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妈妈。俞访云埋头抵上他坚实后背,终于找到栖身之处。
你知道吗我这个妈妈刚嫁给我爸的时候,我不懂事,处处杠着她,后来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严奚如说着说着,自己便笑了。
原来你和她一样,都是老天爷多分给我的礼物。
命运这种东西,看得太重就会怨它无常,看得太轻,它又总在提醒生命中那些离开的亲人,错过的挚爱,和水一样消纵的岁月。所有痛苦和遗憾都不是结局,都会用别的方式补偿给你,
所以人海仆仆,多走一步也别觉得辛苦。
严奚如背着他的负担继续往前走:我那个不记得样子的妈妈,在梦里问了和陆老头一样的问题,还问我另一个妈妈对我好不好。在梦里我答不出来个所以然来,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俞访云双臂缠住他的肩膀:是什么?
风月轻轻,把心儿都吹颤。你是我的毕生软肋。
第40章跋山涉水
春雨姗姗来迟。雨水开始落个没完,路边的杏花都被打得枝叶寥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清明。
严奚如恋爱这本折子戏在有条不紊甜甜蜜蜜地往后唱着,只是情动情投两折戏都唱完了,轮到这一折情合,久唱不歇场,似是要唱到天荒地老。
春天都要散场了,只有热恋中的爱侣,春期是漫无止境。
江简以为老大中了邪,上班还整天念着一些淫词艳曲,神情才如此荡漾。
严奚如不和他计较,依旧哼着。凡人都说神仙好,不知白云深处更逍遥。
陆符丁计划着出院。单人间太舒服,新来的护士还会和自己聊天,已经依依不舍,严奚如强行把他架出了医院。你儿子都快走了,做爹的还想躲在医院里享福,好好捣你的药去吧,老头。
陆符丁嗯哼一声,不情不愿。
俞访云哄他:没事的师父,以后店里多请些人手,也不会太忙。
我哪里怕自己辛苦,我是怕我儿子傻不拉叽地被人骗了都不知道!陆符丁说着就觑了一眼这傻徒弟,我跟你说干嘛!你两傻的一个德行!
出了大门送到没人的地方,严奚如直接抛下老头子不管,低头去蹭俞访云的耳朵,终于寻到机会说些浪荡好听的话。边上的陆符丁宁愿自己真就老眼羞明,水底看山影,视若不见的才好。
这天的雨水中夹了惊雷,劈得水花噼啪四溅,青石板上的青苔都在吵闹。
普外的病房里来了几个研究生,严奚如正给他们示范手术操作,收到了郑长垣连续几个电话,只好接起来,对面也没说话,嘈杂一片,混着女人孩子的哭声,忽然传来一道巨大撞击声。
严奚如骇然,大喊郑长垣得名字。
对面回答了他,又说几句话,严奚如终于听清了。可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愣在当场。学生们只看见教授手臂颓然落下,手中的卵圆钳哐当一下砸到了地上。
俞访云加班回家,远远看见有人坐在自己家门口,以为是俞霖又找不到钥匙,走几步才看清是严奚如。他的头发都被雨水打成顺毛,蜷缩膝盖垂了一双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责怪道:这么大的雨,怎么不知道打把伞?
严奚如不答,抓他的手,比自己的不知道暖了多少倍。跟着进了门,俞访云用热水打湿他的头发,毛巾细细擦掉上面的泥点子,手指伸进底下搓开粘在一起的头发。严奚如一直没说话,所有思绪都被电吹风嗡嗡的声音掩盖。
杂音戛然而止,俞访云站到前面,用松软的毛巾盖住了他的脑袋,听见毛巾下这人的声音,一点都没有被暖气烘热。
严奚如说:廖思君死了。
廖思君死了,今天早上雨最大的时候出的车祸。
他前一日和一个年轻医生一同去泷山下面的县医院支援手术,手术做了个通宵,他一个人坐车赶回来。清晨那时候雨水正瓢泼,山路又崎岖湿滑。廖思君的车转弯的时候滑出了公路,一路从山坡滚到山脚,半个小时之后车和人才被找到。司机还有一口气在,他却再无心跳。
廖思君的妻子平日一个人带着孩子,女儿也不过七八岁大,白天在抢救室门口听见消息的时候,以头抢地,直接哭晕了过去。廖思君走得仓促,连一点遗物或者遗言都没给她们留下,就这么撒手而去。
俞访云听他说完,手也僵硬。廖思君多么体面的一个人,从医院走的时候孑然一身,最后离开也无人相送,
严奚如垂首无言,鼻梁旁挂了道痕迹,不知是淌过的泪水还是雨水。
夜深了点,他揽着俞访云和衣而卧,手脚冷了一天,听窗外雨声连绵。
雨落这么大,倦鸟都无路归巢。严奚如心事沉沉,睁开眼见俞访云只开了床边一盏小灯,侧着身与他在微光里对视。
廖思君走的时候和我说,他这一趟看遍山穷水尽,但不觉得灰心,也没想过放弃。他始终觉得福祸相依,往下走谁知道是不是柳暗花明。严奚如阖上双眼,连这点光线都觉得刺眼,一开始,我们都相信自己能有个善终所以任何挫折都算不上什么。
俞访云用手指轻轻盖住他的眼睛,听见他沉闷的声音。
但人要活着,总得活着才能继续。
严奚如上一次见廖思君,还是除夕。那回的深夜谈话还历历在目,胸臆皆抒,可这一次在葬礼上,只有无语凝噎。郑长垣和陆弛章一块儿来了,沈蔚舟本来在出差,也临时赶回来,和故人作别。
那时在他们四个人眼里,廖思君是高不可攀的学长,后来相处得熟了,才知道都是没什么心眼的大男生。他们同窗同寝同路了五年,也同酣同醉过好几场,如今斯人早早撒手人寰,剩下的也在一夜之间被杏花吹散了白头。
廖思君的妻子在墓前哭得几欲昏厥,小女儿小声地跟着妈妈啜泣,余光却在好奇地打量这黑白人群。她不是很能理解周围人的悲伤,抬头却发现有位好看的哥哥也在瞧着自己,便朝他靠近。
俞访云轻轻拉上了她柔软的小手,护在自己身后。来给她爸爸送行的有院长,书记,主任,半个医院的人都来给他献花,廖思君生前没得到的尊重在死后尽数收回,更加盛大与隆重。
思君往矣,可活着的人,又由谁来惦念?
严奚如他们一行走出墓园,道路两侧种了几排错落地白杏,风一吹就落到路人的肩上。远处,俞访云站在树下等着他。
我要回医院了,等下还要值班,就不能陪你
严奚如手掌轻碰他额头:别担心,我没事。
头顶原本看似摇摇欲坠的杏花也开到了这个时候,不舍得离开树枝的依傍,只有人最无情。
四个人绕着回到了大学,食堂对面那家他们常来的餐馆依然开着业,老板也没换,露台还和从前一样破破烂烂,对着那面从未清澈过的人工湖,远处就是韬厉楼。
郑长垣倚着栏杆,捏一罐啤酒,告诉严奚如:无国界组织的朋友说,廖思君调去折泷之前和他们联系过,资料也都呈了上去。他上学的时候就坦言真正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以为这次终于能抛下一切实现,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去成。
妻子女儿都在这里,怎么走。严奚如灌一口酒,眯眼看湖面上波光粼粼,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
郑长垣点一截烟,烟灰细细碎碎掸到地上:廖思君当年是第一名保送进桐山的,一路晋升。当年你和医院为了陆弛章的事闹开的时候,他又欢天喜地顶了你公派的名额,回来之后就有了资格带研究生,带博士,一直压着你以头。谁能想到世事无常,大概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