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的一笑,让喻承在那片暴躁的音浪里平静下来。
终于听清那个女声在说什么了。
“……张经理啊!小李跟你说!工信部已经出红头文件了!只要是你们地区的企业,加入我们平台,做生意,会员费给你们便宜五百!哎,对,这个钱不是不出,是政府给你们出啦!你看多好,国家都支持你们,在电脑上做生意,现在谁还出去跑,这么大的太阳,对不对?……”
喻承耳朵滴着血。这种嗓门,竟然是销售标杆录音?
关键那个电话里的“张经理”只会嗯嗯嗯,女生正喷着,背景里“哗啦啦”一阵嘈杂的声音。
喻承转身去挤牙膏,边刷牙边三滴冷汗:“这什么呀?”
大象停下来敲刚刚听到的对话:“有人进单了,同事们拿塑料小手拍鼓掌。”
喻承吐掉泡沫,讪讪笑道:“你们公司,感觉就像传销。”
大象嘿嘿笑了笑。
等喻承换好衣服要出门时,听到录音又换了,里面是大象很有耐性的温和嗓子,跟他对话的一听就是个年龄在五十岁以上的女性。
“老板娘啊~跟你说哈,你们摩托车配件,最好卖的就是越南啦!哎~越南,路上没有汽车哒!突突突开的都是什么啊?哎~摩托!……”
喻承无语。
大象不好意思看了看他:“我在找跟高手之间的差距……我们公司,你要来,我给你内部推荐。”
喻承嘿嘿了两声,说:“再见!”
出门取钱,拿的是信用卡。谢志兴婚礼是下周六,还有一周,他想跟他两清。刚毕业的时候工资一个月一千五,还是同系里最高的,但往死里省也糊不了口,那时候,谢志兴多多少少接济过他。
粗粗算起来,有四五千吧。招行学生卡透支额度三千,毕业后登记工作地址,提到五千,后来因为他用卡频繁,涨到一万。但卡里从来没有满的时候,债坑越来越大,提现又只能提剩余金额的一半。他费力搞了半天,才取出两千三。
还差三千。
他叹口气,摸出电话:“林经理,我想辞职……行,我马上来。”
倒了三趟破损度不一,人味儿浓淡不同的公交,花了快两个小时到市区,用了六块车费。
喻承想到前一晚树洞姐跟他说“沙县一碗拌面三块”,觉得自己漫漫人生路,又有两碗拌面从嘴边打翻到了公交车上。
他供职的小公司在市区一座写字楼里,做国内外展会摊位销售和带团生意。国内企业参展,自己懒不去直购,愿意每个九平方的摊位多花一万多给这种倒卖公司,他的工资就从这种差价里抽成。
小老板名字叫林涵,是个只比他大三岁,说话就脸红的斯文人。对着他,喻承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林涵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笑了笑,说:“你是我们公司重视的人才,为什么想走?”
喻承垂下眼睛,总不能说在这里,一个人当三个人用,一年下来总共才拿两万多块吧。
林涵也没有等他说理由,呵呵笑道:“当然,如果是另谋高就,我作为朋友也支持。不过公司流程也要走,你上个月预支的两千先还公司,展会办完了,你的钱一分不少,会打给你的。”
喻承心心念念要两清的事,说:“林经理,您看,这个月我有四个摊位,提成就四千五,十一月也有三个,加起来提成有八千多,那两千……”
林涵:“公司有公司的流程,你人要走,我不拦你是吧?要不你再干几个月?”
喻承焦躁起来:“再干,展会摊位都是卖下下个月起到明年一年的,钱又是要等展会结束才能拿,这么拖下去……”
林涵轻蔑一笑:“那你先还两千嘛!”
喻承:“可是我剩下没结的工资明明就够,你们直接从里面扣不就好了吗?”
林涵脸一红,粗声吼道:“那你就不要走了!”
见老板发飙,和林涵同一个办公室的另外三个人,一个扑克脸外贸专员,一个猥琐网管,一个二十岁的娇羞小秘书,都紧张得不敢出声。
喻承压抑道:“我要有钱,之前就不会预支,而且我预支也是为了带南非那个团,维护你的客户……”
林涵耸肩冷笑:“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公司流程……”
“什么流程!”喻承急了,也粗着嗓门吼了一声,“上个月小何他们辞职,你不是也说好要给钱吗?这个月你给了吗?”
林涵“嘭!”地砸了一拳桌子:“你滚!”
喻承后退半步:“扣那两千,这个月工资不算一千块底薪,你还差我两千五,不给我是不会走的。”
林涵瞪着他,拿起电话打给隔壁办公室:“周经理,有人来公司闹事,请你帮我叫保安!”
喻承心里一惊,想到电视剧里,保安一出现,就是把人连拖带拽丢出大楼的场景,觉得那实在太丢脸了。
他匀了口唾沫,对林涵说:“你这是人身安全攻击。”
林涵冷笑了一下,从桌子上推过座机:“那你打电话给110嘛,说我要打你,报警嘛!”
喻承心一横,在林涵威胁的目光中,人生第一次打了那个传说中的神秘号码。
喻承:“你……你好,请问老板不给工资,你们管不管?”
对方说:“这个管不了。”
喻承想了一下:“那……老板不给工资,我管他要,他要找人来打我,这件事你们管吗?……还没打,正要打,他找保安了……好,我的地址是……”
喻承说完放下电话。
办公室里,每个人仿佛都觉得这是场不收门票的白戏,闷不做声热切观望。林涵瞪了他半天,保安还没来,就对他说:“请不要站在我旁边,影响我们公司工作。”
喻承感到有杀气逼近,他扫了一眼林涵在衬衫下的肱二头肌,退到门边,在网管的工位边站定。
林涵见他退缩,轻蔑地抬了抬下巴:“出去!”
喻承顶住压力没动,身边坐着的网管比他还紧张。
林涵突然站起身,举起拳头狂风般向他冲过来。
喻承缩了一下。他等会儿还要参加招聘会,不想打架。
林涵冲到他面前,作势一抡拳头,他绷紧脸做好挨的准备,谁知林涵突然转了方向,一拳“邦!”地砸到办公室实木门上。
办公室里三看客同时一抖。
“出去!”
喻承还是没动。林涵瞪着眼睛往自己工位上走,走到一半突然转身飞奔回来,拳头掠过他的眼睛,又“邦!”地砸到门上。
“再不出去老子打死你!出去!”
喻承失神环顾,没有人敢劝,他服了下软,往门外走,再在走道里站定:“你不给钱我就不走。”
林涵冲他要关门,谁知之前砸门的几拳,让其他公司的人听到了响动。几个路人甲出现,故意来来回回,假装上厕所。
这一层楼有好几家小公司,林涵只租了两个对门的办公室,剩下的空间都是其他公司的人。
喻承的话给林涵脸上抹了不少黑,他只好停下来,看了看来来去去的人,恢复彬彬有礼,红着脸微笑道:“钱不是都给你了吗?好聚好散,你来闹,有什么意思?”
喻承见他演,自己也做出农民工的老实相:“老板,你没有给,你还欠我五千多。”
林涵眼睛一瞪,走廊里的人也走干净了,他作势又要挥拳,正在这时候,电梯声一响,周经理带了个保安过来。
林涵马上放下拳头,对保安说:“就是他!”
喻承心里一紧,电视里的剧情就要上演了。他看了看那个歪歪扭扭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保安,慌得不得了。
谁知保安背着手,笑嘻嘻问:“什么事啊?”
喻承恍然大悟,电视就是电视。保安是大楼物业的保安,凭什么要听林涵的?
他摆出无辜的样子,对保安说:“老板不给我工资,还要打我。”
保安看了看林涵,脸上堆笑:“不要打嘛,好好说。”
林涵窘了一下,看回喻承怒道:“你在影响我们公司工作,好吗?快走!”
喻承摇头,这要是走了,他的钱肯定一分都要不回来了。
“你信不信老子把你打了从十四楼扔下去?!”
林涵又爆吼一声,喻承身后办公室里,曾经一起打拼的销售部同事都冒出来,理解地看了看他,但没有人敢劝。
就在僵持不下的时候,电梯又响,来了两个穿警服的人。
一个看起来是个饱经世事的威严老警察,另一个则很年轻很斯文,戴着眼镜,手里捧着一个本子一支笔。
老警察看了一眼情势,对林涵道:“你不给他工资?”
林涵和和气气地微笑:“都给了,他来闹事。”
喻承:“没有给。”
斯文警察问喻承:“打你了吗?”
喻承:“打了门几拳,你们再不来,他说要打死我。”
斯文警察问:“怎么回事啊?”
喻承把事情说了一遍。
老警察笑了笑:“这位老板,一看就是知识分子,一个打工的,钱又不多,你何必呢?”
林涵冷笑,老警察扫了他一眼,对喻承道:“你们吵下去也没有结果,你先回去,如果你老板到了发工资那天没给你钱,你就去劳动局告。”
林涵笑笑说:“欢迎,反正我们有律师。”
两个警察也不鸟林涵,和颜悦色劝喻承走,喻承看了一眼手机,已经闹到两点多,他点点头,跟警察一起下楼,出大楼才发现自己腿软。
喻承频频回头看身后,求助正义的化身:“警察……叔叔,他们会不会找人打我?”
老警察笑笑,安慰拍拍他的肩:“法制社会,要是他们敢,你随时打110嘛!”
喻承四处看看,确定没有人挥着砍刀拎着板砖在附近蛰伏后,对警察千恩万谢鞠了几躬,拦了辆出租车往人才市场急赶。
人才市场在武林广场旁边,等喻承抖着膝盖打印好简历冲到之后,发现所谓的大型招聘会,一个人都没有。
他看了看手机,三点不到,不是说截止到四点吗?
现场只有横七竖八的几张桌子,满地纸。他茫然转了几圈儿,拉住来锁门的老头,对方说,面试的人太多,各单位很快就招满,两点就收摊了。
喻承怔了怔,下楼,到武林广场无目的乱走。
手机响,喻承看了看屏幕,眉头一皱。
“喂,妈……今天休息……你来做啥子嘛……住不下呀!我就跟我一个同学合租……啥子叫加一张床就可以……不行不行!空调也没的,白天四十度,晚上三十七八度,你哪里遭得住(受得了)嘛……哎呀,我工作没得了!……钱少,老板不是人……是能出国磨练,回来饭都吃不起!……我还不够努力?!你……你今年四十五岁,学点东西,找个男朋友嘛!不要一天想精想怪的,我在杭州又不是当市长……好好好,有钱就接你来!”
挂掉电话,喻承跌坐在武林广场的喷水池旁边。这里是杭州市的中心点,他正对面是银泰,右边、后面是杭州大厦,左边是个大剧院。广场四周,环绕的是杭州最忙碌的路段,高档车奢华车、时髦姑娘贵妇小开大款、还有跟他一样行色匆匆的年轻人,流光一般包围着他。
回想起对自己娘说的那些话,又烦又羞愧,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坐了半天,午饭没吃,喻承又饿又渴。他摸出三块钱,以杭州游客的价格在旁边报摊买了瓶水。
回望这座城市,五年前兴冲冲来上大学时,无数次想过毕业之后要如何如何。报纸上天天在说大学生毕业就失业,但别人就业难是别人的事。他一定要赶在二十五岁时到达人生的第一个小高峰,在一家名气振聋发聩的国际大公司供职。穿着考究的衣装,身上淡淡散发出迷人的古龙水味,跟一群不同国籍的精英,在透进落地窗的阳光中,品着咖啡,对着文件上的业绩走势指指点点。
接着上司推门走进,对他说:“恭喜你,你的方案撬动了公司几个亿的市场增长额。总公司决定为你破格,今年第二次晋升!”
但现实是,他今年二十三岁,毕业一年后失业,负债。昨晚一个以麻辣烫来计算收入的小姐,说他是个“撸射”。
喻承收回白日梦,把剩的半瓶水放回背包,跟没有机会递出去的简历裹到一起,接着发了条短信给他在上海的网友,阿猪。
阿猪一个电话射过来:“阿承!雀巢还没有回音吗?”
喻承无趣道:“没有,就让我等,等了三个月了。”
阿猪:“哦,嗨!我把你的资历跟我认识那哥们儿说了,三个月日资工厂老板总助,三个月某公司展位销售,九个月该公司的销售兼销售主管、兼公司杂志主编、兼项目经理、兼展会主办方日英文资料翻译、兼国外带团领队,对伐?”
喻承:“对对,怎么样?”
阿猪:“他说诺基亚现在空出来的职位,只有高层管理了。我就跟他说,你可以的,你有老板的气质。”
喻承心里矛盾窃喜:“他怎么说?”
阿猪:“他说他也有。”
喻承:“……”
阿猪大喊:“阿承,不要死啊!最近上海招聘淡季,到年底才会有新的一拨。我记得杭州‘十二怒汉’不是在招人吗?杭州最大的公司,你怎么不去?”
喻承哼了一声:“那是家传销公司,大象进去两个月,被/操得要死。早上八点上班,半夜收工。星期六加班全天,星期天加班半天,无偿,天天洗脑打鸡血。他现在,晚上一点到家,洗漱完,先把第二天的牙膏挤好,漱口水倒好,头发梳好,连第二天的衣服也穿好才睡,第二天起床一分钟之内出门……”
阿猪:“卧靠……恐怖,他月薪多少?”
喻承:“听说上个月一万二。”
阿猪:“……那你纠结个屁呀!”
喻承:“光有钱,没有生活啊!到死钱都没时间花!”
阿猪:“挑三拣四!你不去,哥去了!”
两个人又唧唧歪歪半天才挂电话,但结局是,喻承惦记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他坐上回一桥的车,在傍晚走走堵堵的主道上,又花了两个小时才到家。
出乎意料,大象已经在了,又在边拍蚊子边听录音。见到他,朝厨房努努嘴:“阿承,从公司给你带了点儿吃的,在那边。”
喻承嗯了一声,看到一盒饭,三盒菜,菜色是番茄炒蛋,韭菜炒蛋,香椿炒蛋。
喻承:“……你们公司蛋不要钱?”
大象笑眯眯地说:“吃啥补啥。”
喻承二话不说拿过饭菜开吞,顺便试探敌情:“你今儿怎么这么早?”
大象关掉录音:“主管过劳住院了……”
喻承:“哈?”
大象:“我师父发三十九度的高烧,还一早去打单,上厕所的时候昏倒了。”
喻承:“……”
大象:“所以经理过来放人,怕出事故。”
喻承饭都吃不下了,他瞪着眼睛扫了大象几遍:“你们公司是炼狱吗?你没事儿吧?”
大象毫无预兆跳跃话题:“我昨天铺了三个铁单,今天催进来两个,还有一个毁了,不接我电话。你手机借我打一下!”
基友已经走火入魔,喻承摇摇头,把手机递出去,默默吃饭。
大象清了清嗓子,开打,发出一个异于往常的洪亮声音:“哎,您好,李老板是吧?我是小项的经理,叫‘朱毛毛’……小项说您今天跟他约好办款,后来没办,我猜他是服务不到位,让他去写检讨了……哦,不是啊?那是什么原因啊?……”
喻承:“……”
尼玛,这还自导自演了。
大象打完电话,幸福笑起来:“行啦~马上打钱~!”
喻承鄙视道:“猪毛毛……还‘写检讨’,猪经理,你怎么不让‘小项’跪键盘唱《征服》?”
大象瞄他一眼,坐回电脑前,用聊天工具在线上一步步教那个客户怎么网银汇款,问他:“你工资拿到了?”
喻承窘了一下,收拾碗筷:“没,要告丫的!”
大象:“怎么告,有证据么?”
喻承:“嗯,我想想办法。”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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