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园从小被惯得不仅喝茶要加糖,喝粥吃药更是离不开甜粥和糖水。
十年后的黄园,从出国开始离开张妈已经好几年了,现在突然又恢复了加糖待遇,心情很复杂。
两人面对面坐在浦江别墅的书房里,面前各自摆了一杯茶,在这里休息了整整一天、体力和精神终于恢复大半的黄园盯着土陶做的茶杯,猜想自己的这杯又加了糖了吧,嘴角不禁抽了抽。
现下的场景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只是不再是浦江一本正经地讲课,黄园耷着脑袋爱听不听,而是黄园认认真真地对着笔电上的ppt做提案,浦江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满不满意。
以前每次浦江讲完课,都会拿一套练习题给黄园做,现在黄园磕磕绊绊地讲解完自己的设计,也很想拿出一张调查问卷让这位土壕填一填,好节省口头交流的时间,但是现在……
黄园小心翼翼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开口问:“浦先生,您看这份设计是否符合您的需求?”
浦江没有回答,而是凝眉盯着黄园看了一会儿,直到黄园被看得全身发毛,耳朵忍不住抖了抖,浦江才开口:“你很怕我?”
黄园一怔,赶紧摇头否认:“没、没有……”
黄园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父亲,就没怕过谁,但是现在他确实在怕,不是怕浦江这个人,而是怕失去这个项目,怕失去工作,怕无力承担一家人的生活。
而浦江这个人从十年前到现在都称得上是“和蔼可亲”,但就是这样的人现在掌握着黄家的生计。
昨天自己憋着劲和这个人撕破脸,大不了丢了工作,但是一番折腾被撕掉的只有自己的伪装,对方似乎对他的脾气和反抗从来都是不甚在意,倒显得是他无理取闹了。
如果把他当作旧识,他们曾经的相处并不愉快,若是作为报复,黄园感受不到一点羞辱。
如果把他当作乙方,这几次的相处已经超出了合同,这个甲方好相处得过了头。
自己刚决定好好把浦江当甲方供着,公是公私是私,浦江这位爷却问自己是不是怕他?哪个乙方不怕甲方?这是甲方需要问出来的话吗?
既然对方也没拿自己当甲方,那就再问问清楚,黄园重新收起对待客户客客气气唯唯诺诺的外皮,冷下脸第二次问出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疑惑:“为什么?”
黄园知道自己陷在里面出不来了,这个浦江好像在铺设一张大网,将自己困在其中。
为什么指名他来设计,他已经不再相信是公司刚好指派他这个新人来应付这个土壕,他现在可以肯定浦江改造院子是冲着他来的。
为什么买下他的车,他曾经开着“电光蓝”借口送小江老师去地铁站,然后溜出门去玩,所以浦江肯定知道“电光蓝”是小黄公子的车。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照顾,工作、生活,方方面面,虽然他烧得有些意识不清了,但生病时候的状态他自己知道,说得难听点就是会撒泼,可是这个人一次两次地照顾他,那么细致、包容,就像……就像张妈一样。
十年前除了讲课,其他时候都寡言少语的小江老师,在黄家唯独会主动和张妈聊天。
午餐、课间休息或是黄园上课又睡着的时候,小江老师就会帮张妈做做家务,陪张妈聊聊天。张妈丈夫早亡,一直在黄家做保姆帮佣,将两个孩子拉扯到能独立生活,年纪大了也舍不得退休,说要看小少爷黄园成家才行。
黄家因为身份敏感,家里除了张妈和司机就没有别的外人,但是主人们也不会闲着和张妈聊天,平日里大家都各忙各的,只有张妈一个人在家,几十年如一日也挺无趣,自从小江老师来了以后,张妈平淡的日子才有了点乐趣。
小江老师和张妈一样出身农家,所以一开始就聊聊田间地头的农活趣事。小江老师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从小帮家里干活,就一边帮张妈做做家务,一边闲聊种地种菜和干农活的小技巧,甚至帮张妈在后院的花园里开垦了一小块菜地,张妈常感叹“小江老师懂得真多!”。
课间休息的时候,黄园从二楼的书房窗口常能看到蹲在花园里检查菜苗发育情况的小江老师,挂着憨厚质朴的笑和一旁的张妈讨论,黄园啧道:“老妈怎么找个农民来教我,这小子不是菜农就是花农!”
后来两个人熟了,张妈还会和小江老师说小少爷“小园”小时候的趣事,小时候多么可爱多么讨人喜欢,虽然经常调皮闯祸,但只是希望引起忙碌的父母和大哥对他的关注,而且对她也很尊敬关爱,是她看着长大的贴心小宝贝。
黄园常能看到小江老师和张妈背对着他,两个人或在厨房里或在院子里,一边干活整理,一边愉快地聊天,让张妈常常欢喜地在黄园面前夸赞小江老师:“这小老师真不错,比以前那些老师都厉害,教你也认真,小园你要好好和老师学,乖啊。”
黄园不开心了,从小被张妈像亲孙子一样疼爱,自从这个小江老师来了,自己就失宠了。于是,除了每次不正眼看人只拿鼻孔对着对方,开始私下里搞些小动作,在茶点里挤黄芥末,往椅垫上倒番茄酱,在钢笔笔帽上涂502……小江老师每次着了道,都只是无奈地看了眼躲在一旁偷笑的黄园,从不发火,也不告状,默默自己收拾了。
直到有一天,黄园前一天溜出去玩到深夜才回家,早上根本起不来,等睡到中午下楼,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喊了半天也没见张妈来给他准备早餐或是午餐。找了一圈,才看到张妈和黄园在后院的花园里有说有笑,黄园正在帮张妈修剪院里大树的枝叶,祖孙俩互相帮忙的画面特别和谐。黄园瞪着眼,窜到门边,一脚将自己前几日随手丢在角落的足球踢飞。一记漂亮的弧线球,穿过院子的半空,砰一声砸在黄园踩着的梯子上,梯子猛然晃了两下,黄园没有防备被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就这么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张妈也被吓得大叫了一声,赶紧上前扶起小江老师:“哎呦!小江你没事吧!?疼不疼啊,要不要去医院,那么高摔下来,吓死我了,你哪里疼赶紧告诉张妈啊……”
所幸小江老师并没有爬到最顶端,而且地上是厚厚的草坪,他缓了缓,感觉身上的骨头没有问题才爬起来,赶紧安抚张妈:“张妈别急,我没事。”
“真没事吧?这都摔破皮了,都出血了!骨头有事没呀?哪里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说啊!哪里飞来一个球啊,真是的!你的脚先别走动,我去叫小园来帮……”张妈正想去叫黄园来帮忙,转头瞥见一个身影从门边闪过,不见了。
这是黄园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被张妈做思想教育,张妈舍不得骂他,但是拉着他关在房间里,足足唠叨了两小时,语重心长地跟黄园历数了他对浦江做的各种恶劣行径,因为都是事实,所以骄傲的小少爷也不反驳,扭头撅着嘴就这么听着。
张妈最后跟他说:“你心里是不是以为是小江老师找我告状了啊?那你就太小看我这老太婆了,家里所有东西都归我管,你那点小动作,我能不知道?小江老师可从来没在我和你妈面前多说过一句。你妈妈找小江老师来,不是让你学习有多少进步,是想让你多跟小江老师这样的好孩子多接触,能受他影响。你看咱们家的情况多好啊,小江老师哪有你这么好的学习条件,你看他……”
当时的黄园心底还是不服气的,但还是让张妈絮絮叨叨地在那说,不敢顶嘴,因为张妈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他一句不对,没指着他说是他做错了,只往小江老师好里说。妈妈说得没错,张妈对他真是毫无原则地宠腻,也只有张妈对他这样无条件地完全包容。那时黄园还略有些小得意,自己虽然伤了人,但是张妈的苦口婆心还是帮着他的,以后大不了看在张妈的面子上少惹那小江老师就是了。
后来黄家出事了,黄母拿了最后一点积蓄分给张妈,让她回老家养老,黄园回国后就再也没见过张妈。
这个曾被他整过无数次,却从不吭一声的小江老师,现在的浦江,坐在他的对面,听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像张妈一样对他好。
张妈毫无所图,你,不可能。
浦江咧开嘴憨厚地笑了笑,像十年前一样,一脸诚恳地看着他说:“张妈说,你要是不好好读书,就只能跟着我种地了。我想,这个愿望不难实现。”
什么鬼!黄园听完这个理由,愣在那里。只是为了张妈一句戏言,费那么大周章,就为了让老子给你种地???
张妈的确说过这句话,而且经常说,但是怎么可能是她老人家的心愿,明明是想鼓励自己好好读书而已的一句玩笑!
“咳咳咳!”黄园肺都要气炸了,他知道浦江只是拿这句话来敷衍他,但是他不想听到浦江拿张妈来开玩笑,张妈对他绝对是真心的爱护,已经翻身奴隶把歌唱的浦江能是真心的吗?
浦江见黄园咳得厉害,咳得脸都涨红了,说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把茶杯往前推了推,沉声道:“如果张妈在这里,她也一定想看到你凭自己的本事,做成一件事。”
果然还是因为张妈吗?为了还张妈那一年对他好的人情?
但这只能解释为什么指名让我来,如果只是单纯地照顾旧识的工作,根本没必要对他这样好,就像张妈一样,绝对的照顾和包容。
黄园知道浦江现在不会说实话,但是他的心已经比之前要安定下来,就当浦江是为了张妈,给他这个项目,只要钱到手,什么都能忍,就像以前浦江来黄家做补习老师一样,这只是雇佣和服务的关系。
“你知道我可以接受反复改正和讲解,但不接受敷衍。”浦江彻底收起笑,严肃道。
黄园点点头,以前的小江老师耐心特别好,可以一遍遍反复为他讲课,哪怕从最最基础的原理讲起也从来都是不厌其烦,但是如果碰到黄园听课心不在焉或是敷衍做题,他就会停下,等黄园玩劲儿过去,然后重头再讲一遍,课时也从0开始计算,直到黄园忍受不了被无限期延长的下课时间,而愿意主动听讲。
“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会为难你,或是草草结束。你可以把这个项目当作你成为正式设计师后独立负责的第一个项目,这种情结,相信你会认真对待。”
黄园正色道:“当然。”
浦江伸出手:“合作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开头回忆结束,中间插入回忆杀,结尾回归现实
☆、15黑墨水
接下来两人的沟通顺畅很多,浦江也毫不客气,对黄园的设计提出了很多修改要求,就像他以前讲题一样,拿了张纸,123地罗列下来。
浦江讲得很仔细也很耐心,每一条都会与黄园讨论和确认,黄园也尽快调整自己,快速进入工作状态。
浦江低着头在纸上一边写一边画简单的草图做示意,沉稳的黑色墨水在纸上划出漂亮的行书和清晰明了的线条,再加上他的声音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平稳自信,带着似乎能解决一切的力量,让黄园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想法走。
黄园见浦江越写越多,中途还换了一面,并加了一次墨水,渐渐就快写满两面a4纸,表情跟着慢慢难看起来。
有些是可有可无的小细节,有些却是由于自己对建筑本身结构了解不够而出现的大的设计失误,黄园的心情很复杂,时而激动时而沉重,时而豁朗开朗时而纠结万分。
“好了,就这些。”浦江收了笔,将最后完成的两张纸递给黄园。
黄园接过纸,眼睛却盯在笔上,那是一支明显老旧的黑色钢笔,原本应该是光亮的笔杆外壳,现在布满了或深或浅的划痕,特别是笔套接缝处,有一圈痕迹,看不出是有白色附着还是因为掉漆。
“借你。”浦江以为黄园需要笔做笔记,将钢笔也递给他。
可是黄园却像碰到烫手山芋,把手猛地收了回来:“不需要!我、直接记电脑上。”
说完埋下头,把a4纸和自己笔电里的设计一一作对比,浦江勾起嘴角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愉快地在一旁玩转笔。
十几分钟过去以后,黄园逐渐将浦江的意见整理入自己的设计思路,慢慢总结下来,他终于发现自己的问题所在。
浦江没有对他设计的视觉方面提出任何意见,提出的都是对设计的功能性方面的改进,有琐碎的细节,也有整体动线的结构,也有对功能性的常识性理解错误。
黄园面如土色,自己花费了两个星期,参考无数资料和案例,所制的设计,有个最致命的缺点——根本没有从用户角度出发。这是一份家居住宅的庭院景观设计,所有设计都应当遵从用户的生活与行为习惯,如果没有充分考虑个性的人性化,视觉设计再漂亮,也只是一张纯粹的效果图而已,根本无法让用户接受去按图施工。
浦江在他们第一次碰面沟通的时候,提出的那些功能性需求,自己虽然都一一记下并在设计中体现,可是只是单纯的像摆玩具一样将他提出的需求摆在相应的位置上而已,没有去考虑他的父母也就是老人的需要,没有去考虑他作为农贸商人的专业需求和日常习惯,也没有去考虑他虽单身却随时可能组织家庭的情况……但这些浦江都帮他补充和改进了。
黄园感到羞愧,这些不应该是一个在奉行“以人为本”的建筑事务所已经历练两年的设计师该犯的错误。
自己只考虑浦江是一个有独特品位的富豪,只想尽自己所能交给他一份“漂亮”的设计,却忘了他是个务实的商人,更是需要方便便捷生活的一个自然人。
浦江给自己说了那么多写了那么多,却从没说过一句“不满意”或“不喜欢”,之前黄园差点就要把他归为没事找事、鸡蛋里挑骨头的那一类难缠的客户。
定定心,收起自以为是的傲慢,黄园郑重对浦江道:“谢谢浦先生的宝贵意见,我一定尽快完善我们的设计。”
浦江却绷起脸:“嗯,设计你可以慢慢改,只是对我的称呼,能马上改吗?”
“……”
不论是“江哥”还是“小江老师”,现在的黄园都叫不出口。
正尴尬着,外面厅里的公文包里响起电话铃声,黄园听出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抱歉。”黄园借机起身去接电话。
“小叔!你快来,快来!呜呜呜~奶奶!不要!小叔!!!”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侄女蕾蕾语无伦次的呼喊声,背景音也是一片杂乱。
“蕾蕾!妈?你们怎么啦!快说啊!”黄园陡然瞪大了眼睛,冲着手机喊道。
“医院!爷爷医院!小叔快来!奶奶——”
电话突然就这么断了,黄园怔了几秒,随即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全身,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浦江凝眉走了过来,抬手在黄园抑制不住起伏颤抖的肩膀上按了按,那是仿佛能抚平一切的力度,穿透他的身体,让他心中一悸,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艰难地与浦江对视。
“我……”黄园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哽在喉间,这两年来他头一次这样强烈地想寻求别人的帮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走。”浦江握住他的手腕,拉起人就走。
浦江将人塞进“电光蓝”,弯腰帮他扣好安全带,然后用不容抗拒的目光将黄园无措的眼神锁定在自己的强大坚毅的领域包裹之下,抬手揉了揉黄园的头发:“我陪你去,会没事的。现在,告诉我地址。”
车子飞驰出去,黄园在浦江带着安抚的沉稳声音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给家里、蕾蕾、爸爸的护工还有嫂子分别打电话,但竟没有一个能接通,同时,手机上也留有数通未接来电,黄园无法分辨,只能一通通打回去,只要是和家人无关的电话,即便是领导客户,他都毫不犹豫地直接挂断。
没有一点有用的信息,最后,黄园似乎想到什么抖着手拨通了大哥关押地工作人员的电话,确认了大哥的情况,虽然对方客客气气地告诉他大哥一切都好,仍不能使他安心,他对着电话反复确认,即便是他花钱打点过的人也失去耐心,对他道:“不相信明天过来看看好了呀,覅没事找事好伐?”
强烈的不安让他紧闭牙关,几近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
蕾蕾让他去爸爸的医院,不断地在呼喊“奶奶”,所以肯定是爸爸或是妈妈出事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一只无形的大手不断锤击他的心脏,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几乎要窒息,让他全然无法呼救和挣扎,黄园颓然地闭上眼,在心里对自己说:“哥,对不起。”
突然,已经开始化为碎片慢慢消散、感受不到任何知觉的身体被拉进一个强有力的拥抱,箍得全身的骨头都似乎要被挤压断裂,那种似乎要把他拖进地狱的力度让全身的感觉如潮水倒灌一般涌了回来,黄园重新感知自己的身体和知觉,耳边传来遥远却熟悉的声音:
“小园,我们到了,你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焦点最后凝聚在一副老式眼镜框已经掉漆的镜脚上。
黄园呐呐地转头看向浦江,喃喃道:“十二楼……”
“嗯,我们走。”
浦江不需要知道具体位置,因为整座疗养院已经被人群、警察和消防车包围了,所有人都抬着头看向十二楼的窗口,空调机上坐这一个神情漠然的老太太,浦江知道,那里是黄园最后的人生希望。
当黄园脚步不稳地跳下车,仰头望去的刹那,惊恐得猛然睁大眼睛,眼珠似乎要随时迸裂,抖着嘴唇声嘶力竭地吼道:“妈!——”
几近绝望的声音划破天际,响彻整个院前的小广场,震撼所有人的心,人们都停止了议论和动作,向黄园看过来,除了十二楼空调外机上的黄夫人,仍毫无所知地抬着头望向无尽的天空。
在黄园双腿发软撑不住自己,随时要跪在地上之前,浦江从车子另一边下来,及时撑住了黄园的身体。
黄园听到浦江附在自己耳边低声说:“我们上去!”,黄园听他的话,逼迫自己迈开腿,冲向警戒线。
浦江简单明了地向警察说明了情况,死死攥着黄园的手腕,拉着他冲进大厅按下电梯键。黄园盯着电梯从“12”缓慢往下跳动的电子屏,恨不得把上面的数字抠下来直接换成“1”,也曾试图直接往楼梯间里冲,被理智的浦江拉住了,这个时候没有其他人用电梯,只有电梯是最快的。
☆、16煞煞白
当电梯门在12楼打开,两人马上听到蕾蕾已经哭得快断气的呼喊声:“奶奶,您快回来,跟蕾蕾回家吧,求您了!呜呜呜……阿娘(奶奶)……蕾蕾害怕……”
两人还未跑到黄父所在的病房,就看到黄父的病床已经被移到病房外的走廊上,身边没有一个人看护,病得瘦骨嶙峋的黄父直挺挺地躺在惨白惨白的病床上,被褥整齐得毫无生气,只有堆满皱皮的脸露在外面,萎缩浊黄的眼眶里是一双毫无光彩的眼睛,现在掬满了泪水,抖着干枯的双唇,呼吸急促,无力无奈无望。
黄园扑过去,确定自己的父亲暂时安然无虞,跟黄父说了一句:“爸别着急,等我回来。”马上又撑起身体跌跌撞撞跑进站满了警察、保安、医护的病房,病房里还有被看护阿姨搂住的蕾蕾。
空调外机安装在两个病房窗户之间的位置,大部分人站在房间外围,窗口站着一位正装女士对着黄母在不断劝说。
蕾蕾看到黄园冲进来,马上扑进他的怀里:“小叔!奶奶!小叔来了,您快回来!我们一起回家,以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蕾蕾会好好学习努力工作,把爷爷接回家,等爸爸回来,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奶奶好不好……”
蕾蕾一声声的呼喊让在场所有人动容,可是黄母只留给所有人一个漠然的背影,可是十二楼的风吹起她凌乱的白发,身体似乎摇摇欲坠,看得每个人心惊胆颤。
警察低声与黄园交流,快速简短地跟他说了下从蕾蕾那里总结的情况,今天一早“前”嫂子陈燕就将蕾蕾送回黄家,然后与黄母关在房间中谈了许久,陈燕离开后,从来没来过疗养院的黄母要求蕾蕾陪同她一起来看望黄父,午后打发蕾蕾和看护出门去买水果,等他们回来,才发现黄母正沿着窗台外面的雨槽爬上了空调外机。
警察要求黄园多与黄母说话,可以先像闲聊一样,把她的思维拉回来,再想办法唤起她的求生意识,千万不能再刺激她,如果无法劝回就尽量拖延时间,让楼底的消防做好气垫准备。
黄园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柔声道:“妈?我是小园,我下班了来接您回家。蕾蕾今天来了吧,你看我们家的小公主她都成大姑娘了,她一直跟我说她想你和爸了,想搬回来陪您一起生活。而且你看爸已经有意识了,虽然还不能开口说话,但是他刚才的眼睛告诉我他想回家,您刚才看望他的时候有感觉到吗?外面风大,我扶您下来,我们仨个一起回家,好吗?”
对于这些充满希望的话,对于黄园伸出的手,黄母仍不为所动,黄园小心翼翼的再走近两步,直到身体靠在窗台上,但是手仍够不着妈妈的身体,这也是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这些话旁边的心理干预师刚才也说了很多,但是无论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都得不到黄母一个眼神,让她也束手无策。
黄园将身体探出窗口,望着黄母,看到她的双唇在微微翕张,发出微弱的声音,黄园身体一颤,他听出来,黄母一直在轻唤大哥的小名:“轸儿”。
黄园从窗口看到楼底的充气垫已经基本成型,同时心理干预师也对他微微点点头,只是这么高,已经将近70岁的黄母掉下去,四肢骨骼、身体器脏还是会受到难以承受的冲击,黄园咬咬牙,开口道:“妈,我刚得到好消息,大哥表现好,已经被减刑,很快就能出来与我们团聚了!”
果然,当黄母从黄园口中听到“大哥”,全身猛地一晃,双手撑着空调外机,堪堪稳住,惊得黄园心脏差点直接跳出来。
黄母慢慢回过头,满脸的灰败,扯出一抹难看而绝望的笑容,让黄园的心脏被狠狠地锤了一下,然后不断往下沉。
“你骗我,你还敢骗我,燕子说轸儿回不来了,回不来了……”黄母悲恸欲绝地喃喃道。
黄园听了黄母的话,也是一怔,但是现下容不得他细思,而是马上喊道:“妈!陈燕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人了,她的话你能信?我昨天刚接到电话,说大哥能减刑了,我昨天到处找人托关系办手续才没回家,我是您的亲儿子,大哥的亲弟弟,你信我!”
黄母被黄园吼得又晃了晃,急得黄园赶紧挥手让妈妈往后靠:“妈你快靠墙歇一歇,歇好了我们很快能看到大哥了!”黄母虽有些犹豫,但紧绷的身体真的放松了一些往后靠了靠。
黄园思索片刻继续道:“妈,陈燕是不是找你要钱了,她骗你大哥出事了,要钱打点,对不对?”
黄母听到这话,脸色变得煞白,身体难以抑制地在剧烈颤抖,吓得无意中说中了真相的黄园又喊:“妈你别急,钱是小事,只要大哥没事,多少钱都无所谓,对不对?我这还有!我还有钱,我存了很多钱……”
黄园知道自己关于存钱的话黄母不会相信,家里的经济状况,黄母虽不过问却再清楚不过,黄园翻遍全身,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浦江家的纯白家居服,根本什么也没带在身上。
浦江……浦江!黄园眼中闪过希祈的亮光,抓过一直守在一旁的浦江,把他推给黄母,急道:“妈,这是我的客户,他非常有钱!您还认得他吗?他是你请来的小江老师,他现在是大富豪了!他会给我很多很多钱!我们有钱救大哥了!”
将信将疑的黄母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才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浦江脸上,那是完全陌生的人,但是那个人对他憨厚的一笑又让她感觉确实有些熟悉。
浦江上前一步,诚恳道:“黄夫人,我是小江,您还认得我吗?黄园出国后,您资助了我上大学前两年的学费,我是陈国良的学生,我和他一起做生意,这些您以前就知道的。我今天刚与黄园签下一个大项目,希望他来帮我的忙。而且我想报答您当年的资助,你们有经济上的需求尽管跟我说。”
黄母听完,眼中终于重新有了些希望的光彩。
“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回家吧,好吗?蕾蕾吓坏了,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她和爸吧。”
黄母动心了,挪动身体开始往窗口靠过来。
黄园再次伸出手,终于抓住了黄母枯槁变形的手。
黄母伸出脚,颤颤巍巍地踩在窄小的雨槽上,可是在炎炎夏日的午后,在热烘烘的空调外机上坐了一个多小时,早就让黄母耗尽力气,同时也有脱水现象,脚下根本无法施力,一脚踏空,身体随即歪着往下倒……
“妈!——”黄园惊恐地大喊一声,死死抓住妈妈的手,同时将自己的身体尽量倾出窗口,想要捞回母亲的身体。
可是老人身体倒下的惯性拉着黄园的身体一并往下坠,黄园感觉身体已经失去平衡,迅速往外滑出去,但是仍紧紧扣住妈妈的手腕,绝不放手,直到手里的重量突然一轻,黄园脑袋随即跟着空了,眼前一片白光,妈妈……没有了。
“快往回爬!”
一声暴喝将黄园的意识喊了回来,黄园才发现自己的手里仍抓着妈妈的手腕,而肩膀上有一个坚定无比的力量一直支撑着自己。
原来在坠下的刹那,浦江扑了上来,同时抓住了黄母的手臂和黄园的身体。而小小的窗口已经挤了两个成年男人,后面的警察和消防只能稳住浦江的身体,却无法探出帮助更多。
黄园赶紧借着肩膀上的力量挣扎着后退将身体往窗口里蹭,很快感觉自己的腿被后面的人抓住了,心里安定许多,和浦江一起把黄母的身体拉了上来。
从死亡线边缘回来,一家人围在黄父的病床旁,哭作一团。
将黄父重新安顿好,然后送黄母做了全身检查,除了皮外伤,血压一直居高不下,更重要的是,黄母的心理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入院接受实时监测观察的程度,可是黄母无论黄园和医生怎么劝说,都不愿留在医院:
“小园,你别丢下妈,求你了。带我一起去接你大哥,好不好?我不要一个人留在医院,我不要在医院里像你爸一样躺到死……”
“……”黄园能理解他妈妈的心态,而且一直都明白,只是以前一直觉得还不算太严重,想再坚持一下,拖一拖,到自己手头宽裕点,给妈妈找最好的心理专家为她疏导,可是自己只知道埋头赚那一点工资,却没重视妈妈一天比一天严重的抑郁问题。
黄园听着黄母的哀求声,心理愧疚得想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
“嗯,我们回家。”黄园在医生不赞同的眼神中答应下来,也许家里的医疗和监控条件不如医院,没有那些冰冷的机器设备,却有家人的陪伴,他决定请长假照顾妈妈一段时间。
而陈燕已经完全联系不上了,她拿走了黄母最后的积蓄10万和价值好几万的金器首饰,蕾蕾的外公外婆也找不到她。黄园没有报案,她还是蕾蕾的妈妈。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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