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争吵也没能跟过去的几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姥姥被油盐不进的两人气得够呛,最后甚至放下狠话:“你们这样做父母,也不怕遭报应!”周荣强闻言只是调转视线,假装关注自己儿子周斌,夏丽云的神色却稍有松动。
常夏如愿上了初中。夏丽云最后妥协,把常卫国给的钱,拿出了100,作为常夏第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够的部分,则都由姥姥承担了。常夏每天早晨继续在早餐摊帮忙,中午直接在姥姥家吃饭,晚上再回家帮忙洗衣、做饭。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但常夏还是很高兴,他没有辜负姥姥、姥爷的期望,能继续上学了。
这一年,南平初中一年级分了七个班,每班五六十人,全年级共有近四百名学生。常夏被分进了一年一班,班上的同学来自不同的两三所小学,只有三四个人是常夏的小学同班同学。可惜,万恶的自我介绍再次来临,常夏的表现没能比小学一年级时好多少。他低着头蹭上讲台,呆愣愣地杵了半天,最后才小声地说出了一句“我叫常夏”。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紧接着上台的沈彦川。同样是12、3岁的男孩,沈彦川比常夏高了将近半个头,身形也壮了两号,穿着干干净净白衬衫的小小少年,身上有着一股和年龄不符的沉稳。他落落大方地做了自我介绍,最后礼貌地对班主任和同学们微笑点头。常夏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还在低着头微微发抖,耳朵里却听清了沈彦川的每一个字句,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正好对上沈彦川的笑颜。
常夏的初中生活就这样展开了。
新班级里,老师喜欢的往往是听话、可爱、成绩好的孩子,可惜,常夏一点都不占。沈彦川则不同,虽然他也跟可爱不沾边,但第一次月考下来,沈彦川不动声色地考进了年级前十名,让一班班主任大大地风光了一把。要知道,当初学校按照成绩分班,好苗子都分到了快班七班里面,哪成想,自己班里还藏了这么一块璞玉。
除了成绩,沈彦川还是个这个年代少见的,乐于助人的老好人。不会的题目,问他,他会耐心地给对方解答;有事儿或者偷懒不想扫除,找他,他会应下来帮对方打扫;考了年级前十名,也不见他骄傲;就连体育课上,他都比别人跑得快……林林总总的大小事儿做下来,沈彦川迅速地赢得了班里大多数小屁孩的心,也深得老师喜爱。
常夏这一个多月里,很快就找回了自己在小学时候的状态。他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油条味儿,很多同学还吃过他家卖的油条、馅饼。和周围同学都格格不入的现状,加上沉闷、自卑的性格,再次把常夏推入一个人的深渊。
常夏唯有努力听课,努力学习,可现实总是不如理想。初中的课程比小学要难上许多,家长们怕孩子跟不上学习,往往会在暑假里,让孩子去补习班补课。对于常夏来说,补课太奢侈了。所以其他孩子多少学过一遍的知识,在常夏这,都是全新的。好在,常夏的语文成绩保持了下来,这次月考,他考了班级第三,连语文老师都多夸了他几句。而数学,常夏创下了历史新低,没能及格。至于天书一样的英语,更是不提也罢。常夏拿着成绩单,忍不住又多看了沈彦川几眼。
常夏对沈彦川,也有着微妙的好感。他并没敢问过沈彦川问题,也没求过沈彦川帮忙,只是,敏感如常夏,他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沈彦川和其他人的不同。沈彦川看着他的眼神,从来都是平和、善意的。对方从来都不像别人一样,因为嫌弃他身上的怪味儿而绕着他走。沈彦川就像对待其他任何一位同学一样,在常夏拎水桶的时候,会默默地给他帮把手,在体育课分组没人搭理常夏的时候,默默地选择跟常夏一组。
沈彦川被老师选为班长,全班同学都非常赞同。
一个多月过去,班里的孩子们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几个小团体。有抱团学习的,有聚堆打闹的,有叽叽喳喳一起八卦的,也有天天在操场上挥洒热血的。常夏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沈彦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游离于这些个团体之外,只不过,前者是无法融入,后者是可以在各个团体中随意穿梭。
初中的校园比小学大了一倍,一圈四百米的大操场,标准大小的两个室外篮球场,还有二号教学楼后面带简易排球场的小操场。常夏在这个比小学大了一倍的校园里,也还算轻松地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所——紧挨着简易排球场和厕所的双杠、单杠区,这里是常夏的世外桃源、秘密基地。他延续了小学时候的习惯,每节课下课之后,片刻不留地跑出去,找到高度最适合自己的那个双杠或者单杠,轻松地在上面上下翻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个困难的动作,没多久,他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朋友
这天,常夏跟往常一样,课间又跑到单杠区猛练。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腿,常夏低头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对方笑呵呵地示意常夏下来,随后自己轻轻一跃,抓住了单杠。
“哥们,看明白没?你背太僵硬了,再练下去容易受伤。”对方做完动作,又轻飘飘地跳下来,常夏的视线也随着他下来。
“嗯?没看明白?我再给你演示一遍?”男生看常夏表情木木的,就想再跃上去。
常夏终于反应过来了,他赶紧出声:“看明白了,谢谢你。”
“嘿嘿,不用谢。我叫石晓峰,二年二的,你呢?”
“我,我叫常夏,一年一的。”常夏有点不知所措,但却有史以来第一次相对顺畅地做了自我介绍。
“嘿,咱们俩还挺有缘,二年二,一年一,听着就合拍。”石晓峰兴奋地伸手要去拍常夏的肩膀,常夏缩了一下,躲开了。
石晓峰见状非但没退开,反而又上前了一步,他突然吸吸鼻子,然后略有点疑惑地问:“你早晨吃的油条?”
常夏整个人都僵住了。虽然躲着他、背后议论他的人不少,但当面问出来,石晓峰还是第一个,常夏原本因为对方主动亲近而舒展开的情绪,加倍紧绷了起来。
石晓峰又往常夏身边凑了凑,他把头几乎埋到了常夏颈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享受地说:“真香啊!我最喜欢吃油条了!可惜我妈总不让我吃。”
常夏彻底懵了。
他迷迷糊糊地被石晓峰搂住了肩膀,都没想起来要反抗。
“嘿,你这是在哪家买的油条?味儿挺正啊!赶明儿我也去买点。”石晓峰继续了油条的话题。
“……这是我家卖的。就在早市路东。”常夏头一次觉得,关于“油条”,似乎也不全是坏事儿。
“哇!这么牛!你别告诉我你还会炸油条!”石晓峰惊讶地说。
“……我会啊。”
石晓峰眼睛都瞪圆了。他紧了紧搂着常夏的手,“哥们,哪天来我家吧!你给我炸油条,我请你吃大餐!”
常夏眨了眨眼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到去对方家拜访的邀请。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答应,还是应该拒绝,一时间愣在了当场。
上课铃响了。
“就这么说定了啊!”石晓峰一边往教学楼跑,一边冲常夏喊。常夏点了点头,发现对方已经回头跑远了,根本就看不到。常夏也迈开腿往教室跑,跑着跑着,他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他小声地应了一句“好”。
石晓峰成了常夏的第一个朋友。接触多了,常夏才知道,原来石晓峰的家庭跟他很像,他爸妈也在他小时候就离了婚,只是石晓峰的妈妈性格刚强,这么多年一个人把儿子带大,一直没有再婚。
石晓峰其实是南平初中的一个风云人物。他从进校门的那天开始,就格外引人注目。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孩子只在电影里看到过有人染头发,而石晓峰就顶了一头金发,招摇地入了学。当然,当天他就被老师勒令把头发染回来,不过,这也足够让很多人对他留下深刻印象了。那之后,班级里第一个谈恋爱的,有他。考试时候帮助同学作弊的,有他。运动会长跑拿第一的,有他。期末考试大排榜前十名的,还有他。老师们对他是又爱又恨,罚写检查,他能写得文采飞扬,找家长,他是单亲家庭,妈妈态度一直良好,老师们也实在不好多说。同学们对他也是又敬又怕,因为这哥们,今天可能借你抄作业,明天就能突然看你不顺眼,揍你一顿。
总而言之,常夏对石晓峰的了解越多,就越迷茫,他完全不知道对方到底是看自己哪里顺眼,才突然跟自己交好。
对于石晓峰来说,就简单多了。
他是个随性的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看你顺眼,就交个朋友,看你厌烦,那就一刀两断,你要是敢惹事儿,那对不起了,石晓峰更是个不怕事儿大的人。
石晓峰看到常夏第一眼,就觉得有缘,认识之后,更是发现,对方就跟个单纯无害的小动物似的,虽然胆小、畏缩,却也好玩儿、可爱。更重要的是,常夏练单双杠时候,表现出的那种坚持的韧劲儿,让石晓峰很欣赏。
自从知道常夏家里是卖油条的,石晓峰总嚷嚷着让常夏去他家里,给他炸油条,在知道油条没那么好做,需要特殊的配料、油锅和大量的油之后,石晓峰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常夏每天的早饭其实都是油条、馅饼,他早就已经吃腻了,巴不得能换点吃的。这事儿让石晓峰知道之后,可把他高兴坏了。他跟常夏商量,让常夏每天把自己吃的那份油条或者馅饼,带到学校来,跟他交换,这样两个人都能吃到自己爱吃的,简直不能更美好。石晓峰甚至觉得常夏就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直接砸在他头上了。
石晓峰家的早饭,就一个主要特点:量大。常夏吃了一个月他家的早饭,直接胖了四斤,脸都跟着圆了一圈,石晓峰对喂养结果表示很满意。
同时,在石晓峰的指导下,常夏的单双杠技能稳步提升。唯一没有长进的,大概就是常夏的学习成绩了。
转眼间,期中考试就要到了。老师留的作业越来越多,名目繁多的杂费也越收越多。常夏藏在姥姥家旧箱子里的私房钱,这两个月,基本快掏空了。
周一课间,沈彦川从老师办公室回来,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需要订一套新的练习册,一共十五块钱。
常夏放学之后,快速地跑到了姥姥家,翻出自己的小铁盒,他把铁盒倒过来,使劲儿晃了晃,然而,无论他怎么倒,地上躺着的,都是那孤零零的十块钱。常夏咬了咬下唇,重新藏好小铁盒,然后把那十块钱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常夏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吃完饭了。周荣强和夏丽云在看电视,周斌正坐在小书桌前写作业,他今年升入了学前班,明年就该上小学了。常夏草草把剩饭剩菜吃光,洗干净碗,然后鼓足了勇气走到夏丽云面前,他张了张嘴,顿了一会,最后才说:“妈,明天学校交书费,能不能给我五块钱。”
夏丽云的注意力立马转移到了常夏身上:“你开学时候不是已经交过书费了么?怎么还要钱?家里哪有钱?”周荣强也把视线冷冷地扫了过来。
常夏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憋了一会,勉强继续说:“是老师让订的练习册。大家都得订。”
“什么练习册,家里那么一堆破书,也没见你都写完。没钱,告诉老师,你不订。”夏丽云皱着眉头,一脸风雨欲来的表情。
常夏抬头看了看她,又瞄了一眼周荣强,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大屋。
第二天,沈彦川课间挨个人收钱的时候,常夏直接跑去了厕所。等到下一节下课,常夏刚想跑,就看到沈彦川直奔着他走了过来,常夏不自觉地定住了脚步。
“常夏,我来收练习册的钱。”沈彦川看着常夏的眼睛,平和地说。
常夏低下了头,他的耳根迅速地红了起来。就在边上同学即将看出点什么的时候,沈彦川接了一句话:“你忘带了吧?我先帮你垫上,回头你再给我吧。”说完,沈彦川就转身走了。
常夏猛抬起头,看到的是沈彦川笔挺的背影,这背影,一点点模糊了。常夏趴向桌子,肩膀微微地发着抖。
放学的时候,常夏拦住了要走的沈彦川,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的时候,常夏才从裤兜里掏出捏得皱巴巴的十块钱,放到了沈彦川手里,他小声地说:“今天谢谢你,那五块钱,我会尽快还你。”
这是常夏第一次主动跟沈彦川说话。
虽然他已经有了石晓峰这个朋友,也能正常地跟石晓峰说笑,甚至打闹,但对着沈彦川,常夏就是打从心眼里觉得紧张。他默默地关注了对方两个多月,他那么想给沈彦川留下一个好印象,想让沈彦川继续用平和的眼神看他,不另眼看待他,可惜事与愿违,他最后还是毁了自己小心营造的一切,给沈彦川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常夏郁闷得想哭,却只能在沈彦川面前强作镇定。
“没事儿,我不急着用钱。你什么时候还我都可以。”沈彦川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钱,然后缓缓地说。
常夏感激又愧疚地看着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会尽快还的,你等我。”
沈彦川看了看常夏的表情,最后点了点头说:“好,我等你。”
常夏又在原地杵了一会,沈彦川看着他迟迟没有动作,终于轻笑了一下说:“没别的事儿,我们就回家吧。”
沈彦川拎起书包,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然后回到常夏身边,轻轻拉了一下常夏的手臂,说:“走吧,我来锁门。”
两个小少年,一起走在夕阳西下的校园里,只是,沈彦川往常夏身边走近一点,常夏就自觉地挪开一点,几次下来,沈彦川也发现了问题,他停住了靠拢的脚步,保持住了他和常夏之间,大概多半米的距离。
☆、改变
常夏家的早晨摊生意一直不错,油条、馅饼味美价廉,夏丽云这个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和常夏这个干净清瘦的服务员都挺受各个年龄层的欢迎,很多人每天都会光顾。
常夏从升入初中开始,每天除了早饭可以直接从铺子里拿之外,夏丽云还会从当天的收入当中,给常夏五毛钱的“工钱”。这宝贵的工钱,往往被常夏攒起来,攒到一定数额,常夏会给姥姥、姥爷买些他们爱吃的水果。
常夏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希望过,能尽快拿到工钱,他反复计算,还是得等到一周半之后,才能还清欠沈彦川的钱,这让他无比焦虑却又毫无办法。
常夏原本每天就会三五不时地偷瞄沈彦川几眼,这回,他的视本上全天都黏在沈彦川身上。第三天的时候,刚好轮到常夏扫除,跟他一组的同学直接撇下一句“我去扫室外,教室就归你了”,人就没影了。常夏默默地开始擦黑板、扫地、拖地,从水房刷洗完拖布回来,常夏看到自己的座位边上站了一个人,是沈彦川。
常夏手忙脚乱地快速规整好扫除工具,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看着沈彦川的视线一路跟着自己,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
“对不起,我会尽快还钱的。最迟,最迟下周末,我就能给你。”常夏低下头说。
沈彦川看着他这样,原本想说的话,也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好了,最后只得安慰他道:“没事常夏,我说了,真不着急,你不用太在意。”
常夏听到沈彦川的声音,就抬起了头,只是对方越是宽容待他,他就越是不知所措。
“我,我在攒钱,已经有一块五了,下周末肯定能够……”常夏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就没声了。
沈彦川原本是因为在这三天里,被常夏看毛了,想跟他说一下这个事儿,可现在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顺利地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对于常夏,他一直有点小心,怕不小心伤害到对方明显比较敏感的心。
“常夏,这真没什么。你别放在心上。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没准下个月我就跟你借钱买笔记本呢,到时候你可得帮我。”沈彦川顺势坐在了常夏前桌的座位上。
“我肯定帮你!”常夏信誓旦旦地保证。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这次,你的钱,反正我也不着急,你下下个周一的时候,再给我。这期间,咱们都不许再提这个事儿了,行不行?”
“行!”常夏隐隐感觉有点不太对,但他的大脑现在还晕乎乎的,对于沈彦川的问句,他不假思索地给了肯定的答复。
这天,两个小少年再次一起放学回家。常夏心里非常雀跃,却苦于不知道跟沈彦川说什么。沈彦川心里则感觉有点怪怪的,这事儿到底是解决了还是没解决?
这事儿显然没解决。常夏的盯梢,非但没有控制,貌似还有点变本加厉了。常夏唯一擅长的科目是语文,语文老师对他也算偏爱,基本上没节课都会点名常夏让他朗读课文或者回答问题。常夏个头不算高,坐在教室的中间偏后的位置,他每每回答完问题都要特意回头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沈彦川一眼,这让沈彦川压力山大,也让其他的同学感到莫名。
没办法,这天放学,沈彦川又拦住了收拾书包的常夏:“放学咱们一起走吧。”
常夏受宠若惊,赶忙点头快速收拾好书包,跟在了沈彦川背后。
一路上,沈彦川都在默默地酝酿措辞。常夏边走边看着沈彦川,渐渐也有了点忐忑。
“常夏,咱们俩商量个事儿行不行?”沈彦川终于开口了。
“啊?当然行啊。”常夏有点愣地回答。
沈彦川没有往校门走,而是拐到了小操场,最后停在了单双杠区。
常夏跟着他停下来,微微牵起了嘴角。
“常夏,你对我有意见么?”沈彦川斟酌了一下,最后说出了口。
“怎么可能?!”常夏一愣,立马反驳。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让你看不惯我。”
“怎么会,你帮我很多次,也帮大家,所有人都很喜欢你。”常夏一着急,连面对沈彦川时候的紧张都快忘了,“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沈彦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双手一撑双杠,几个动作,坐到了双杠上。他坐定之后,也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常夏看。
没到三秒,常夏的视线就移开了。
十秒之后,常夏的耳朵开始红了。
二十秒之后,对方如有实质的视线,让常夏快无地自容了。他求饶般地开口:“沈彦川,你,你别看我了行不行。”
隔了一会儿,沈彦川回道:“你并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这,能感觉到。”
“对了,能感觉到。”沈彦川从双杠上蹦下来,“常夏,抬头,看着我,我把你当朋友,所以一会儿我说的话,你不许生气。”
常夏被“朋友”两个字吸引,抬起了头。
“常夏,刚才,我盯了你不到一分钟,你就快受不了了。可你已经这么盯了我四天了。我开始以为,你是因为我帮你,所以不自觉地关注我。后来发现,这有点不对劲儿。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所以才用这么个办法,对不起。”夕阳从树缝中间透过来,斑斑驳驳地落在沈彦川的脸上,他说话的表情很认真。
常夏整个人都红透了。他再次低下头,整个人都羞愧得恨不能消失,可他还是坚持着站住了,并跟沈彦川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对不起。”
沈彦川第一次伸手拍了拍常夏的肩膀,说:“好了常夏,你别这样,我没生气,但这事儿也不能这么挺着,我得跟你说清楚,你说是不是?”
常夏听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沈彦川拍人的手臂,伸长了一点,轻轻搂了常夏一下:“你不是生气了吧?我之前可说了,不许生气啊!”
常夏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沈彦川的眼睛,对方的眼睛里,并没有鄙视、厌恶,而是一点关心、一点担心加上一点沉静,常夏原本一团乱的思绪,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常夏抹了抹脸,走到云梯边上坐下,抬头看向沈彦川,他郑重地说:“我当然没生气,就是太不好意思了。沈彦川,对不起。真的。你知道,我一直没有朋友,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我可能是得意忘形了。你原谅我,我不会再这样了。”
沈彦川坐到了常夏身边,他盯着自己的鞋,过了一会说,“我看起来朋友挺多,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其实我知道,很多人好像都觉得我是个,怎么说,有点怪的人。在他们眼里,我就是班长,并不是沈彦川。”
常夏有点吃惊地转头看向沈彦川,沈彦川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我也有啊。不过,再仔细想想,大家也跟我一样,有不同的烦恼,有自己的想法和性格,设身处地地替对方想想,就能想开了。咱俩今天也把话说开了,常夏你以后可别再用那种,有点像崇拜的眼神看着我了,我跟你说,我都连续两天晚上梦到你了,太夸张了!”
常夏也笑了,他头一次在沈彦川的身边放松下来。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到天色将晚,最后再次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这回,俩人间的距离,大概只有不到半米了。
常夏在周五放学的时候,把五块钱还给了沈彦川,不仅还钱了,他还带着沈彦川去学校门口小卖店“潇洒”了一把,请对方吃了一根五毛钱的雪糕。
沈彦川欣然接受了,只是在第二周的时候,他送了常夏一支漂亮的油字笔。
常夏攒钱的动力又增加了一项,他每周的三块五毛钱收入,需要分成三份,一份存起来留着交杂费,一份定期给姥姥、姥爷买好吃的,最后一份,用来还沈彦川的“人情”。
转眼间,冬天到了。在第一场大雪之后,常夏家的室外早餐摊不得不停业了,对于常夏来说,这既是好事儿又是坏事儿。他不用再每天早起工作,弄得满身油烟味儿,也失去了每天跟石晓峰“交换早餐”的福利,最重要的是,他再也无法从早餐摊里拿到每天五毛钱的工钱了。
石晓峰却养成了每天早一点去学校报到的习惯。他拉着空闲下来的常夏,开始了冬季“特训”。
原本常夏因为身体瘦弱,体育成绩在男生里面,一直只能算一般。练习单双杠之后,常夏的臂力、背肌力量提升明显,可惜,冬天的室外单双杠,刺骨地凉,常夏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自己的这个爱好。
石晓峰顺势把他拉去练习长跑,每天早晨半个小时,开始时候,常夏完全跟不上石晓峰的节奏,拼了命跟下来,也只能跑完3000米左右。不过,风雪无阻地坚持跑了一个多月之后,常夏已经能勉强跟上石晓峰刻意放慢的步伐了,两人每天起码跑5000米以上,短短一个多月,连姥姥都发现常夏,长高了,也结实了。
☆、礼物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寒冷,但常夏却觉得格外温暖。如果说小学的时候,常夏上学就是为了姥姥、姥爷,那现在,他更多地是为了自己。
他和石晓峰的“特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俩人跑得越来越轻松,常夏也渐渐不用石晓峰大放水刻意等他了。偶尔,石晓峰还会把不爱吃的早餐带给他,因为过去几个月的相处中,石晓峰发现,常夏完全不挑食,对于所有吃的,都是来者不拒。
常夏和沈彦川的关系,也迈入了新的阶段。常夏开始主动找沈彦川交谈,遇到不会的数学、英语问题,他也会主动去问对方。中午、晚上放学的时候,常夏也会刻意等着沈彦川,只要对方和别人没约,那他就一定会和对方一起走一段路。更别说沈彦川扫除的时候,那常夏绝对是免费劳动力。渐渐地,班里的人也都知道了,常夏和沈彦川这两个看起来不太搭的人,是好朋友。有时候,常夏还会攒着姥姥前一天给自己的一个苹果或者一小把山楂,到放学的时候,献宝一样地塞给沈彦川。
对于沈彦川来说,他也是头一次遇到常夏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沈彦川帮助过的人数不胜数,但像常夏这样,滴水之恩就一定要涌泉相报,还真是非常少见。收到苹果之后,沈彦川总会在几天之内再送给对方块橡皮什么的。他们俩略有点怪异的友谊,就在一个苹果、一块橡皮的交互中,慢慢发芽成长。
姥爷最近的身体也不错,他虽然还是只能卧床,无法言语,但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医院了。冬天里不能经常去室外,姥姥和常夏只能等周末有暖阳的时候,一起把姥爷抬到室外,让他坐在椅子上,晒一会儿太阳。常夏的生日也要到了,姥姥今年有精力照顾他,就提前跟夏丽云打好了招呼,让常夏未来的一周都在自己家留宿。常夏生日前两天,姥姥就问了常夏的生日愿望,还细心地初步拟出了菜单:肉炒酸菜粉、锅包肉、拔丝地瓜……这些平时常夏在家根本没机会吃却又很爱吃的菜,都赫然在列。
生日当天,常夏早早就爬了起来,姥姥比他更早,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长寿面。常夏细细地品尝,最后把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溜达到学校的时候,比平时要早了二十分钟。出乎他意料的是,石晓峰竟然也到了。见到他,石晓峰表情有点神秘兮兮的,俩人只绕着操场跑了6圈,石晓峰就拽着常夏奔向了二号教学楼阶梯教室。
常夏一头雾水地跟着石晓峰来到阶梯教室门口,阶梯教室地处偏僻,除了全年级开大会的时候,基本没有人会过来。只见石晓峰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奶油蛋糕,他笑嘻嘻地把蛋糕递到常夏面前,得意地说:“意外惊喜!生日快乐!”
常夏瞪大了眼,看了看石晓峰,又看了看蛋糕,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来。
石晓峰了解常夏一激动就断片儿的毛病,他拍拍常夏的肩膀,拉着他站到窗台边,拽着他的手,把那个小小的蛋糕放在了窗台上。
“本来还想给你带几根蜡烛,让你许个愿,后来发现还得带火柴什么的,在学校太不方便了。所有就这样啦!”石晓峰说。
常夏又站了一小会儿,才缓了过来。他小心地拽开粉红色的绳结,移开小蛋糕的透明塑料盒,他低头闻了闻,然后托着蛋糕底,送到嘴边,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真好吃。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吃到专门给我的生日蛋糕,晓峰,谢谢你。”
直到回到教室,常夏还没从蛋糕的冲击中彻底缓过来。他一时想,石晓峰真是好,我也要对他好;一时又想,石晓峰现在对自己这么好,可是以他那个性格,搞不好哪天就不搭理自己了,得怎么办才好。常夏挣扎间,像往常一样,想把书包塞进书桌里,他突然发现,书桌里面有东西。
常夏习惯于每天都把所有的东西背回家,所以书桌里应该是空的。常夏把书包放在椅子上,伸出手,摸进了书桌,里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方盒。
常夏的心跳加速了,他隐隐生出了一点期待,尤其是在吃了美美的一顿生日早餐,收到了一个蛋糕惊喜之后,他觉得,这个方盒子里面,应该是,来自他另一个朋友沈彦川的礼物吧?
里面是一块样式简单的手表和一个带锁的本子。
常夏拿着小钥匙,捅了好几次,才打开本子。扉页上,果然是沈彦川漂亮的字迹。
他祝常夏生日快乐,希望常夏能随着时间成长,并记下快乐的瞬间。常夏心潮澎湃地合上本子。他压了又压,还是没能压下嘴角的笑意。他想回头看看沈彦川,又想起对方曾经说过“不要盯着他看”,一时间,左右挣扎,最后,常夏干脆把手表揣进裤兜里,起身走出了教室。
没头苍蝇似的走了一圈,常夏最后跑到单双杠区,小心地把手表戴上。他再回到教室的时候,班里还是没几个人,常夏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盯向了沈彦川的方向,感觉到他的视线,沈彦川给了他一个会心的笑容。
常夏笨头笨脑地伸出戴表的手,向沈彦川挥了挥,自己又有点尴尬地转为了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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