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望月在南梁军中,食宿妥当;甚念天子,但望归去。”
李瑄城顺手就了油灯,但是那火苗如何都挑不亮,李瑄城挑了许久,最后有些不耐烦,把纸头就着微蓝的火苗点了。那火苗蹿上了纸张,霎时便刺亮起来,火焰明黄,将那纸吞得一干二净。
李瑄城花了时间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才觉徐染已经在营帐中留得有些久,道:“传令下去,今日不行军。”
徐染道:“末将遵命。”
但是李瑄城并不想就这么罢兵。
京中怒于兵败如山倒,便说穆修白惑主当杀。好在穆修白逃跑,他还松了口气。这回又去了敌营,可真的洗不清了。
南梁人一直在抓他,李瑄城是知道的。他知道穆修白是细作,遇见之时恐怕已是弃子。但是良机之下,弃子可用,死子可活。穆修白这颗棋子,或者说,花间这颗棋子,风陵君绝对不会放过。
徐染应该将此事往祁千祉那里送信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徐染如今虽然已是副将,早年到底是太子舍人出身,多年来早已养成了事事都仰仗圣意的习惯。李瑄城要是一意孤行恐怕也会有阻碍。
穆修白的身份虽然没有明确,祁千祉心里早有底,徐染多少也知道一些。至于祁千祉的决断如何,他也没有把握。
穆修白盘腿坐在主帐内的榻上,看着床帘外面坐着位和自己如出一辄的人。他受的惊吓还没有完全缓过来,直到那人回眸,杏目含笑,檀口含贝。穆修白心里说不出地违和。
“哥哥,用午膳了?”
穆修白道:“花朝,你和我讲讲我们以前……?”
“主上让属下过来,可不就是陪哥哥说话?”
“你真是我妹妹?”
“自然。你都见着了,你我这长相……还能有假?”
“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
“连你……也不记得。”
花朝脸上勾起一个笑:“哥哥,你强调这么多遍。是嫌我没有生气?”
穆修白张了张口,并不知道要讲什么。他平白多出来一个妹妹,性格可是活泼得很。他知道他是南梁人,但是他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妹妹。风陵君拿他妹妹来迫他,他便手足无措。这是花间的妹妹,不是他穆修白的妹妹,他们没有一点点感情。但这叫什么事儿。
穆修白本还想插科打诨,趁势逃跑。但是风陵君显然不肯信他。因为他棋局当日就没有认出对方来。
当日棋局罢了,风陵君只百步之内就追上了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凶残的追捕者,像是一头饿得狠了的鹰,穷追不舍穷追不舍。穆修白的银针被他生生受了,入了肩头。然后欺身上前的人已经将他掀翻。
穆修白形态难看地从屋顶摔下来,跪伏在土墙下,小口小口地往外吐着血。他的胸口中了一掌,血气都在外涌,正准备站起来,身后的人已经到了。
那人道:“花间,你逃不过的,跟我回去罢。”
穆修白深吸一口气,道:“前辈恐怕认错人了。”
那人哈哈大笑,上前点了穆修白穴道,横抱起来,道:“我床上的人,我岂能认错?倒是你,花间,你以往那么喜欢我,如今都忘了?”
穆修白只觉得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虽然被点了止吐血的穴道,身体一弓又硬生生吐了一大口血。便四肢发冷,失了意识。
风陵君带着穆修白南下。一路上亲自替他疗伤,絮絮说些情话。
穆修白对离他很近的男性都带着警觉,风陵君对他说的什么折柳赠花,彩笺玄玉,他都不可能记得。穆修白只知道那个被毒死的碎玉有个叫裘公子的相好,没料到这人居然是南梁将军。
穆修白喝了药,推开人一点道:“将军,昔日的事情,花间都不记得了。”
风陵君眸光一寒,虽然很浅,穆修白还是抓到了他一闪而过的表情。风陵君道:“最是薄情少年人。”
穆修白只当没听到。他知道他被抓来,风陵君一定是不会放他走的。多少要问他祁夏的情报。他虽不入太学,到底在祁千祉枕畔,知道得不必别人少。问题是,说还是不说呢?
祁千祉或者欠他,祁夏朝中之人或者欠他,祁夏百姓可不欠他。
穆修白不喜欢南梁,风陵君也给他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他只觉得全身都在绷紧,他道:“将军,给我一点点时间。”
风陵君道:“我已找你这么久,你还要叫我等。你是不是喜欢上祁夏的小皇帝了?”
穆修白马上道:“没有。”
又道:“我一直想从宫里逃出来,我也逃出来过两次,又被抓回去了。我不喜欢他。但是我也不记得我是谁了,将军给我些时间……我连将军的话都不知道该不该信。”
风陵君揽住人,温声道:“我不会骗你的。当然,口说无凭,你伤好后,我让你见个人。”
这人便是花朝。穆修白的胞妹。
穆修白敏感得很。他知道风陵君看他的眼神不是喜欢,也不是占有,说不上是什么。他的眼里全是戾气。这戾气比祁千祉更甚,叫他不自觉地想退缩。直到见了风陵君看花朝的神色,就知道风陵君压根不喜欢男人。他喜欢女人,尤其喜欢花朝。
穆修白只觉得长舒了一口气。
他对平白多出来的妹妹道:“我们如何入菩提的?”
“朔河赤地千里,我们兄妹为将军所救,那年都才五岁。”
“后来我……”
“哥哥十三岁之前的事,花朝都还是知道的。十三岁后,哥哥便入祁夏为间。我就没见过了。”
穆修白心里暗暗对着时间线,碎玉入醉玉阁确实是十三岁。
“哥哥后来的消息都是将军带回来的。”
穆修白默然。
花朝道:“后来哥哥就死了。将军只带这个消息回来,我请他运回你的尸骨,他没答应。”
穆修白见花朝话里有伤怀,安慰道:“我这不是还好好的么。”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知道你没死,你不知道我多高兴……我以前总是任性,哥哥一直让着我。我当时就想,知道你要死,我就不那么任性了。”
穆修白心道,可惜花间是真的死了。
“哥哥还喜欢将军吗?”
穆修白想起匣子里裘公子写的“当不负君”,他道:“我不记得,谈何喜欢?”
花间道:“说的也是。只是当初要是知道后来的事,我必然不会霸着将军的宠爱。”
穆修白道:“风将军……应当是喜欢女人吧?”
花朝道缄然不语。
穆修白本想道“不说这个”,却又觉得风陵君的事情多知道一些是一些,还是道:“我猜是的,虽说我也不记事了。”
花朝道:“将军确实不爱少年。”又道,“其实我也算不上喜欢将军。我不比哥哥聪慧,生性懒散……菩提里年年筛选,死了那么人,我武艺平平,也就是靠着将军喜爱和哥哥相护……”
“哥哥去祁夏,也是为我……”说到此处,不免透出些不忍的神色来,“我确实欠得太多。”
穆修白道:“都是过去的事。而且我也不曾感到委屈。”
花朝神色复杂,当年她和花间为了风陵君,确实剑拔弩张。半晌才道:“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穆修白道:“怎么会。”嘴里终于聪明地加上一句,“你毕竟是我妹妹。”
花朝大眼睛一眨,口里就道:“哥哥,我好想你。”
这声音也是清澈婉转,语气里的酸楚收不住。穆修白眉头一皱,鬼使神差道:“花朝,我们都长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双生子一般只有同卵的才会容颜相似,且一定是性别相同的。
龙凤胎只可能是异卵。但是我这边开个金手指让他俩长一样了。
这章小修。然后整章改了章节名。
☆、章三十二移花接木(一)
“我猜得不错,徐将军遣人上京去了?”
徐染不言。
“徐将军认得望月的字吗?这么轻率地就遣人上京去。”
“属下的密信不是军报,是望月公子的行踪。陛下吩咐,任何消息,无论大小,都要第一时间禀报。”
“你觉得这是望月的字?”
“……不是。”
“好。”
徐染就听了李瑄城一句“好”,再无话。等了一会儿,见人从案前拿来一样东西,道:“这是使者文书,我盖好印了。得找人去风陵君那里问问明白才行。”
又道:“此事就不必叫陛下知道了。还请徐将军见谅。”
徐染道:“属下明白。只是边陲小城也没有画匠,见过望月公子的就只有……”
李瑄城口快接了过来,道:“只有你我。对。但徐将军还要守城,我不会让徐将军去。”
徐染一时讷讷。
“不认得也不要紧。去敌营又不是去看望月。”
“属下不明白。”
“南梁不会放任风陵君这么死在祁夏。南梁要么增兵,要么和谈,现在消息还没有走出去。但也快了。风陵君的传信兵我们截获了好几拨,但难免没有漏的。
“风陵君谋划不差,又借燕山地势,凭我们这凑出来的两万人,打下来也需要些时间。
“这地方拖不起,一拖战线就会拉长,等到双方都增援,这仗倒不如别打了。”
说罢眼前形势,李瑄城又向徐染道:“徐将军以为……陛下会不会为了望月放风陵君走?”
“末将不敢揣度圣意。”
“在陛下得到消息之前我们必须拿下风陵君,否则就来不及了。我让人去敌营只不过是送信的,劝他们早日投降。”
徐染一惊,顿了一下道:“将军,真的不顾忌望月公子?”
“你觉得望月为何会在南梁军中,可不就是个南梁探子?”
徐染惊道:“李大人和公子也算熟识,应当了解他秉性,公子不会是探子。”
“知人知面罢了。况于人面可改,人心可藏。徐将军还是不要对自己的判断太过自信。”
“末将生性愚钝。此事还是持己一见。望月公子绝不可能有害陛下之心。”
李瑄城笑道:“徐将军如何想的,我也不能干涉。只不过徐将军还请以战局为重。你暗中派人送信,本该军法伺候。”
“末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徐将军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读书应该比我多些。”
徐染不言。
“至于望月,若能向风陵君讨要过来,再审不迟。何况这字迹……对面营帐里的也未必是望月。”
“徐将军若无他事,我就不留你了。”
徐染道:“末将告退。”
李瑄城眼见着人从帐子里出去。心道,徐染终究是成不了大将的,只能做个太子舍人。
穆修白是一颗被风陵君起用的弃子。若非在瑚阳受困,风陵君绝对不会拿他做人质。做人质太浪费了。风陵君找他那么久,自然也是看中了他在祁千祉左右这一点。
风陵君既然被迫将穆修白摆到明白上来做筹码,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或者说不达目的是不会让穆修白轻易死的。
不过还是要向风陵君表明一下我方立场。
穆修白很配合地写了那封短信,就又被关了起来。
风陵君每天会过来看他,安抚他的情绪,为他将要把他送回给祁夏人感到抱歉。穆修白倒觉得其实这两个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差别。若要说的话还不如去对面。他现在每天都悬着一颗心。但是现在他的探子身份坐实了,回去差不多也是死。
还好有花朝在左右。花朝是个好姑娘。穆修白由衷喜欢她。和他预想的不同,花朝是十分爽快的人,甚至于有些大咧。而且花朝是真把他当哥哥。
虽然花朝说话还是小心翼翼的,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多说。穆修白也不多问。隔墙有耳他都是知道的,何况花朝也未必值得信任。
花朝的情绪因为穆修白写的那封短信而有些低落。她道:“哥哥你又得回祁夏了。”
风陵君毕竟是亡命途中,又因为燕山地形的缘故,搭建的帐子都很简陋。穆修白吃了一掌,身体实在不好,倒是勉强分得一个好帐子。即便如此,穆修白也非常不舒服。他道:“是啊。”
花朝手里捧着一盏茶,说道:“你这次回去会不会很危险。他们以前不知道你的身份,这次就会怀疑了。”
“不知道。其实我觉得我以前怎么会是个细作。我一点都不适合。”
花朝道:“将军也说你不适合。”
穆修白把酸胀的眼睛睁得大了点,道:“风将军也这么认为?”
“对的,他偶尔提过两次,那时候你已经在祁夏了。他说你不合适,你迟早得出事。”
“……”
叹了口气道:“过了两年果然出事了。”
穆修白道:“我醒来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相公馆里勾心斗角,我中了毒。不过也只是听说。”
花朝道:“不过是个市井花楼,下毒可真狠。”
见穆修白在一旁咳嗽起来,将手上的茶盏往前送到他手边,又道:“哥哥知道是谁吗?”
“大概知道。不过后来我就不在那里了。”
“既然知道,日后这种人还是收拾掉好。这事情就交给花朝吧。”
穆修白正接了那杯盏喝水,闻言便要开口阻止,呛了半口水,面上呛得更加潮红,他缓了一会才道:“不必了,我该忘的都忘了,日后也不会和他们有交集。”
花朝扁扁嘴,道:“哥哥既然这么说,就听哥哥的。”
穆修白把杯盏递回去。方才他虽然口渴,但凉水喝得他更难受了。瑚阳是地处极南,晚上的温度也冷不到哪里去。但是他就是一边承受着闷热,一边身体里发寒。
穆修白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个天气,军营里不怎么烧热水罢?”
花朝点点头,很快道:“要热水的话我叫他们烧就好。”
穆修白有些歉意地一笑,道:“劳烦花朝。我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落下些病根,畏寒。皆是因为寒毒。”
穆修白不知是自己错觉亦或如何,只觉得花朝听到寒毒的时候眼神闪了闪。接着便忽然去握了穆修白的手,道:“这个天气你的手都冷成这样。”
花朝是真的为他难过。虽然没有红眼眶。但是他感觉得出来。
穆修白忍不住道:“没事的。”
花朝很迅速地站起来道:“哥哥多休息。我这便去找人要热水。”
穆修白重新躺回榻上,有些疲累地闭上眼睛。目前看来,风陵君以花朝掣肘于他,的确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这两日以来他的精神状态都不好。大概是珠子丢了的缘故。他在军中醒来的时候就发现珠子不见了。可能是和风陵君交手的时候就丢了。他基本确定珠子应该不在这些人手里。身上的东西确实被尽数收走了。但是像夜明珠这样的东西,一般人不会带在身上,风陵君必然生疑,定会来问他这事的。
以前他都不怎么在意这珠子。七晋山人才说这珠子有灵气,结果就丢了。就是丢去了哪儿?
流浪人大多会在孤庙野亭中过夜。再不济便是檐下或者石桥底下。能遮风挡雨的,也就这么几处了。
此处是泷上的一座小城。今夜并无月色,是月末。照理只有一弯的下弦月,还被不识眼色的云雾遮挡了。
黄文信父子在一座五孔的桥下,这里聚集了一些和他们一样的乞讨者。
便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如雷。
忽而黄文信惊坐起,语调欣然道:“儿啊,我有了!”
黄天化还睡得熟。黄文信这句话还没这里的鼾声响,没有一个人醒过来的。
黄文信赶紧去推他儿子,道:“你起来,你起来,我要摆棋。”
黄天化睡意朦胧中听到“摆棋”,条件反射地就去拆包裹,把那两布袋子的棋子掏出来。黄文信这棋痴,他早已习惯他半夜发疯了。
黄文信摸了棋子就在手边摆。黄天化又从包袱里摸出一颗珠子:“爹我给你照着。”
黄文信也没管他,就着夜明珠的光芒把穆修白出的三大定势又解出来了一个。
黄天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黑白的棋子在夜明珠的光芒下十分好看。不过他的思绪都在棋局里。黄文信一摆完,黄天化就道:“爹,这手真是神了啊。”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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