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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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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营帐里自我检讨了一番,发觉这小将军说的确实不错,许久不曾亲自巡防,除了一座绵延千里的寒石山尚在记忆里,此前烂熟于心的地势也早已随着年事已高重新还给了时间。他掐指算了算,果真是,江北大营已经有七、八年不曾打过真刀真枪的仗了。

北防表面上一派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和平景象,北狄是否包藏祸心还未可知。倒是这个小将军,被皇帝踢来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用意不外乎几条:要么纯粹为了锻炼他,要么就是为了调虎离山,要么就是先姑息养奸而后除而后快。

不过……他此前从未听说过大庆朝廷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沙行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营帐外传令官却突然高声报柳将军请他过去有要事相商。他摸了摸自己胡子,喝口水砸吧了几下,扣上头盔离开了营帐。在行至将军帐时,忽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重物坠地的声音。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掀开将军帐的门——小将军难得正襟危坐在书案后,将军帐的空地上跪着一个裸着上半身的人,那人面前有一排散落的粗木柴,简单粗暴的表达了“负荆请罪”的意思。

跪在地上那人竟是九帅韩晓。

柳长洲抬头扫了沙行一眼,点了点头,指了指一边的椅子示意他自便。

“江北大营的前身就是原先的戍北巡防队,人数不到五千人。北狄与大庆的上一次战役精确是在十二年前,十万北狄敌寇来犯,大庆防线溃败得不堪一击,先帝便命令樗里将军一手建成了如今的江北大营。在战役结束后的三年内,户部和各地解来的粮饷、兵部的军备更新,一切都以江北大营为第一要务。等到北狄内讧,内战不休顾不得把手伸到别人家门口以后,这些情况才开始发生变化。”

“兵饷和粮饷第一次拖欠发生在五年前,江北大营第一次士卒哗变,白白死了上百号人。那时候卑职刚来到江北大营,樗里将军曾私底下跟我说过,说江北大营迟早会被朝廷完全弃之一隅,户部的拖欠会越来越严重。但老将军十分肯定,北狄早晚有一天会卷土重来,至少在五十年内,江北大营不能动摇分毫。”

“有了第一次以后,果真如老将军所言,户部的银饷和兵部的武器越来越少,老将军愁得夜里癣疾发作数次。”

韩晓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呵气成冰的天气,他脸上却反常的淌下了豆大的汗珠,伤痕累累的后背上也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水光。他接着说道:“也是卑职一时糊涂,怂恿老将军从江南走私盐,混进北狄与大庆走货的商队里与北狄人做交易。倘真能自己养活自己,江北大营至少还能存在个几年的光景。”

“老将军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给户部那帮狗娘养的铁公鸡通个气儿,说老子自己养活自己,也希望他们能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户部那几个老东西商量以后,只提出了一个条件,说要在我们的走私链里插一脚。后来由卑职一手操办,在华容秘密建立了一个中转盐的地下组织,户部派来的‘那一脚’就是整个地下组织里的一把手,胡庆,是个瘸子。”

柳长洲听到这里,接道:“从那个地下组织里中转出来的盐是老将军默许的?然后经你的手高价出售给北狄的?”

韩晓点点头:“不错。前些日子,方大人不是端了这个组织么,朝廷里没有人知会,事发以后老将军私下找过我,说‘我这把老骨头估计要到头了’,那之后没几天,就出现了子虚乌有的造反事件,之后的事情就是这些了。老将军临走前最大的遗憾不是别的,他正是为他亲自养大的江北大营,竟然成为一个君主用来弱化异己力量的工具而难过。”

柳长洲往后一靠,垂下眼皮,将前后事件细细捋了一遍。

在整个事件中,户部一直处于一个空手套白狼的地位,韩晓从盐的交换里得来的利润一定有一部分直接经过胡瘸子的手流进了户部,是弥补亏空还是进入私人腰包,这都无关紧要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那几个老东西必然会在朝堂之上用别的事盖过这个事,但以宗仪的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到异常。

管窥阁的消息证实了宗仪的想法,恰又碰上粮田改革的政策遇到这几个老东西挡道,所以宗仪避开了明面上的纠察机构,直接派不为人所知的管窥阁介入,牵出了这一条线,胡瘸子一入刑部,还有那些往来书信就足够叫那几个人死个几百回了。户部应该没那么大胆子把樗里昊牵出来,毕竟樗里昊走私是为了解饷,户部在整个事件里则纯属不干不净,纵是浑身是嘴都脱不开罪行。

并且宗仪默许户部拖欠江北大营兵饷,不仁在先,被牵扯出来必然不光彩,就更怪不得樗里昊不义在后了。

所以……宗仪应该知道走私一事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只是借几个户部高层的死,隔山震虎,给樗里昊打个了招呼。至于宗仪治罪樗里昊,大概也真是老将军临死前留下的那句“一朝天子一朝臣”罢。

皇帝么,疑心病向来不轻。

将军帐里有一时的沉默,柳长洲先用一声笑搅乱了这个莫名其妙有些沉重的氛围。他前后活动了一会儿脖子,而后“哎”了一声,从书案后走出来,一脚踢开了那堆看上去如此可笑、却承载了一个忠心不二的九帅一片赤诚的粗木柴,拍拍他的肩膀,十分不吝啬夸奖的比了个大拇指,说:“牛逼。”

他双手将韩晓扶起来,恰到好处的笑道:“我也说,旧的山川图上分明没有那个鸟道,九帅却能发现,是因为要护送盐队避人耳目运往北狄,所以才了然于心的,是不是?”

韩晓自己也松口气,面色依旧十分严肃,道:“不是,那条道路就是我和老将军一起选的,偏远,隐蔽,其余几位主帅巡防时也不会特别留意。也是柳将军心细,刚来不到一个月就发现了。”谁料他对面的小将军嘴角缓缓抻平,十分突兀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九帅,谢谢你。”

在一旁跟听天书一样的沙行那老脸一阵红——同在一个队伍里,有的人为了整个大营的长远存在背负了那么多秘密,却还有人在为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将军之名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

柳长洲原先郁结在心里的那点儿微末的悲壮与愤懑突然间烟消云散——总有人,始终坚定不移的站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地位上,以自己的方式继续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绞尽脑汁、费心尽力而不计前程、不计较个人安危。

他有时会疑惑,真如苏钰所说,“士为知己者死”么?这个答案到今天正式被推翻。一个士,他最无愧于心的死,是死于初衷,尽管知晓此去一路会有背叛、会被辜负,也依旧初心不改、至死方休。这种感觉叫他突然觉得不孤单,至少某些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的坚持,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人,突然都变得价值连城。

这是他要谢谢九帅的原因。

这时,在江北大营的西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波,伴随一阵闷雷的轰鸣声,震得将军帐的帐顶都开始扑簌簌的响。

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帐门外跑,传令官十分有眼力见儿的牵来三匹马,几人打马而去,那个晴天霹雳一样的震动还持续不断,等到都已经离开营寨辕门时,才渐渐隐去了。

顺着声源的方向,一路来到寒石山的东南方山脚下,只见原本空旷的山脚雪地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还有石块陆陆续续得往下掉,将那之间的一线夹缝堵得严严实实的。寒石山的外层覆盖满了雪,雪层下是苍青色的石面,而震下来的石块的内芯却是一种鸡血一样的红色,凑近了看,那内面里还嵌着某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像是被紧紧吸在石块里,仿佛经过了经年累月的挤压。而被莫名撕开的山体则呈现出了一个巨形的红色平整石面,不是清凉山那种光滑如镜,而是特别规整的倾斜纹路,从上依稀延伸而下,上面还有某种白色的小晶点。

柳长洲皱着眉打量了半天,回归头来,十分无语的问道:“两位老前辈,这是是么情况?地动还是什么?”

韩晓下得马来,走过去蹲在地上捡了两块石头,头也不回的扔给了端坐马上的其余两人,说:“这里就是我和老将军选的道路,确切的说,是我和老将军铲出来的。整个寒石山异常连贯,就好像一块整体的巨大山石,没有任何缝隙与连接,天然的不太真实。不过……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

沙行也下了马,弯腰在几块石面上碰了碰,疑惑道:“寒石山长年被雪,怎么可能这些石块摸起来还是温的呢?”

话音刚落,那面巨大的石面上那些白色的小晶点竟然逐渐开始延伸拉长,整一块石面上霎时垂下来无数条晶莹透明的细小藤蔓,将整个红色山岩完全遮盖成一面壮观美丽的冰帘,映着石面的红色,异常的妖冶诡异。随后,在那面由无数细小藤蔓组成的冰帘上,无数朵有婴儿手掌大小的花十分见鬼的冒了出来,每一朵上面都有五朵晶莹透明的轻薄花瓣,在花瓣边缘处被造物主悉心勾勒出银白的边,使整朵花看上去几为冰雕。

边地的风不起于青萍之末,它十分霸道的从北面卷过来,那整一面石壁上的花遇风反倒盛开的更嚣张,居然从花心处抽出百层、千层花瓣来,肆无忌惮的迎风而放,花边的白色线条将原先丑陋不堪的红色石面遮蔽得严严实实。

饶是见多识广的柳长洲都震惊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在马鞍上借了一把力,翻身到距离花帘最近的一块大石上一看究竟,这一看简直要震惊得屁滚尿流了——那些远看分明透明的花瓣上,细处有一层十分浅淡的红色光晕,而那些红色光晕根本不是花瓣本身的颜色,似乎钻进了透明花瓣之间,如同流电一般在花瓣之中往来穿梭不停。在那些白色藤蔓上有流动的红光,从山体一侧源源不断的涌出来,就好像是……寒石山的血液在流淌。

那些光晕越往山体下延伸便越浅淡,似乎是山体的血液滋养了这些轻盈的精灵。

他伸手拖住了一朵花,透过那些花瓣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掌心的纹路,并且手心里确实是有温度的。

多年前,他还在清河县做一个鸡飞狗跳的倒霉师爷的时候,曾有一次邀请手下人都到衙门里过个除夕,他记得那时候的陆含章,“清水如碧,洁如霜露,轻贱世俗,高立独步”,真正相处久了才知道,那人脆弱仿似不堪一击的外表下,心里自有一股汩汩流淌的傲气不容小觑。

君子有傲骨,就是眼下这个模样。

然后,这个年轻的将军十分搞笑的在自己侧脸上打了一下……因为他发现陆含章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不论什么时候冒出个头来,就会引起他无穷无尽的想念。

而他眼下最不需要的,恐怕就是儿女情长了。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于是柳长洲十分听老祖宗的话,手贱得用大拇指和食指拈着花茎折下来一朵花,哪知这种花在他手里还没有活过一个呼吸的功夫,转眼就碎成了一堆细碎的齑粉,而后一点一点风化消失不见。他手心里最后只留下一重淡淡的冰雪的寒意,除此而外就没有别的痕迹了。

像是在诠释某种叫人甚为无奈的事实……香消玉陨,红颜薄命。

柳长洲心里“咯噔”一下——什么预兆?

“陆含章还好吗?我要看到他好好的才能放心……我现在就要看见他。”

这一想法出现得太仓促,导致他回到马背上的时候有些不镇定,脚还没踩稳当,一鞭子就抽在了马屁股上,趔趄了一下,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把两个主帅看的莫名其妙,匆忙跟在小将军身后回来了。

将近营寨辕门的时候,大门口停着长长的粮草队伍。不过大师傅和守门的士兵似乎有某种口角之争,双方立在城门口指手画脚,十分不友好。

柳长洲隔着老远,伸长胳膊用马鞭在那两人头上隔空抽了一鞭子,居高临下地呵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守门人颠三倒四地解释了半天,柳长洲才算听明白了——运粮草的大师傅手上的通行证上清清楚楚的写着运送粮草的士卒的姓名与籍贯,而这次来却多出来一个人。守门人将那人绑起来押进了城门后供换岗巡逻的士兵休息的柴房里,但大师傅一直在争执,说那人是华容粮草供应的官老爷,算是江北大营的衣食父母。无奈守门人只认通行证,别的一概不认。

双方就在城门口吵了起来。

柳长洲二话没说,大步流星跨进了城门,直接推开了那个柴房的门。他看到那个双手被缚、丝毫没有形象地睡在草垛子上的人时,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焦躁情绪才稍微得到缓解。

他们三个月没见过面,彼此各自忙碌,只有一封踩着金斗脚印的家书压在他的枕头下,叫他一边嫌弃一边又忍不住日日拆看,此刻终于见到他本人……

一头略显凌乱的长发将一张俊俏的脸遮去了一半,紧闭的眼睛下还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痕迹,头略微往下埋在草垛子里,颈侧那个轻盈的羽毛都暗淡了几分。被缚的双手服帖的折在身后,双腿微微蜷曲,明明挺窝囊的造型,却愣是叫人感觉他还挺舒服的,肩背有轻微的起伏,证明他只是累到极致,困到了、睡着了而已。

这个模样撞在柳长洲眼里,叫他嗓子瞬间就哽住了,一时间,千言万语突然都浓缩成了三个字:他瘦了。

第40章海誓山盟

他飞去自己营帐里取来了一大堆奇形怪状的书卷,对传令兵交代了几句,重新走进了柴房,还顺手掩好了门。草垛子上的人睡得很沉,一呼一吸都极为绵长,柳长洲解开了他的绳子,扶着他的上半身给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叫他半躺在自己腿上。

见到他本人了,他才知道自己方才只是有些杞人忧天罢了。他初见陆含章的时候,这人便状况百出,起先是细皮嫩肉、扛不得揍,再是偶然间得知他身中奇毒、无药可解,后来他又当着他的面晕过一次,于是他潜意识里就一直认为,怀里的人几乎用了前半生都在与命相搏。但他忽略了一点,这人即便状况不断,病病歪歪、半死半活,最终也以一种能把黑白无常气死的顽强精神撑到了现在,阎王爷在九泉之下望眼欲穿,老也等不到这人去陪他喝酒。

生命脆弱如同汪洋之上一叶扁舟,随意一个浪头打来,就能落得个船毁人亡;但有时候,它又神奇的拥有某种足以匹敌狂风暴雨的力量,岌岌可危却有惊无险,只叫在岸上观看的人的心跟着忽上忽下、兀自起伏不止。

柳长洲右手隔着一段距离,沿着怀里人的面部轮廓虚虚划了一圈,觉得有必要跟他讲清楚一些话。陆含章不顺遂的时候,他跟着几乎要死要活;陆含章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时候,他照样不得安宁。他想他总不能老这样,起码要用一种方式,叫他再次想起陆含章的时候,不再担惊受怕、不再心有忐忑。

爱的太深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这一辈子都与一种不确定牢牢牵绊在一起,其实不大好受。而接下来他发现,真正叫他无法安心向前的并不是陆含章这个人,而是他对这个人的痴情。

痴?这个字简直太他娘的操蛋了,听上去就很蠢,跟他的形象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就是真的。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开始翻手边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书,那些书的书名一打眼扫过去,有一种古朴、老旧的古董气息——尽是前朝人撰写的各式各样的博物志、草本集、花草录。

寒石山上那种前所未见的花到底什么来头?

他翻阅极快,眼皮连掀都没掀起来过,低着头一查就是一整天,但……无果,前朝没有这种花的记录。并且照常理来讲,那种花的存在也实属诡异,没有叶子,只有茎干和花,折下来的花的死亡方式并不是枯萎,而是破碎。

这么一翻就翻到了天黑,从窗户里映过来的雪光里透出了一重红色,纸上的字渐渐模糊了身形。柳长洲扔了书往墙上一靠,一手扶着下巴,眯着眼睛瞎琢磨,这种莫名其妙的花的出现真的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还有那些流动的“寒石山的血液”,是在告诉他什么?

怀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柳长洲才动了动已经发麻的腿,换上惯常的嘲讽语气,欠揍道:“哟,陆老板不是挺能耐么?怎么被捆到柴房了?”

陆含章抬起双臂越过自己肩膀,愣是把自己拉长,地理位置有限的伸了个懒腰,这才捂着自己眼睛揉了揉,半真半假的恭维道:“呐,古有周亚夫屯兵细柳营,今有柳抚剑驻守寒石山,柳大人军纪严明么。”

柳长洲笑笑,想了想,又把心里那些话都憋了回去,觉得眼下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到位,一点儿不懂得谦虚的照单全收了这些恭维,臭不要脸的瞎说道:“那你看,以后改口叫我柳亚夫算了。”

不知何时下起雪来,甫一打开门,狂风卷着零碎的雪花一齐闯进来,门外那亲手捆了陆含章的守门人跪了一整天,膝盖都跪僵了。

柳长洲走过去,手重的在守门人的肩膀上拍了几下,说:“去,到杜财神的营帐里领二两银子,就说我说的。”杜蘅在江北大营里的出现,犹如财神到来,每次杜蘅把他那算盘珠子这么上下一扒拉,就代表一月一度的结饷日子要到了,于是杜蘅就成了江北大营里名副其实的“财神爷”,人称“杜财神”。

真正的财神爷皮笑肉不笑,背着人在柳长洲后腰上捏了一把,简直朝营地最中央走了过去,柳长洲紧随其后,临进门前,他翻着白眼想了想,觉得今晚恐怕不能落好。他也不知抱着什么鬼心思,对传令兵吩咐道:“晚上巡防出现任何意外先去找方副将,叫他来找我。”

一进门,陆含章二话不说,直接跨上了行军床,盘腿一坐,将柳长洲那薄得可怜的被子往身上一裹,整个人跟一个严重缩水的弥勒佛似的,十分大爷的抬抬下巴,挑了挑眉毛,笑着说:“我送柳大人一个礼物好不好?笔墨伺候。”

柳长洲一边十分无语,一边低眉顺眼的给他备好纸笔递了过去,随后心不在焉的坐在一旁,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含章平时散漫,但一旦做起什么事来,整个人的气质忽的天翻地覆,微微低头、眉目无波的模样有了种天外飞来的沉静与不容忽视。他一手执笔在纸上走线条,一手还十分滑稽的拢着被角,仿佛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世外高人。

柳长洲无言了半晌,抿了抿嘴角,伸出手去握住了毛笔的上端,看进他的眼睛里,平淡道:“我跟你说几句话,你等等。”

陆含章眨了眨眼睛,顺从的放开纸笔,舒了口气,说:“早发现你不对劲了,一脸凝重的,出了什么事?”他说着便打开了被子,把柳长洲也一并裹了进来。

柳长洲摇摇头:“没出什么事,一切都很好,就是……”

一到这种时候,柳长洲的嘴就变得出奇的笨,他觉得怎么讲都说不好。他挑来挑去,最后干脆自暴自弃的放弃了所有的掩饰,轻飘飘的道:“怕你早死。”

陆含章心思通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这四个字的背后隐藏了多少不安与忐忑。他的毒是这人无药可医的心病,他自己看得透生死,无非是眼睛一闭不睁,可落到旁人的眼里,就是漫长难耐的孤寂与无聊。

他伸出手捧着他的脸,玩笑道:“怎么,怕守活寡?”

柳长洲不意他这么回答,有种所有的担心都是自己吃饱了撑的没事作给自己看的一厢情愿,一时有些愤愤,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简直跟你讲不明白。我是不是有病,我跟一个心比倭瓜还大的人说怕……”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拉住手腕,猛力重新拽了回来,后脑勺重重磕到了身下的床板上。

那人落在唇上的吻前所未有的重,这么吮着他的嘴唇辗转厮磨,恰到好处的传达了一种“我懂”的含义来。

他的感情历来空白,那一片心田里只独独立了“父母情、君主恩”这两棵树,乍一实打实的谈起恋爱来,笨手笨脚的将从爹娘那里学来的照顾与爱护都生搬硬套的往上泼撒,到眼下这一刻才突然发现亲情与爱情这两者彼此型号不符,他爱着的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人,不需要照顾、爱护,更不需要教导。他爱了他这么久,到眼下这一刻突然开始疑惑,到底什么才是爱情。

担心?牵绊?痴缠?好像都不是。

所谓的爱情,似乎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偶尔令人心醉成一壶春酒,偶尔令人望风披靡、裹足犹豫不敢前。

彼此唇舌交缠的时光,他的手被人牵引着贴到了一方胸膛上,手心下的跃动实打实的告诉他:“我很好,我没事。”

灯花突兀的炸开一声响,柳长洲才重新有了说话的机会,他毫不扭捏的搂住陆含章的脖子,抽了抽鼻子,冷冰冰的坦诚道:“我只说一次,含章,你是我第一个人,我在乎你,有时候在乎得有些走火入魔,叫我自己也很害怕。我见过那么多生离死别,还以为那就是一种人生常态,真的轮到我自己,轮到你,我也不免俗的要害怕。可我是一个将军,我只要存在一日,我的头颅就一日提在裤腰带上,我只希望……滑稽可笑的殉情,对我来说不是一种死得其所。”

陆含章不知道他看到了或者听到了什么,突然会说到这些话,但不妨碍他眼睛发酸,他长这么大,头一次遇到一个人,表个白都表的这么与众不同。他自认跟一个国家相比微不足道的可以忽略不计,可今天有一个人,他一字一顿道,他的存在已经开始叫他有了殉国还是殉情的选择。

他叹了口气,顺着他的后脊捋了捋,说:“哎,将军做到你这份儿上,也算叫我长见识了,还有,你表个白就表个白,说的这么视死如归的,叫我简直受宠若惊。”

他换了种细水长流的方式,才刚结束的亲吻再次卷土重来,衣衫落地的“窸窣”声混进帐外未曾停歇的风里,蜡烛流泪至最后一刻,周遭陷入黑暗。静耳细听,一切从简的帐内有细细的喘息声。

柳长洲这一次格外反常,似乎是太心疼他,竟然服服帖帖的躺在床上任他折腾了一番,期间还主动配合了几次。

这一夜过得太歇斯底里,这一场对话和这一场情/事叫人身心俱疲,柳长洲却老也睡不踏实,眉头紧皱,嘴唇抿得失却血色。陆含章把胳膊抵在自己眼睛上,贴在他耳边,用气发声:“我至少陪你……到解甲归田。那时候你平安回来,我会想办法,许你下一个地老天荒。”

才说完,怀里的人略显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从被子里递出来一截小指,陆含章失笑,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了过去,两人又各自伸出大拇指,拉了拉勾,十分幼稚地盖了个手印:“一诺无辞。”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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