一致,攻胡策略也不谋而合,商酌不费力;郭涣、关靖偶尔插句话,郭涣深谙兵法精要,关靖则一一指出胡人粮仓武库密集处,也让其余人刮目相看。
“既是诱敌,如何诱?”
霍去病跟随卫青出过一战后,胆识武艺越发卓绝:“不若由去病领一曲之兵,先犯单于本部,让他们的太子追出来,各位将军等胡人大军拔营相随后,再现身剿杀?”
治焯深思道:“此为一计,但有两个顾虑。一是此次我军虽可以领骑兵三万,但三万人马要远赴千里去埋伏,响动不可能不为胡人所知,辎重运那么远,也恐接济不上;二是深入匈奴腹地,万一胡人各王,尤其伊稚斜,想借援兵之名,趁乱来杀太子于单,无论他们目的是什么,我军要面临的就是场大硬仗,人马损失很难说,还可能兵败。”
由此,更好的计策,是把于单诱到雁门关附近,以避开匈奴左右贤王为了自卫而同时举兵。
此外,还要设计离间春秋屯军于雁门左侧楼烦的伊稚斜,让他隔岸观火,不参与援助。
营帐中的众人就此又商议了一日,最终想出一个办法,就是让人传信给匈奴太子于单,让他相信汉军即将班雁门周围边亭王师,重兵偷袭左贤王部,然而雁门城空不堪一击。一心想要立军功的于单赶到后,就大功告成。
卫青问:“军中派何人去传信?传信人一来要长相似匈奴,二来懂匈奴语,否则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治焯望向荀彘,荀彘立马自营外带进来两名高壮的男子。
“前年战上谷,这二人是匈奴军中的千夫长。”治焯向众人解释,“归降后,为我旧部军导,导路从不出错,也为我奋勇杀过敌。由于立了战功,廷尉未使他们沦为奴,只令他们入军,之后一直在善无县营忠心耿耿。”
帐中人们狐疑地望着那两名男子,卫青拧起眉心,直率道:“既是胡人,此事交予他们,万一……”
“不然,”众人望向出声打断的关靖,他神色笃定,“匈奴青壮者,往往心高性傲,一旦战败为俘,终身再也回不去匈奴营中。因此,若他们还肯活下来,为大汉效命,绝不会再有二心。”
说罢,众目睽睽之下,关靖跟那两名男子用人人都听不懂的匈奴话对谈起来。
帐中人面面相觑,只见那两名男子原本满面严肃,相谈不久便面露惊讶,接着跪下朝关靖行礼。关靖扶起他们,再详谈一阵,像是在嘱托,那二人一同应声,关靖才回过视线,对众人点点头。
治焯知道关靖身世,因此他大致能猜出他们说了什么。两名曾经的胡人将领,一个昔日的胡人王子,竟都在汉军中效命。这种境况下的相见,他们也无需向对方作何解释,道相同,建立信义也不难。
至此,计已定,行事的人也安排妥当。
帐中武将对关靖青眼相加,治焯命长史取来一尺素帛,提笔以奏疏的口吻,写上“雁门班骑军三万,欲于八月既望,夜袭胡人左贤王部”,盖上抚军将军章。
此外,因为伊稚斜屯军楼烦,关靖深思熟虑一番,仿左贤王口吻,以匈奴语也写了一卷书信。大意是左贤王部愿为太子于单效命,一同攻打伊稚斜。如此一来,就算伊稚斜得知太子于单在雁门中计,也一定会袖手旁观,不会出兵。
两封信趁着夜色,由那两名胡俘朝两个方向送出。
之后,治焯再一一点将,每日天色擦黑,便令校尉、曲长带着兵士,牵着战马,悄无声息到雁门外的勾注山陆续屯聚。
五日之后,路博德回到代郡,带着三千骑军向北,在马尾上系上树枝,边跑马边带起漫过云天的黄尘,仿佛数万兵马正布阵,欲直取匈奴左贤王部。又过了三日,月亮刚刚升起,伏在勾注山上的将领们眼前一亮,看到胡人太子于单,在哨探回去后,便亲自带着一万骑军冲进雁门关。
于单的马在先行军之后缓缓往前走,胡人前将军屈起手指塞进口中,一声哨响,胡人兵士便直扑雁门,射杀长城上的守军,并抬起木柱撞向护城河后的城门。
可雁门烽燧之中,无人去点烽火。
就在胡人犹疑之际,只见三枝流火射向夜空,接着耳边响起如山洪般的马蹄声,身后四周林中霎时如潮水般流泻出千军万马。
于单一惊,座下马一声嘶鸣,知晓中计的同时,他无暇他顾,拽起缰绳便向后逃去。
长城之上,几支庭燎映照下,郭昌亲自挥旗,令旗每一挥动,都自城墙上铺天盖地如雨般射下铁箭,雁门外,于单在亲信护卫下先行逃逸,胡军顿时大乱,马嘶人喊,黄土地上尸骨一层叠加一层,惨烈之声响彻黑夜。
按先前的约定,郭昌带荀彘和赵破奴守城门,卫青由郭涣助力,带霍去病在距离雁门两百里处断后堵截,雁门关外两侧的勾注山中,治焯与他的旧部赵食其分左右路包抄。
赵食其与路博德合力在左路,治焯与关靖屯军右路。匈奴太子于单无路可躲,便孤注一掷,全力杀向后路。
繁星的点点光照进山林中,治焯和关靖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关注战况,不断遣快骑发号施令。
战至后半夜,八月仲秋皓月当空,明亮的月色中,可见城门外的匈奴军已所剩无几。二人翻身上马,打算率军前往卫青处接应时,柯袤眼尖,无声朝西面山林中指了指。
关靖在马背上顿时僵住。
对面山林中幽暗的一角,也有人骑着马,默默地远视着雁门外沙场上的战局,身姿颀长,一声不响。
“胡人。”
柯袤言简意赅说出论断,取出一枝箭,搭弓就要射。不料治焯却伸手把他的箭按下。
关靖双眼就像被那个人钩住,对方抬起视线望过来时,正看到治焯伸手按下柯袤的箭。那人与关靖目光相触片刻,便从容调转马头无声无息走了。
治焯拽着缰绳在关靖身边停下,问道:“阿斜儿?”
关靖回过头,眉心紧锁,良久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
☆、卷六十四取道陈仓
雁门出征,大获全胜。
整场战役,在兵粮充沛,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情势下,战前策划布局总共花了半个月,战后又花了半个月来剿灭、俘虏于单残部。倒是主战对阵当刻,只用了一夜而已。
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动,边关庶民也由此更加心安,刘彻大喜,诏所有功臣回朝庆贺。
十月初,治焯和关靖等所有参与雁门一役的武将回长安。相迎的百姓中,有人认出治焯是四年前密探黄河水利,只身投宿于民舍的人;黄河南十六郡连年因水伤,应诏令迁至边关的人中,也有很多认出了马背上的关靖、治焯和郭涣三人,一时间,沿途不断有人下拜谢恩。
同行十余人纷纷向三人投来讶异和钦佩的目光。
郭涣策马行至治焯身边,低声笑问:“这一次,主人离郎中令一职,更近了罢?”
治焯看了一眼亲自下马,搀扶拜谢老者起身的关靖,问身后的柯袤:“柯公子来说,此境况是好事,还是祸事?”
柯袤沉默半晌,摇头。
治焯淡淡笑了笑,也不多言。
郭涣望了柯袤一眼,他自被灌夫驱逐后,一直是游侠身份,哪怕后来投奔治焯、关靖,这二人行事坦荡,使他对于朝中事的看法,倒不如长期侍奉田蚡的柯袤更深刻。只不过柯袤更多事只用眼睛看,不问就不说。
郭涣望着他一脸不假颜色的神情,想了想,也沉寂下来。
回到长安,刘彻竟亲自迎于城外,不等众人更衣,便将他们戎装迎入宫内。
“众位大汉好男儿!”非常室中设下筵席,刘彻祝酒道,“此战,虽然匈奴太子于单被麾下以命保逃,但你们斩杀胡人数千,带回了俘虏近万,还带回数十万牲畜、物产,大汉以众卿为荣!”
当即一一赏赐众人丰厚的金、铜、锦帛等,卫青、治焯、关靖和郭昌因为加封不久,官阶不加,但拜霍去病为剽姚校尉,封路博德、赵破奴、荀彘、赵食其分别为云中、雁门、代郡和上谷四郡的郡丞,手握边郡兵权,只要将来一征战,就会被任命为将军。此外,由治焯举荐,郭涣被拜为雁门郡长史,柯袤辞不出仕,刘彻就由他以家臣身份,随侍治焯。
这一夜,非常室灯火通明,殿内虽分君臣,但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时,刘彻不断穿梭席案之间,抱着这位那位,祝酒畅笑。
有一刻,他一手搂住关靖,一手搂住治焯,说:“你二人,社稷功臣,先莫要急着回雁门,在长安过年罢!我也好时常有个宽心的去住,找你二人饮酒作乐!”
那时,治焯与关靖对视一瞬,二人都微微笑起来。
事后想起来,也是直到那一刻,仿佛无论是他们各自的命途,还是与刘彻及与其他人的关系,都登上了一座前所未有,毫无挂碍嫌隙的高峰。
筵席散去,二人一同回到阔别数年的三省室。
“先拜代郡都尉,现又立下战功,如此一来,淮南王该不敢再轻易动你了罢!”
“他是不敢再动我,但到了我要动他的时候。”关靖口吻淡薄,话语内容并不退让一分。
治焯笑了笑:“四年前,我请人主设刺史一职,秘密勘察王侯作为;两年前,我也告知人主,淮南王欲反之事。但这两件事,他至今都未付诸行动,你可知其中缘由?”
关靖一顿:“什么缘由?”
“不设刺史,是因为他还不愿把对王臣的怀疑摆到明处,说到底,是不愿朝野议论他心小;至于淮南王之事,一是师出无名,二是……”治焯叹口气,“往上追三世,淮南王与人主同宗。人主贵为天子,怎么能因为郭涣打听得来的,单单因为淮南王臣及其家人盗铸伪/币,就以此为由,去查叔父的国土呢?”
关靖拧起眉头:“谋反为大事,他难道不计较利害么?”
“他既然不愿被论为心小,自然也不会愿意被后人指责他不重人伦。”
“如此追究起来,你与他岂非也同宗?他贬你时……”眼见治焯脸色一变,关靖生生把接下去的话咽了回去。
过了良久,治焯才再次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你,当初你设计令田蚡死了,之后心中可畅快?”
关靖怔了怔,承认道:“明知他是歹人,也是害我家族之人,但以他害人的手段杀他,我并不那么好受。”
治焯宽慰地看着他:“淮南王之事,于公而言,乱臣不可不除;于私而言,你父仇不可不报。可我也不愿你再如对田蚡一般,去做让你新添块垒之事。”他顿了顿,“我有一个人,可令人主得出师之名,但我不想牵连上他的性命,因此还需从长计议。”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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