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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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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那个就是……

正思索着,忽听得几声咳嗽,变本加厉持续了好一会儿,知道是卫有刀咯血之疾发作,心急地转头去看,见冯清河还拿刀抵着他,登时就要开口,温祁却对那慕容悔发话了:

“慕容悔!你可是找死来了?我东风堂大怀量度,对你不咎既往,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慕容悔闻言一笑,眉眼勾月也似:“温少堂主可别动气,我徒儿还在你手里,我又能怎样?”

“什么徒儿?难道……卫有刀是他的……”司马流愕然,席钊、辜鼎天和冯清河也吃惊不小。闹了半天,原来卫有刀的师父是“小阎君”慕容悔?

再一细想,却也不错,慕容悔当年归隐之后,不出两三年卫白便对外宣称与卫有刀断绝父子关系,而且两人使的都是双刀。

没错,慕容悔的兵器也是双刀,不过他的双刀,有些特别。

温祁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看似服软的话而放松警惕,他清楚此番棘手。慕容悔的“勾魂刀”当年名震江湖,是天下最快最毒的刀,一个不慎,半刻疏忽,就会被他抢了先机。因此温祁也是大睁了两眼一眨不眨死死盯着慕容悔的刀,睁得眼睑酸痛,龙王剑横执在手,时刻准备着杀出。

堪堪这当口儿,身后突然传来冯清河一记轻吟,温祁大惊,急忙转过头,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慕容悔就出手了。

众人只觉身侧掠过一道疾风,发角飞扬之际,刀声已接踵而至。温祁他们大骇不已,都不知那慕容悔目标是谁,生恐自己挨了刀,当下纷纷四顾茫然。

“别看了,我现在心情还不错,不想杀人。”刀声未止,慕容悔却已幽幽开言,这鬼魅的身法,竟似比声音还快了半分。

循声望去,只见那慕容悔已在堂屋正中现了身,两手各执一把竹形长刀——卫有刀的鸳鸯双刀。

而卫有刀呢?

司马流敛眉低眸,对身前半倚半立的人好一番端详,见他神气犹然,自己也终于稳住了心魂,一手帮他抚背顺气,另一手握着断水剑,剑锋处沾了血。

冯清河站在一旁,大腿上有一条被剑划破的伤痕,不深,但很长。

“不要逞能了,后面的事交给我。”司马流在他耳边嘱道,唇瓣又差点碰到那人的耳朵。

卫有刀裹紧衣裳皱眉咳了两下,却是没了脾气。

“别给爷爷丢脸。”

司马流欣然一哂,胳膊从他背后揽到腰间,深深抱了一下,才松开,却未离半步,只抬眼看着堂中的温祁与慕容悔二人。

☆、第二十回

“好你个慕容悔,整整十五年了,今日你却要毁约么?!”温祁拿扇指着对方怒道。

慕容悔听到“毁约”二字,原本嘲弄的笑容也染上了怒色:“你不提还好,提到这个,我倒想问问,”他踏上一步,质问道,“当初你老子以让我入东风堂为条件,叫我收卫毓为徒,可十五年过去了,我连东风堂的门槛都没迈进!”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大丈夫一言九鼎,东风堂还会诳你不成!”温祁振振道,“我们早就说过,东风堂要收你这样一个大魔头,岂是一朝一夕之事?只待人们慢慢把‘小阎君’遗忘了,让时间冲淡你的罪行,才能正式收你入我堂中!别忘了,当年你身中剧毒,奄奄一息,是家父辛苦寻得千年雪山参给你续命。你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本应一剑把你结果,家父善心仁慈留你性命,盼你放下屠刀,重新做人,没想到……如今你却恩将仇报,倒打一耙!”

“呸!什么善心仁慈,全是他娘的狗屁!”慕容悔一口痰不偏不倚啐在温祁跟前,秀美的脸上一派暴怒的狰狞,“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我中的毒,同卫有刀中的一模一样,乃是胡邦‘极乐’之毒!一切都是你们东风堂的算计,让我中毒又假惺惺来医治,到头来只是把我当作一枚棋子摆布!可笑我当年竟听信了你们的鬼话,当真下了金盆洗手的决心,对你老子言听计从,做了卫毓的师父,只为了让你们得到毕家那一本医书!”一口气说到这儿,忽然又干笑了一声,道,“哦,不是,是一本秘籍。”

温祁被对方好一通控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关于十五年前的这桩陈年旧事,在他长到十六岁时,父亲便一五一十地告诉过他。

二十多年前,卫有刀的外祖父毕连庭在江湖上颇有侠名,彼时东风堂创立不久,正须笼络江湖各派好手,而毕家乃医道世家,兼修武学,祖上与温家又沾亲带故,温恪便抓住这层关系愈加以拉拢。一来二去,两家很快就熟络了。彼时,毕连庭曾有意要将爱女毕巧姐许给温恪,但毕巧姐嫌温恪年岁太大,执意不肯,转而却喜欢上了一个不名一文的江湖青年,便是卫白了。毕连庭拗不过女儿,最终只好允可了他们的婚事。

温恪知道这事儿后,心里又气又急。其实,他之所以放下身段追求毕巧姐,为的可不就是毕家祖传的武功秘籍。说来也巧,这秘籍在江湖上原本无人闻悉,若非有一次那毕连庭酒后失言,温恪也不会知道。不过,东风堂初创之际,根基未稳,又是打着名门正派的幌子,不好使那些强硬手段,便只能暂且吞下这一肚子窝囊气,摆出成人之美的君子做派,并假意与卫白交好。这样过得几年,温恪便将主意打到了毕连庭的外孙身上,若能将他外孙拐入邪道,毕家人或卫白也就不能再将秘籍传下去了。等到时机成熟,东风堂便可假除恶之名,行夺书之举,于是便有了前面慕容悔所说的那一段故事。

“‘东风堂’算无遗策,智略无双,不愧为关中第一,连我也被你们骗了整整十五年。”久未出声的卫白说着,拿了刮刀用衣角包住一擦,刀锋似乎更亮了,映入他深褐的眼瞳。

“骗了又如何?”温祁破罐子破摔,恶狠狠道,“对付你们这伙歹人,还要讲什么江湖道义吗?!啊,对了,在下给各位提个醒儿,我东风堂的人很快就要来了,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慕容悔嘿嘿一笑,瞥了眼司马流,将卫有刀的鸳鸯双刀扔了过去,随即探手向后掏出了什么。

“你是说他们吗?”

温祁听着这话不对,莫名的惧意席卷上来,却见对方从身后丢出一个包裹抛在地下,“骨碌碌”滚出了两个头颅。温祁骇得双眼发直,却还是低头看了,果然是他下令前来接应的两名东风堂弟子的首级。这二人是他特意挑选的,武功出类拔萃,哪料得竟双双成了“小阎君”刀下之鬼。

“好,好,今日这笔血账东风堂记下了,咱们后会有期!”温祁踉踉跄跄连退三步,退到了炕头,突然挺了长剑往柴火堆里一挑,再一扬,一团火光跳跃着窜上剑锋,直扑司马流而去。

“小心!”司马流看得真切,忙格剑一挥,生生将那团火甩开。然而甩得开第一下、第二下,却甩不开第三下。司马流衣襟沾了火星,着了起来。他只脱剩下一件中衣,此刻火烧上身,衣内那朵药引花儿眼看不保,再顾不得什么少侠形象,便将中衣也脱了,赤膊上阵。

卫白的碾盘又一次飞出。温祁采取了火攻,他便无法再使用专于近身战的刮刀了。毕家的医具兵器固然别出心裁,却也有其力所不逮的局限性。

温祁这时却也拼了,龙王剑大力一格,撞掉了碾盘,又将柴火挑出,扔向卫白他们及屋内各处。关北气候偏干,虽然下着雪,要烧个茅草屋子却也是小半天的事儿。不一会儿,火势便包围了整个内堂。

慕容悔目芒暴涨,宽刃刀在手中一动,银光瞬间分作两道,混了他身形,人刀合一,直袭温祁。

原来这把宽刃陨铁刀乃双刀所拼,并之可作一刀,分之便为双刀,因此方才司马流才错了眼。这才是鸳鸯刀的真正妙义所在,虽然卫有刀使的同样是鸳鸯双刀,却从不合刀而用,一来他习惯了双刀,二来,却也是功力未达之故。

慕容悔的刀法不仅玄乎其技,也是天下最快的刀,比飞刀更快。所以江湖上传他一刀致命,杀人不见血,往往是对方尸身凉透了,血才从伤口里流出来——原是形容得这般生动。

温祁自知不敌,早已想好撤逃线路,撞落碾盘之后便碎步急退,龙王剑虚晃一招,飞身扑到了门口。

“别追!快随我去取画!”卫白拉住正要去追温祁的慕容悔,两人急急赶往后屋。

这当儿,司马流已搀了卫有刀到门口,将那朵红顶白萼的花往他怀里塞了使力一推,叫道:“把它交给居士前辈!”说罢又回身进屋,先解了辜鼎天穴道,再拉起半死不活的席钊,将他扛出门外。这两个都是正经门派的人,司马流并不想多结梁子,此番援手,也算是给自己,还有卫有刀留条后路。

卫有刀站在门外二丈远处,看着眼前浓烟滚滚,火光照天,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何滋味。

两个人影迎面赶来,他眼睛亮了一亮,待看清了来者,又黯了下去。

“走吗?”卫白到他跟前,顿住了问道。

“司马流让我把这个给你。”卫有刀拈起手中的花干巴巴地道,根本没听对方在说什么。

慕容悔眼神复杂地瞅了他,再和卫白对视了一眼,冲他点了下头,纵身离去。卫白接过花,最后看了看卫有刀,也跟着提气跑远了。

那两人一走,卫有刀突然像被抽空了全身气力,两腿面条儿似的,眼皮重若千钧,才阖上,便浮现出卫白临走时的那一眼,无情,冷漠,同记忆深处的影像完满重叠。心底堵得狠了,恶骂了一句,却只从口中呼出一团白雾。

原来连骂人的气儿都没有了。

缓缓席地坐下,地上的雪已积了两三尺厚,屁股挨到就是一个哆嗦,裹再多衣物也无济于事。卫有刀吸气数次,才勉勉强强坐实了,尽量挺着腰杆,只是不想让别人——尤其是那个人,看到自己软弱没用的样子。

有人来了,是他?卫有刀睁不开眼,凝神辨了一下,还未辨个明白,就被人猛得凌空一抱,接着翻了个面儿,手脚都没着落,腰腹抵着的,似乎是肩膀。

不是司马流!

卫有刀心头火起,长这么大,还从没让人当沙袋一般扛着。杀意方生,忽然只听远远一声怒喝:“把人放下!”剑气凌如玄钢,刺得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将卫有刀丢了下去。这一声惨叫透露了他的身份,却是辜鼎天。

原来那辜鼎天被司马流解了穴之后,捂着口鼻冲出茅屋,却意外地发现了坐在雪地中的卫有刀,衣服包得里三层外三层。近前些看了看,却见他闭着双眼,脸色很差,从头到脚颤巍巍的,情况十分糟糕。

本想鞋底抹油的辜鼎天见状硬生生停了脚步,寻思道:老子何不趁机将他带走,有这小子在我手里,日后司马流也不敢对我怎样;东风堂本就是要以此人交换秘籍,应该也不会插手管这闲事。姓卫的小子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野牛犊子,只待我一番威逼利诱,看他肯不肯为我雷土帮卖命!

说干就干,这辜鼎天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胆子又大,将人掳了往肩上一扛就想跑,也不管那司马流就在屋中,随时便会赶来。

再说司马流将气息奄奄的席钊从大火中背了出来,正好望见这一幕,这还了得,把席钊往地下一摔便拔剑杀将上来,剑风带着怒意,斩铁如泥,直似将屋中的熊熊烈焰都捎了出来。

司马流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气过,要不是投鼠忌器怕误伤卫有刀,这一剑就要送辜鼎天去西天一游了。

没心思也没工夫去想这炸了胸臆的怒气从何而来,司马流只知不停地挥剑杀伐,早将师父教他的“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忘到了九霄云外。

卫有刀被辜鼎天丢下地,半趴半伏,十个指头齐根陷入雪中,几乎咬碎了一口白牙,才堪堪挪了一寸身躯。一挪之后,便喘了又喘,咳了又咳,几滴血从口中落下,染了雪地,腥红刺眼。

一拳头狠狠砸落,带血的雪沫儿四散飞溅。卫有刀狠命咽了咽口水,抬起脖子,用手扒拉着自己眼皮,终于漏了一点光进来——

此刻天已大黑,不多时双眼便适应了光线,只看到不远处两个影子时分时合,正激烈地交战。大的那个是辜鼎天,高点儿瘦点儿的那个是司马流。

卫有刀默默干笑了一下,想这司马流还真是蠢蛋一个,一会儿救人一会儿却又跟人打杀上了;对自己也是,明明正邪不能两立,阻他杀人的是他,为他杀人的却也是他,到底站了什么立场,就凭这家伙蠢头蠢脑的样儿,怕是一辈子也理不清了吧。

更多的血咳了出来。我就快死了?卫有刀如是想着。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呃……”

身侧忽然有人出声挖苦,似是扯到了伤痛,讥笑戛然而止。

是席钊!

卫有刀猛然一挣,极力撑住了,戒备地看着他,却见对方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伏倒着,胸背伤处的血液却似乎渐渐凝止了,不用想也知定是那司马流帮忙止的血。他两手经脉已断,只能用胳膊肘蹭着地儿,匍匐着靠近卫有刀。

“你中了……‘极乐’之毒……就算不会毒发,也只能……永远做条癞皮狗,在司马流的保护下苟延残喘!”席钊一面说着,一面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很快又进了一寸。

司马流?保护?

呵呵,没错。方才,他本可以避开温祁挑来的火,现在,他本可以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辜鼎天,他更可以不管自己死活离开这里……

他本可以不作搭理,不来搅和这一塘浑水,也就不必受什么内伤外伤,不必和东风堂乃至整个武林为敌。

他们本可以……不相往来的。

卫有刀低低地笑了,笑得不可抑制,笑得五内剧痛。这个司马流,当真是他见过最蠢最傻的家伙,蠢得无可救药!

笑完了,卫有刀朝手心里吐了口血痰,双眼倏然睁开,凶光闪烁。

我卫有刀,不稀罕谁来保护,纵然那个人,是你!

“爷爷可不是娘们儿……司马流……你让开!”

风很大,雪很猛,这句话却准确无误地传入了司马流和辜鼎天耳内。两人同时回了头,却见那个原本倒在地下的男子已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站得直挺直挺,用力甩掉了身上厚重的三层冬衣。连天风雪之中,这个身姿太过惹眼,惹眼得张扬,惹眼得狂傲,连同一股司马流熟悉的内力,一并倾灌进这个青年剑侠二十三载的幽幽人生。

“不!不!”司马流发疯似的大叫,“你不能——”

卫有刀高高举掌纵起,目标却是辜鼎天。

辜鼎天晃了一下,朝天喷出一口血,胸前凹了一块,显然肋骨已被掌力拍断。

卫有刀还要再补一掌,蓦地眼前一黑,人还未跌落,钻心之痛便排山倒海地袭来。“极乐”之毒,毒性侵体,蚀骨焚心。

果然传言非虚。

“有刀!!”

嗯?是他在叫我?这家伙,居然……

想到一半,卫有刀头一歪,生生痛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于打仗的人,不轻易激怒;善于胜敌的人,不与敌人正面冲突。)——《道德经》

☆、第二十一回

“咕嘟咕嘟……”

紫砂壶的盖儿被掀开,热气伴着一缕香甜袅袅冒出,瞬间熏了一屋子。司马流顺手丢进几块冰糖,拿勺子搅了搅,又盖上壶盖,蹲下往灶肚里扇了一会儿,让火烧得匀一些。做完这一切,方起身要拿毛巾擦手,却忽然看见灶房门口站了个人。

“啊,前辈!”司马流要紧拱手作揖,一眼瞥见自己高高卷起的袖管,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将袖子放下,笑道,“前辈有事找我?晚辈怠慢了,还望前辈不要……”

卫白抬起一手示意他不必介怀:“司马少侠在忙,却是我多有打搅了。不过,此事重大,关乎毓儿的病情,不得不来找你相商。”

一听到这个,司马流心中一跳,上前道:“什么事?前辈请讲。”

卫白点点头:“你随我来。”

司马流跟上一步,忽又回头看了看灶上熬着汤羹的紫砂壶,迟疑了一下。

“我来。”门口又飘进来一个声音,接着出现了第三个人。那人一袭青衫,神色阴郁,步伐间隐隐生风,教人觉得他身子也是飘着的。

司马流盯了冯清河片刻,弯腰一鞠:“那就有劳阁下了。”

卫白领着司马流来到一处隔间,隔间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上铺着一张纸,纸上画了个人。那是一名女子,雅质如兰,济楚清丽。

出了灶房之后,司马流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此刻见到桌上这幅画像,立时一怔,脱口道:“这不是……前辈舍中挂着的那幅画儿么?”

卫白微微一笑,道:“正是。”说着拿起砚台上的墨条,将已经成汁的墨再充分研开。

“别看这画中人温婉贤淑,实际上却是个清傲性子,毓儿的脾气,倒有八分像她。”

司马流闻言抬首,见对方眼中散了点点柔光,似乎沉醉在昔年的回忆当中。

“卫有刀……原来是叫卫毓的么……”

“不错。”卫白道,“不过你可千万别这么叫他,他讨厌这个名字。因为这名字,是我起的。”他将墨条搁下,唏嘘一声道,“与我有关的一切,他都讨厌。”

“……因为您曾与他断绝了关系?”

“并非全然如此。”卫白摇了摇头,“自从拙荆死后,他就厌恨我了。”跟着浅浅一笑,“我知他恨我什么。巧姐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直到落葬,立坟,百日,都没哭过一声。”

这个中年男子絮絮其谈,司马流抬首,看着他耳边垂下的一缕斑白发线,默然无语。

“后来有一日他突然离家出走,不辞而别,我到处找寻打听,却打听到他入了邪道的消息。过了大约两年,我见他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一气之下,便断了父子之情。”卫白握起一只毛笔,却悬而不落,空出的左手轻轻抚上画卷,一遍一遍地来回,掌心未按,指尖将触未触。

终是念极成惘,不忍思量。

“那江湖上都没人知道他师父是‘小阎君’吗?”司马流想起席钊他们得知卫有刀是慕容悔的徒弟之时的惊诧模样。

卫白凝视着画中人,道:“毓儿当时还小,我也没什么名气,只是沾了毕家的光,他后来又改了名字,更不会有人将他与卫有刀联系到一块儿。当年,我也只是对外放出了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却没有说出具体缘由。”

“那前辈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呢?”司马流又问。

“是慕容悔找上我的。”流连了许久,卫白终于将笔尖蘸上墨,“他说,他守了卫有刀整整十四年,没想到出师不过一年,那小子就惹上了一堆大麻烦。”说着,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守他?”司马流一时转不过弯来。

“你以为,他为何要把毓儿困在荒郊野外,不让他离开一步?他为何用尽各种残酷的方式教会他刀法?”卫白回了一串反问,把司马流问住了。

“东风堂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妨碍它的人。只有远离江湖,才是最安全的;只有学会防身的本领,才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当然,‘小阎君’确实称不上一个好师父,却也总算保了他十四年。”

“‘小阎君’这么做,只怕并非出于本心。”司马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最初的确不是,这只是他与东风堂的一笔交易,正如他所说,以收徒换取一个好名声。”卫白看着手中紫毫,迟迟不肯动笔,“不过,人——是会变的,只是多少而已。”

司马流听他语气悲悯,仿佛感同身受,一时塞言。

“这次他突然来找我,与我商议如何重创东风堂之事。他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顺带还提了一件毓儿小时候的事儿。你想不想听听?”他突然抬眼征询道,目光带着几分笑意。

见惯了对方冷漠的眼神,司马流这会儿倒有些不适应了,拿指头蹭了蹭下巴,道:“愿闻其详。”其实他昨日刮了胡子,下巴光滑多了,再蹭也蹭不着几根须毛。

“毓儿七岁的时候,有一日,慕容悔正带着他在山野中习练刀法,忽然树上掉下了一个鸟巢,幼鸟受了惊吓,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慕容悔听着烦,上去就想一脚踹开,却不料毓儿突然跑过去,把鸟巢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他师父踢,随后便使了轻功爬上树把鸟巢放了回去。”说到这儿,卫白顿了一顿,才接着道,“那一天,正是我宣称与他断绝亲情的日子。”

司马流瞪圆了双眼,慢慢消化着这个故事,良久,才突然失笑出声:“原来……原来如此!”

“怎么?”卫白问道。

司马流笑着摇摇头,蓦地想到来此的目的,便道:“对了,前辈方才说……卫有刀的病情……”

苍劲的左手终于按上画像一角,卫白端端正正执了紫毫,往画上落下了第一笔:“司马少侠,请看。”

这一笔,落在画面最上端,划了长长一道墨迹,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生生将一卷朱粉丹青添了疤痕。

“这……前辈!”司马流吃了一惊,还未出言阻止,第二笔也已落下。一道道横跨画卷的线条,将画中妙人的眉目和身段蛮横地抹去了。卫白神色如常,看着一脸痛心的司马流,伸出一指道:“你看看上面是什么?”

墨迹渐干的纸面上竟浮现出一点淡色,干得越透,那淡色就越明显,最后完全显现出来,竟是一行行黑底白字的蝇头小楷!

司马流梅开二度,再吃一惊。

“司马少侠可是猜到了?”卫白微微笑道。

“这是毕家的那本医书?”司马流道,“那本……武学秘籍?”

“不错!其实当年岳丈大人就隐隐觉察到温恪有些不对劲,便暗中嘱咐拙荆将秘籍用秘制的药剂手抄了一份,再画上拙荆画像,表面看着就是一卷普通丹青,旁人绝不会想到这丹青之下暗藏文章。”卫白又端起那方砚台,对司马流道,“原件已被岳丈毁去,而要让这些字显影,必须用到那朵‘鹤顶’花,所以才让你去摘了来。”

“那……卫有刀身上的毒又怎么办?”司马流迫不及待地问。

“莫急,我是他父亲,自然比谁都盼他快些痊愈。”他又瞧了对方一眼,带着些不明的意味,“‘极乐’之毒并非无解,但要根除却是难上加难。此番他强运内力,毒性反被逼出了三分有二,而这本秘籍上的武功,恰好能对症他的毒,待他身子再好一些,便可照着它修习了。”

司马流听说这武功能解毒,又惊又喜,又好奇究竟是什么功夫如此神奇。然而别家门派的秘籍自然是不可偷看的,故而只扫了一眼挤在画卷上的小楷,踌躇着道:

“他毕竟余毒未清,当以歇养为主,练这功夫……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影响?”

这话说出来,司马流也知不敬,但不问个清楚,他又实在放心不下。

卫白并未动气,只道:“这门功夫重在调息归元,是毕家秘而不传的内功心法,于他只有益处,没半点害处。你不是说,他曾经差点走火入魔吗,‘小阎君’的武功走的主要是阴脉的路子,阳脉不盛,阴阳不调,一旦为外界激惹,内功修不到位便容易岔了内息丧失神智,所以这门内功于他最是合宜不过。”

“我当时替他探过脉,觉着也不尽似走火入魔……”司马流话说到一半,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琐碎的脚步声,很轻很轻,但隔间中的二人耳力不凡,都听见了。卫白当下迅速折起画卷,又解下腰间一枚玉佩,一道交给了司马流,“这两样东西,切记收好,不可轻易示人。东风堂有‘极乐’之毒,恐怕背后与吐蕃也有牵连,这枚玉佩是拙荆遗物,如若将来遇到什么麻烦,拿着它到长安乐善医馆找我岳丈帮忙。毓儿毕竟是他亲外孙,骨肉相连,他不会坐视不理。”

“前辈的意思……”司马流眉心一跳。

“萧关连年动荡,吐蕃军队贼心不死,时常犯我边境。本来偏居关北只为避世,如今家舍已毁,毓儿也未必乐意看到我,想来天意如此,我也该追随大流,往蜀中去了。”卫白叹道。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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