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无名作者:螟蛉子
第3节
原来,无论正邪,所谓的武林豪杰,就是一群为朝廷所不容的亡命之徒么?
他自幼熟读百家之言,晓得圣人奉天敕法举五刑,刑礼治世,仁义克己。做人要与天地合乎其德,与日月合乎其明,与四时合乎其序。无论哪家,也没有说胡作非为是对的。
好么,他学了这些,家里却养了一窝钦犯……他惨白着脸,默默地捶着心口。
车夫替庄少功顺了顺气,又劝道:“少主,想开些,朝廷有律法,江湖也有规矩。即使这两样都没有,只要心中有数,自己想做什么样的人,哪里不是一样?非要那什么法约束着,才能做人么。想那天地初开,没有王法,人一样有善有恶,活了下来。有些人,再拿律法规矩制约他,也只将自己的害怕当做良善,并不知道人非草木,自古便有一样东西,就是心。”
庄少功心神不定,只听了一半进去,隐约觉得这番话大不敬,但毕竟有些道理,具体是何道理,因没听进去,又不能感同身受,也就不太明白了。总之,这马大哥是有很多道理的。
听上去,对方也是目无王法的,但的确是在用心安慰他。
可他还是害怕,岂止是害怕,上有严父慈母需要侍奉,下有庄家数百条性命系于他一身。
无论是无名,还是马大哥,他都不忍见他们伤人或者受伤……因为……
他是他们的少家主。
第8章死尸客栈
耽误了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出了州衙。未到午牌时分,天似黄昏,浓云翻墨,燕子低掠过街巷。庄少功心不在焉地想,恐怕有一场大雨。应惊羽也牵马出来,把弓和刀往鞍侧一挂,系好斗笠,向他道:“庄公子,你的信,应某替你送了。”
庄少功点了点头,不敢随便说客套话,对方明显是被迫的——此人虽然只是末入流的捕头,却刚正有威严,哪像个有工夫跑腿的无名小卒。“无名,你是不是为难了应捕头?”
“是。”
“怎么为难的?”
“不许他去比武招亲,他不送信,杀他舅舅。”
庄少功没料到,如此卑鄙的手段,也能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不禁呆了一呆。
“无名,强不执弱,诈不欺愚,应捕头是你的朋友。你就如此对待朋友?”
这时,应惊羽已上了马,暗想——这个“强不执弱,诈不欺愚”是什么意思?
无名抱手不说话。庄少功只当他置若罔闻,忿怒道:“你不让应捕头参加比武招婿,万一夜姑娘喜欢应捕头,却与之失之交臂,这一生,岂不是毁在你这等卑鄙小人的手里?难道,你还要一路将所有去金陵的青年才俊都赶走?那不如我等即刻回家。”
无名似懂非懂,听着听着,忽地浑身一颤,侧过头,拿手巾捂住口鼻。
“无名,你真叫我失望,”庄少功心想,这少年郎总是装可怜,纵容下去如何了得,狠下心道,“见人不正,虽贵不敬,莫说你是我的家人,就是达官贵人,我也一样不敢苟同。”
应惊羽听了,制止道:“应某早已心有所属,去金陵,也不过是盛情难却,加之是难得的武林盛事,天下少年英雄聚集一处,这才动了结交的念头,不去也罢。”
“我教训我的家人,”庄少功余怒未消,“清官难断家务事,应捕头何必为他说项?”
应惊羽一怔,因不知这位庄少家主哪来的火气,也就说不出话来。
无名终于改口:“鹰爪应,送了信,你可以去参加比武招亲。”
应惊羽恢复了杀气腾腾的模样:“好,你立刻离了永州,否则休怪应某不客气!”
话虽如此说,应捕头应惊羽,仍是揣着信,裘马扬扬地向阳朔去了。
他一逢驿站便换马,二十里一换,日行八百里,不知比庄少功来时快了多少倍。
到庄府门前一里地,一张弓挽尽天边红日,一箭惊飞庭前鸟雀,暮色犹未落下。
这时,庄家的三个人,早已离开永州,沿湘水驰向上游,打算到了洞庭湖,改走水路去金陵。得知家里藏了一窝钦犯,庄少功自暴自弃,不再指望能在城里落脚了。
他有些后悔训了无名,但经过数个时辰的观察,他发觉,无名不长心的,挨了一顿训,却似早已忘了那回事,在马车里仰躺、俯卧、侧卧,甚至睡到了他腿上,看得他也困倦了。
天色越来越暗,无名忽地坐起身,摸索到腰际——
这少年郎,本就是个弱不胜衣的模样,一双手更是生得骨肉亭匀。
恐怕只有油瓶倒了也不屑于扶一下的懒人,才会有这样一双美得可怜的手。
白净细滑,毫无瑕疵。
指甲倒是剪得精心漂亮,衬得指尖饱满温润。
这样一双手,似乎,抚过刀锋,刀锋也会酥软下来。
此刻,这样一双要命的手,嫰玉似地滑开那宽松的衣襟,挑着系结……
“……你做什么?”庄少功吓了一跳。
无名瞅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是在明知故问:“脱衣服。”
——这是当马车是卧房么。庄少功不尴不尬地问:“你……脱衣服做什么?”
“换衣服。”解了系带,无名握住衣襟,把肩一展,剥掉褐衣。
庄少功不敢再看,逃也似的冲出车帘。
无名哪里管这庄家少主如何,将褐衣揉作一团扔了,露出裹紧身躯的夜行劲装。
随后,他打开包袱,捉出一条嵌银网的暗色牛皮革带,又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竹筒。
竹筒里密密匝,插满了针——
有的粗似小刀、薄如蝉翼;有的细如牛毛;有的中空似蜂针;有的带着倒钩;有的细长锋锐;有的穿着柔韧的丝线……
他曾用这些针救过人,也曾用这些针杀过人。
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用了《天人五衰》中的一门武功,就是要折寿的。
因此,一旦出手,无论是救是杀,他都一定要捞够本。
他舒展骨肉亭匀的手,饱满的指腹,稳捏住漆黑濡湿的针。针尖朝里,悉数插入革带的细银网中。将革带绕过肩膀和胸膛环在腰际,他披上一件遮掩的直裰,又抱手蜷着睡了。
“少主,”山路已黑得看不清,车夫提着灯笼,牵马引路,“夜里风凉,还请进去坐罢。”
庄少功摇摇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是无名的手。他恍惚想起荆轲刺秦的故事,荆轲喜爱琴伎的手,燕太子便砍了琴伎的手,盛放在玉盘里……
——无名那一双手,若是教荆轲之流发觉了,会不会也给人砍下来?
庄少功勉力摈去杂念,从未连夜赶路,忽觉山风怡人,索性跳下车,和车夫并肩而行。
“坐着也闷得慌,今日看似要下雨,却迟迟地未落下来。”
车夫道:“这一阵风刮得紧,是有一场大雨的,找个地方避一避。”
庄少功点点头:“附近有人家么?”
车夫道:“湘西的人家,夜里狗都不敢出声,少主怕是不会想借宿。”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叮铃啷当的脆响,由远及近。待山风把瘴气吹散,离马车不远处,现出几十条人影,摆着一字长蛇阵,连灯笼也不打,整齐一划地在大路上躜行。
——深山老林,月黑风高,哪冒出来这么多人?
庄少功总算吃一堑长一智:“马大哥,我们莫不是又遇见劫道的了?”
车夫道:“也不一定。”说罢,他一口气将灯笼吹灭。
庄少功吃了一惊,因一时未能适应,伸手不见五指,问道:“怎地把灯笼灭了?”
车夫道:“让他们走。”
灯笼熄灭后,叮啷声便消失了。
夜黑如墨,万籁俱静。不知那些人影是走是留,车夫也没了气息。
秋风越来越急,一张纸啪地飞进庄少功怀中,摸起来是个纸钱的形状。
庄少功慌忙拍掉,转身进了马车内,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冷汗唰地出了一身。
“你压痛了我的腿。”一个声音慢吞吞地说。
庄少功伸手一摸,摸到了细薄温热的布料,急忙道:“无名,外面有些奇怪。”
无名道:“腿。”
他这才明白过来,他不仅坐在这少年郎身上,还一手紧攥住对方的大腿。他顿时脸上一热,霍地站起身,又一头撞在车顶,直撞得眼冒金星,泪如泉涌,酸甜苦辣一拨儿涌到额头。
无名似乎叹了一声:“化瘀膏在包袱里,瓷瓶木塞的就是。”
车内车外俱是漆黑,庄少功摸出药膏往额角涂了,和无名挤坐一排。
“无名……”庄少功正想说些道歉的话,周遭忽地亮如白昼,一片轰雷之声,转瞬间,夜雨如倾,马车顶盖的棱角,化为溪流。夜雨,就如同潇湘二妃的眼泪,没完没了。
他二人坐在车内,一齐听那铺天盖地的雨声,仿佛已与尘寰隔绝,衣袍沾满水气。
庄少功镇定了些,荒山雨夜,困在马车里,乃是他平生未有的体会。
不过,一想到无名在他身旁,官府山匪皆忌惮无名,他暗暗告诉自己,就算此时遇见歹人,应该担心的,也是无名会不会大开杀戒。
雨一滴一滴,渗透马车的顶盖,落到软榻上。
“少主,”不知过了多久,车夫掀开帘,抹了把水,“雨太大,这马车怕是撑不住的,前面不远,有一家荒弃的客店,方才在下跟着那些人,见他们进去歇脚,想来是没什么问题。”
电光掣亮了半边天,庄少功只觉一阵目眩,雷霆滚滚而来,连忙道了一声“好”。
他一手拎起两个包袱,一手取了油纸伞,率先跳下车,几乎滑到在烂泥里。
幸而车夫眼疾手快,扶住他,又把伞撑开,为他遮了雨。无名也撑了伞出来。车夫见车毂陷在泥中,便解开车辕拴马的绳索,两匹马三个人,弃车投客店去了。
到客店门前,借着撕裂天幕的雷光,庄少功抬头一看,只见一块破烂的牌匾,写着“死尸客店”四个字,两扇腐朽的木门倒在地上,蛛网串着雨珠,枯叶让风雨吹得稀哗作响。
他心里一寒,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个该进去的地方。
店内倒是有火光的,两条汉子席地而坐,正烧着些稻草布片。
这两条汉子身着道袍,相貌奇丑,一个是兔缺唇,一个左颊长着带毛的黑痣。
庄少功见他俩是道人,客客气气道:“两位道长,夜来雨急,冒昧叨扰了。”
黑痣人这才睃了他一眼,似乎点了点头。
庄少功道了一声谢。车夫把马系在檐下,拾起长凳,揩干净了,掇给他坐。
无名也进了客店,没精打采地走到墙角,把伞一合,小猫似地缩进了干草堆里。
庄少功觉得,这少年郎也太不讲究了:“无名,坐过来些,那是人睡的么?”
干草堆一动不动。
车夫见状道:“少主,在下到马车上取条毡毯来,也好将就一夜。”
庄少功由车夫去了,客店内只剩下他和两个道人醒着,静得有些诡异。
他有些尴尬地问道:“两位道长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黑痣人听了,向兔缺嘴道:“这念攒子,当我二人是化把,好笑。”
兔缺唇的汉子,握着雕花铜铎,一指抵住里面的铜舌,也不说话。
黑痣人便向庄少功道:“我们是做买卖的。”
庄少功道:“做什么买卖?”
黑痣人道:“进死尸客店,自然是做死尸买卖。”
第9章湘西三邪
庄少功听黑痣人说罢,脸色微变,想起了在人肉客栈“宰羊铺”的所见所闻。
——莫非,这死尸客店,也卖人肉么?
进客店时,他就觉得店名古怪。不过,经过前几番的波折,他认定无名武艺高强,因此他也颇有些底气:“死者为大,理应入土为安。拿死尸做买卖,不怕遭报应么?”
黑痣人道:“我们这桩买卖,非但不会遭报应,而且还有大功德。”
庄少功一脸不信:“拿死者做买卖,能有什么功德?”
黑痣人道:“你这小子没见识,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常言道,落叶归根,狐死首丘。客死异乡的游商士人,但凡有些银钱,谁不想葬在故里。可是山长水远,路上不出三日,尸首便不成形状,谈何容易?唯独湘水一带,死尸不易腐坏,才能托人送回去。”
原来,这湘水一带,尤其是辰州,乃是獦獠巫术兴盛之地,又自古盛产辰砂,辰砂烧之成水银,是皇陵常用之物,可以令尸首不腐。得天独厚,久而久之,本地人掌握了炮制僵尸的秘术,由此形成了将客死之人的尸首送回家安葬的风俗,这风俗叫做“赶尸”。
这两条汉子,自称做死尸买卖,其实就是做赶尸买卖。
庄少功听黑痣人说来,心道,惭愧,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己若是一辈子足不出户,又岂会知道这些?想罢,他赔礼道:“如此说来,是在下冤枉好人了,还请二位道长见宥。只是不知,此间何以叫‘死尸客店’?”
黑痣人道:“自然是停放死尸的客店了。”
庄少功闻话,起身环顾,想要印证黑痣人所言,寻觅停放在店内的死尸。
在他身后,有一堵破解穿堂煞的短石墙,墙上赫然竖着三位女子的泥龛像——
当中一名女子,以发覆面,唇齿微张,嘴中塞泥。立在她身侧的二女掩面垂泪。
庄少功看了一会,随口问:“这中间所刻的女子,可是文昭甄皇后?”
黑痣人似有些惊奇:“你这小子,从何得知?”
庄少功道:“魏晋文皇帝曹丕,错杀其妻甄后,依据《汉晋春秋》的记载,‘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这龛像的模样恰是如此。想必,供奉在旁边的女子,就是潇湘二妃了。”
黑痣人道:“你又从何得知?”
“这只因,甄后惨死之后,曹植悼念这位嫂嫂,作了一篇《洛神赋》,称甄后化为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立于洛川崖上,‘从南湘之二妃’。南湘之二妃,即是舜帝的潇湘二妃。二妃哭舜帝,竹尽斑,投湘水而死,恰是在此地发生的事。”
黑痣人面露欣喜之色:“想不到,你这小子没甚阅历,却能掉书袋,虽不全中,我这一门的来历,倒也让你蒙出了七八分。你叫什么名字?”
庄少功老实地自报家门:“小姓庄,名少功。”
黑痣人一怔:“原来是‘劫门’门主的公子,那也难怪了,你们家么,盛产书呆子。”
庄少功心念电转,暗想,这个‘劫门’是甚?这道长,称父亲为门主,莫非,家中养了‘五劫’死士,就唤庄家为‘劫门’,认为父亲是一门之主了?
“道长莫不是认识家父,不敢请教道长高姓大名?”
黑痣人捻了捻痣上的毛:“我姓马,江湖人称马明王,和令尊是一辈的,你可以叫我马伯伯,”又指向兔缺唇的汉子,“这是你牛伯伯,大号牛阿旁,我和他是‘神调门’的‘三邪’中的尸邪,小子,听说过‘神调门’么?”
庄少功惭愧道:“原来是两位伯伯,小侄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名为马明王的黑痣人听了,不以为忤:“你没听说过,也不奇怪。劫门嫡系子弟,十八岁之前不许出户,须得通过什么考验,才能插手江湖事务。”庄少功还未听明白这番话,又听他说道,“我们神调门,和你们劫门一样,是江湖八大门之一。这死尸客店,就是我们的盘口。方才贤侄你说,这神龛供奉是甄后。不错,这就是神调门祖师爷,洛神甄宓。”
庄少功听罢,呆了半晌,道:“马伯伯,‘神调门’是做什么的呢?”
他只听母亲俞氏说过,江湖八门之中,巫山‘神女门’,供奉神女瑶姬,庇护天下以色事人的风尘女子。却不知,这‘神调门’,又是何物,若要望文生义,莫不是弹曲子的?
马明王道:“神调门又叫巫门,祖师爷甄宓以灵蛇为师,擅巫术。可惜,巫术流传到如今,只剩三种,扶乩、放蛊和赶尸。这三种又叫三邪。赶尸是其中一邪。相传,舜帝崩于南巡,就地埋葬,潇湘二妃寻不到他的尸首,才投水自尽。因此,我们赶尸的也供奉她二位,愿她二位保佑亡者的尸首平安回家,好让生者慰藉,亡者安息。”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终究是旁门左道,庄少功纵然自诩饱读诗书,却也并无涉猎,听得不明不白,又隐隐觉得厉害,叹道:“马伯伯和牛伯伯所作所为,果然是功德无量的。”
这话刚说完,躺在干草堆里的无名,“呵”地笑了一声。
庄少功愣了愣,这少年郎竟没睡着,一直在偷听。
马明王看向无名:“兀那小子,笑什么?”
无名传音道:“我笑的是,我们这位庄少家主爱心泛滥,对着三邪中居末流的阿猫阿狗,也能自称小侄,唠叨一阵痴话。”
马明王怫然作色,一连道出几个“你”字,最终冷冷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无名坐起身:“今夜,我家少主要替神调门清理门户,念你为人忠厚,只要你依言行事,此后你尸邪一脉,便是一家独大。”
庄少功也不知他二人说了什么,但听马明王怒道:“好狂妄的小子!”
就在这时,门外忽有一个小女孩叫道:“哥哥!”庄少功侧耳听去,店外夜雨如注,闪电雷鸣,小女孩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凄厉非常:“哥哥……哥哥……哥哥!”
庄少功一怔,荒山野岭,怎会有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但听那小女孩哭道:“哥哥,萍儿好痛!”
庄少功心道,萍儿,这名字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却不知道是谁?
正要请无名出去查探,又听门外一个男子唤道:“——阿佚!”
庄少功如遭雷殛,阿佚乃是他的乳名。那男子的声音,既严厉又温柔,不是他的父亲庄忌雄又是谁。他几步到门前,叫道:“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