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作者:百折不回
第5节
落款的位置赫然写着自家小妹的名字,柳长玔。
他前些日子还在发愁长玔的婚嫁,他一直以为他们家除了二老,他自己、长玔、金斗,现在在连着一个小红,都是光棍。结果这俩人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现在居然还鸿雁传书!
这些都先不要说,恐怕打死他,他都不能相信平时专好舞枪弄棒的长玔能写出这等脂粉气十足的句子来!
难怪没有媒婆上门提亲,这他娘都私定终身了!
柳长洲眼珠子一转,字正腔圆的念了出来:“如何有相思,而无……”
方秉笔劈手夺了过来,脸上腾地红成一片火烧云,眼珠子四处瞎瞟。
柳长洲捏着嗓子不为所动的继续把话讲完:“……相见时。”他贼兮兮的凑过去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流氓兮兮的问道:“哎,英雄,给传授一下经验呗,明明我才是京城一哥好吗?为什么就没有姑娘家家给我写相思?”
这大哥觉得反正以自己的眼光,肯定看不上长玔那种脾气的,太烈,还要强,死拧,不会撒娇,空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半句温言软语都说不出口,说出来的话基本都自带六寸钢钉。
他曾经以一个大哥的身份给长玔讲他们男人的择偶标准,说如果全天下女子都成你这样的,还要我们男人做什么?结果长玔毫不客气的顶了回来,说就你这样的,难怪到现在都基本靠右手。
真是,女大不中留。
“你觉得长玔怎么样?”他充满期待的问,头上自带一个闪闪发光的八卦阴阳图。
方秉笔眼神闪了闪,觉得早晚有一天要正式改了称呼,瞒着也没什么意思,就豁出去了。他说:“她很温柔啊,琴棋书画都比你强,性格也好……总之她哪里都很好。”
柳长洲疑惑,这完全跟自己眼里的长玔是两个人吧?大概……真是坊间说的那样,儿女情长之类的东西确实会改变一个人的罢。
他想起了什么,突然一顿,问道:“她没什么要写给我的?”
方秉笔幸灾乐祸的笑了,贱兮兮的说:“倒是老夫人有句话托长玔交给你,说‘儿啊,这次回来快把媳妇儿带回来吧’。”
柳长洲:“……”
第11章不虞之祸
水门关说起来似乎挺简单的,三言两语就把整个轮廓说了个大概,而实际上那些话几乎每个字的背后都带着一长串铺天盖地的程序。换言之,几乎每个字的背后都是大把的汗水与银子。
首先说建材问题。
陆含章犀利的指出次次大坝坍塌的根本缘由:建材的来源不正,能搭建出什么好东西那才叫稀奇。门外汉柳长洲依命令照办,贴出一张告示,最大范围的扩大了选材范围,送来的范本全都交由陆含章过目。旧头目苏钰完全成了陆含章的下手,但也没见他有什么愤恨的神色,还是一副棺材脸,木木的样子。
最后挑来挑去,选定了太河府相邻的太沧府的一个商贾的材料。
再说绘图问题。
陆含章绘出来的图,工程里那些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几乎没人能看懂。苏钰倒是能看懂,但此人基本就是个信息终结者,他自己看懂了他没法儿用大白话讲明白,是个典型的用茶壶煮饺子的人。陆含章本意是想画完图纸就撂挑子走人,做甩手掌柜的。最后被逼无奈,只能把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印记、数标一点一点掰开了讲给他们听。
到后来他简直要疯了,只能亲自跳到浅水滩里指挥。
不过好在上游泄洪门还没有竣工,悬河口踩着暮秋要转入秋季的结点,如约的给断流了。悬河口出口的水将将没过小腿肚子,往来行走都还尚算方便。
起初陆含章简直受不了那水,因为他认为附近居民的狗啊猫啊什么的肯定在里头撒尿,而且上游的人指不定往里头倒些泔水、粪水啊什么的,他就站在岸边大声喊着指挥。这样喊了没几天,他的嗓子特别不争气的给哑了。
他没办法,顾不上嫌弃了,索性脱掉鞋袜,把裤腿挽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被他鄙视成粪池的泥潭子里。有时候长衫来不及掖起来,就湿淋淋的贴在小腿上。到后来他就麻木了,只是每次回到衡门洗澡时都恨不得搓下来几层皮。
柳长洲是个典型的白眼狼,他不知道心疼人,他看见陆含章特别尽职尽责的挑起了大梁,就知道自己选对了人。于是他十分放心的把悬壶口的一干大事全都交给了他,并且把郑玄歌推给了陆含章,自己开始全权处理江南总兵的各项事宜,只是偶尔会来看一看进度。
有算盘精杜蘅处理太河府的一干账目,江南总兵的兵饷几乎每次都能按时下放,整个兵营里一切井井有条。
还有个意料之外的惊喜,就是清河县由于悬河口购材一事,来往的商贾数量剧增,市面繁华到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反正就连楚香楼都在半年的时间内接连开了好几家分店。
总之,一切都在稳步向前。
这样两边忙碌,时光如白驹过隙,太阴历新年近在眼前了。
小气龟毛还抠门的柳长洲难得良心发现,把一干人等都请到了衙门里,还请了时下远近闻名的一个素琴公子来献曲儿。
陆含章那破罐子破摔的身子底竟在一日一日的奔波中,渐渐开始有了起色。他出门前套了一件狐毛大氅,接手工事的这小半年来,他终于能有个机会把自己捯饬的稍微有个人样了,说起来简直是一把辛酸泪。
他用一支格外朴素的簪子把一头长发简单的簪起来,裹紧了大氅正准备出门,谢卿云在他背后惊呼了一声:“东家,你有白头发了!”说完背后就有一只手捏着一根银白的发丝递到他眼前。
他手上一顿,看着那头发呆了一会儿,实在不理解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然后他翻了谢卿云一眼,闲闲道:“愣着干嘛,给我拔了啊。”
同时心里恨不得把那师爷拖出来,乱棍打死算了。
江南的雪有种别有风情的温柔,扑扑簌簌的洒下来,下雪的时候也一定是没有风的,周围的风物静静的矗立在一片银白里,处处都是柔和的讨人喜欢的模样。
他撑着伞一路往衙门而去,听着细细的雪粒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表情淡淡的,垂着睫毛不知在盘算些什么,神思不瞩的,连柳长洲什么时候拦住了去路也不知道,一头给撞进了柳长洲侧怀里。
柳长洲自己心里明白,在他任用的所有人中,陆含章是分量最重的一个。他自己一手把持着江南总兵,而这人则站在他的背后,一手撑起了整个悬河口这么一项大工程。他手下管着陆陆续续征来的两万兵马,陆含章手上没什么权力,那也管着近两千号来往劳役。
所以在所有人里,他就格外看重陆含章,私下跟他来往最多。
他伸出手在陆含章眼前晃了晃,打了个响指,笑道:“老板,回神儿了。”
这小半年里,他很多时候看到的都是陆含章跟个低层农夫一样不修边幅的样子,今天乍一看到他穿戴整齐,瞬间眼前一亮,觉得这人仿佛比以前更养眼了。
那人领口那一圈雪白的毛领子服帖的围在弧线美好的脖颈周围,衬得瘦削的下巴多了一层妖冶的美感,乌黑柔顺的头发被一根银白的发簪衬得如同泼墨,整个人如同从画里走出来的。而他那一头青丝几乎要长及脚踝了,整个人多了几分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味道。
他吹了口流氓哨,不合时宜的开玩笑道:“闲人长头发,懒人长指甲。一看你这头发就知道你忙里偷了多少闲。”
柳长洲不说还好,他一说,陆含章瞬间就想起了那根白头发。
眼前这人说话呵出来的白气转瞬就散,弯着眼睛笑眯眯的跟他说闲话,分明还是原先初见时那个无赖,柳叶一样的眼睛斜斜的吊起来,越看越欠揍。
他皱着眉盯着这人看了一会儿,出人意料的出手在他侧腰上狠狠掐了一把,默默的祭奠了一把那根夭折的头发,直把柳长洲搞的莫名其妙。
陆含章自己心里不好过,他就要别人跟着他一起不好过。他特别叫人心里添堵的说:“方才只是想叫师爷亲身体会一把陆某人的指甲长了多长,好叫师爷知道陆某偷了多少懒。”
柳长洲举手投降:“……行了,我错了还不行,小心眼儿的吧。”
身上的毛又厚了一层的金斗狂奔出来,十分乖巧的往地上一蹲坐在后腿上,特别贱的摇了摇尾巴,把它屁股下那片雪地扫出了一个扇面形的空间,两只眼睛里都是期待的看着陆含章。
陆含章不屑的嗤了一声,然后不一会儿,他那雪白的大领子里爬出一只通体深红的蜘蛛。他嫌弃的提溜着小红一条腿,将它放到金斗鼻子上,特别没诚意的解释了小红之所以变得更像被糖醋过了的原因:“我给它洗个了热水澡,洗完它就变成这副德行了。”
柳长洲:“……”
对于陆含章,他自己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过意不去的。他每次去悬河口查看进度,十次有九次里,陆含章都是赤脚踩在水里。有一回天上掉雹子,他那么一个要体面的人,头上戴着破斗笠,身上披着不知从哪个瓜棚里扯出来破油布,一边组织劳役撤退,一边挨个儿检查浇筑工事的抗摧毁能力。这么一个本应该浸泡在风花雪月里的人,硬是被他拖上了这条破烂船,而他竟找不到可以回报他的东西,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陆含章到底看重什么。
于是这种过意不去,逐渐就变成了一种对此人在他面前言语放肆犀利的允许与默认——他越来越能容着他。
他摸了摸鼻子,讪笑着没话找话道:“冷不冷?喝不喝酒?”
陆含章惜字如金的分别回答了两个问题:“寒气逼人,不喝。”
打小在北方长大,此时还穿着单衣的柳长洲不厚道的笑了一下:“瞎说,明明是寒气逼你。”
前院适时传来袅袅的琴声和歌妓的声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柳长洲心里浮起个巨大的疑问——这什么素琴公子难不成没带脑子么,大过年的歌唱的什么玩意儿。
两人相互挖苦,才刚闪出院角,柳长洲耳朵动了动,敏感的突然听到一声“嘣”的琴弦断裂的声音,而后紧接着眼角扫到一个雪白的东西,映着雪光,裹着雷电之势飞过来。他下意识的把走在前一步的陆含章拦腰一抱,利索的转了个身,同时一手抽出了陆含章头上的发簪,朝着暗器飞来的方向打了出去。
两声闷哼声一前一后次第响起。
因为陆含章走在他的前面,先他一步转过了院角,而他也只来得及将人转过一半,那枚暗器深深的刺入了陆含章右侧小臂。
院子里,方秉笔身手利索的已经将剑架到了心口插着一把白银簪的素琴公子脖子上,语速飞快道:“爷,被掉包了!他娘的不是这伙人!”说完便把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十分尖锐的口哨,接着从四面八方的房檐上跳下来几个衣着低调的人。
院子里那些不明来路的歌妓这时纷纷扯了面纱,手上那把扇子也一瞬间变成了杀人凶器。墙的外围适时跳进来一伙蒙面的黑衣人,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他们一伙将近二十号人,一部分目标明确的直奔柳长洲和陆含章,一部分训练有素的挥舞刀剑牵制住了留在院子里的人。
不过虽然训练有素,依然能明显的看出来这伙人纯粹是被幕后主使丢出来送死的——他们太不禁打了。
杜蘅“妈呀”的嚎一声从位子上蹦了起来,不嫌沉的把摆放在眼前的矮几举起来,仗着自己力气大,十分没有下数的乱挥起来,这一挥还挺虎虎生风,一时竟无人能近身。这娘炮八成就没见过暗杀,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不分场合的咋呼道:“刺客不都是话本子编出来的么!他们竟然是活的!”
柳长洲:“……”他十分疑惑,自己手下怎么尽是些浑身都是硬伤的人,几乎就没个文武双全的人。
他自己平时不挑什么武器,就手抄起挂在走廊上那串大蒜,毫不讲技巧的运劲劈了过来。那串蒜愣是被他挥出了“月涌大江流”的气派,极其霸道的在最后一个近身的刺客脸上劈出了一个两指宽的血痕,随后蒜串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纷纷扬扬的蒜皮悠悠哒哒的飘落下来,飘了两人满头满脑,柳长洲见缝插针的开了个玩笑:“张师傅攒了一冬的蒜皮,估计就是为了给你下一场雪。”
他一脚踹开那名副其实的刀疤脸,疑惑道:“哎,那谁,苏钰人呢?没跟你一起来?”
陆含章也不是一点儿常识没有,他左手紧紧握住了伤口附近的胳臂,皱着眉头,不客气道:“那谁?我说,师爷,这是给我备了一桌鸿门宴吧?”他刚想说“苏钰先我一步离开了悬河口,并没有和我一起”,苏钰就说曹操曹操到的出现在视野里。
与陆含章相比,苏钰显然要狼狈得多。
他整张脸上有一半都是血迹,分外狰狞,雪白的冬衣上淋漓着大片的鲜血,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不辨方向的懵逼状态里,看见他俩,就拖着半个血人的身体踉跄过来,断断续续的说:“有刺客,刺、刺客,衙门口碰见的。”
柳长洲吹了声口哨,那些从屋檐上翻身下来的人便三五会聚过来,把将晕未晕的苏钰抬走了。
他扶着陆含章靠在就近的走廊上,出手如电的封住了他几大穴位,一把撕开了他胳膊处的衣袖,看到伤口附近的皮肉还是正常颜色的人肉,并没有发暗,就松了口气。
冷冷的雪光把走廊映照的一片亮堂堂,他能清楚的看见那枚暗器是个宽约两指的白刃,薄薄的一小片。
他不合时宜的扯淡道:“还鸿门宴,你见过我这样以德报怨的吗,方才哪个贱人还掐我来着?”然后飞快的用右手捏住那白刃给拔了出来,“你最近有得罪什么人吗?”
陆含章听见什么笑话一样,嗤道:“我?得罪人?我长这么大就只得罪过你。”
话音刚落,院子里突兀的传来一声杀猪一样的嚎叫,声音尖锐,几乎要把耳膜刺破,一听就知道是杜蘅发出来的。
起因是方秉笔丝毫不顾周围一干没见过大面积流血现场的鹌鹑们,手起刀落的在每一具尸首上补了一刀。
郑玄歌还愣愣的问了一句:“不留活口?”
杜蘅心有余悸的一步一步蹭到方秉笔身后寻求保护,打肿脸充胖子的瞎解释道:“什么活口!话本子里刺客要不就被割了舌头,要不就是咬舌自尽,要不就是事先服毒的!刺客比你有节操好不好?!”
方秉笔懒得解释那么多,就附和的点点头:“对对,就是他说的这样子。”
院子里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刺眼的血迹在素白的雪地里分外刺眼。不过所幸,除了陆含章和苏钰,其余的人几乎都没大碍。
陆含章和苏钰。
柳长洲敏感的察觉到几分不寻常——这两个人都是悬河口水门关的总领事。他很快想到了可能的原因,是县城里帮会派人做的手脚?他把杜蘅叫过来,问道:“各大帮会现在都什么规模?”
杜蘅蹭了蹭脸,边算边说:“最大的尤帮……现在大概在五十人左右,几大路帮也差不多是这个数,有没有新近加入的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剩下一干小帮会,几乎都散完了。”
柳长洲习惯性的把眼睛眯起来,指尖开始在自己腿面上来回点,心想按理说秋冬季帮会的转货量很少,本来就会有大批人员闲置,并且他招来的兵力和劳力完全是几大帮会裁汰下来的人员,路子正的很,没道理在这等井水不犯河水的事情上被人记恨。如果说最有可能的原因的话,那应该是这伙人在竭力阻止水门关的建成,毕竟水门关一旦建成,上下游的转货几乎就不再需要这些坐地起价的帮会了。
这样一解释似乎也能说得通,不过他老觉得不对劲。因为在计划建立水门关之初,他就已经考虑到依靠悬河口吃饭的几大帮会的出路。他曾经暗示杜蘅悄悄在他旧时的酒肉圈子里散布过这样一个消息:水门关建成后,衙门会设立一个守关机构,守关人会率先考虑在各大帮会的头目里挑选,俸禄从优。
换言之,衙门已经把姿态放很低了,这些帮会蹬鼻子上脸也该有个限度。
他带着一脑门疑惑去里屋取纱布,看到被包扎完毕的苏钰正晕在长榻上,就顺手在他手腕上象征性的探了探脉搏,打算表达一下来自上级的体贴与关怀,而这一探就出了问题。
苏钰的脉搏沉稳有力,完全不像是丢失了大量血的样子。
刚才他出现的太突然,而陆含章还受着伤,他没有功夫仔细想。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很多地方都太巧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