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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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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时常看到语谰池中打过照面的那些医女。穆修白认识的便喊名字,不认识地一律叫姐姐,替她们挑个水搭个把手。有一回他还在路上遇上凛冬,他也打了招呼,凛冬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他闲得慌,医书看不懂的地方便问这边的医女,她们也都乐得解答,也会往他手里塞块糕点。

·

有一回穆修白替人捎一份点心,要从山庄这头行山侧院跑到那头殷山主院去。

穆修白的方向感并不好。走了好几处弯路,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半。好在那人收了糕点后还留他吃了晚饭,然后又拿了大碗,装上一碗的醪糟,放回了穆修白带来的那个食盒,托他送回去。以穆修白迟钝的嗅觉,都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浓郁的恋爱气息。

晚上的酒都是刘蔺从酒窖里搬出来的陈酿,穆修白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喝得两颊都有些泛红。刘蔺见他喜欢,还给他装了一葫芦。穆修白酒足饭饱,谢过了刘蔺,拎着食篮再往回走时,天色就黑得他完全不记得来路了。虽说临出门时刘蔺也给了他一盏灯笼,但这完全不能起上任何用处。

穆修白左拐走出了百步,再往右拐,再走了百步。如此数遍,便只能仰天长啸,对月悲歌了。穆修白想往回走,这建筑的格局却越来越诡异,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胡乱走了一气。

穆修白终于觉得,他最好站在高处看看地形再说。便后退两步,借力上了屋顶。站在屋顶上,四围一览无余,檐下的灯笼一盏一盏地排列着,将道路点缀得尤为鲜明。他可以看到殷山主院的边界。四围是山林,天际是银河,这一道道的灯火都仿若天地间的一丛流萤。他也可以看到远处也有灯火,是其他几座院里的。

穆修白心中赞叹了一下自己的机智,暗暗把通向出口的路记熟。便往屋顶另一面上小步快走下去。他可不敢大半夜的都走屋顶,怕摔不说,还怕扰民。

结果走到一半,忽而听到一些轻微而隐秘的人声。很奇怪,这种声音本不该被听见。他抬起头来看看对面二楼的窗扇,轻手轻脚地靠近些,终于确认了是什么声响。面上一红,只想赶紧下地上去。脚下的步子还未迈动,他听到那个声音调笑道:“这便不成了?”

穆修白心头一震。这便不成了?穆修白僵在那里,魔怔一样不得动弹,李瑄城的声音,他无论如何都听得出,还是这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便又听到一个鲜明而慵懒的声音道:“缓些…”

穆修白终于受不得了。他只觉得胃里的东西都在翻涌。他缓慢地从这离开,每一步都觉得用尽了力气。

他发誓,他其实是一点都不想碰上这些的。

因为他早知道是这样。他只是不愿去想。

·

穆修白很快出了殷山主院。

他往山间云中走,往月下走。顺手就将腰间的葫芦解了。苦笑着想,刘蔺这酒实在是送得恰到好处。

晚间的风冷得彻骨,山岚乍起,弄得衣料半潮不潮地十分不爽快。

穆修白这么无知无觉地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走回了芜山院。周生小兄弟正在月下等他,只道:“穆公子啊,你不认路就不要乱跑了啊。”

穆修白道:“让你担心了,对不住。”

周生道:“你饭吃了没?你药喝了没?你怎么这么大的酒气?”一连串地问他。

穆修白一个都不想回答。他面上说不清是哭是笑。周生见他步伐不稳,赶紧上去扶着他。

周生拖着个人,心里骂了穆修白一路。完了回到屋子,还得替人煎了药,将人推醒,道:“穆公子,吃药!”

穆修白便半睁了眼睛,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将药碗颤颤巍巍接过,视死如归地喝下去。

周生一边看他喝,一边骂道:“煎药也要白酒来煎,怪不得是个酒鬼。”

穆修白还再把那古怪至极的药酒混合物往下咽,一张脸涨得通红。周生见他喝完了,捧着个碗不动,以为人是睡去了,便想自己把碗接过来,没成想穆修白哇地一声便吐了整整一碗。

周生像只蚂蚱一般迅疾地弹了开去。

穆修白这回略微醒了,道:“周生,你再替我煎一碗来,成么?”

周生道:“行行行……这碗你自己放边上,要吐的话用墙角那个木桶。”飞也似的跑开了去。

·

李瑄城下了床时,浅夏道:“这么晚了,主人还要去哪里么?”

李瑄城道:“我回芜山院。”他的眼皮一直跳,总觉得可能会出事。

浅夏道:“这么老远回去?”

李瑄城伸手替人捻了捻被角,温和道:“你好生歇着,受累了。”便离了去。

·

李瑄城路过穆修白卧房的时候门扇大敞,走近往里一看,扑面而来的浓烈的酒气。正逢周生掩着鼻子端药过来,见李瑄城就道:“怀公子。”

李瑄城看看那药碗,接了过来,道:“穆修白怎么喝成这样?”

周生道:“他好像去了殷山院罢,不知道哪位大哥怎么慷慨,把他灌得醉成这样。不过也不是第一回了。”顺带着告了个状。

李瑄城恩了声,示意周生退下。周生如蒙大赦,撒腿就跑了。

李瑄城进了屋,见穆修白正在案前斜着,脚边上一桶的秽物。便强忍着不适走到案边,将埋着的头托起来,拍拍那人的脸。

穆修白半睁了眼睛,一看是李瑄城,觉得自己是不是醉迷糊了,便道:“李瑄城?”

李瑄城道:“你最近过得挺滋润么,药吃了没?”

穆修白便将药碗接过了,似乎还是很茫然。心道他还真是醉迷糊了,原来是周生,他怎么能把周生认成李瑄城呢。

李瑄城又道:“你喝了多少酒?”

这声音确实没错,低哑的,挠人心底的。穆修白总算睁大眼睛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睛里透着莹润的水光。穆修白觉得自己睁眼看清楚了,这人三庭五眼的,还真是李瑄城。穆修白一阵急怒攻心,未反应过来时,手中的药碗便不受控制地泼了出去。

李瑄城饶是动作敏捷,这会也被泼了不少,怒道:“穆修白,你发什么酒疯?”

李瑄城料这个人是真的醉了,便想着怎么将人制住,点上穴道,睡他个几个时辰的。

穆修白仗着醉酒胆肥,道:“李瑄城,你这人……真恶心,我都吐了这一桶,你瞧见没?”

李瑄城被泼了一身,又被这样咒骂。穆修白以前万万是不敢这样的,一时不知道是要气要笑。

穆修白其实不信李瑄城过来找他,他没觉得这么巧,对面的人他看得并不很清楚,火烛之下一圈一圈的都是些暗影。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那人怎么不走近一点,好叫他看看清楚。他满腔的都是话,骂人的也好委屈的也好,和着酒精慢慢发酵着。

穆修白道:“李瑄城,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此话一出,满室的酒味都酿成了醋。

李瑄城知道他确实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李瑄城尤其厌烦妒妇,他对付女人,一靠哄,二靠冷。哄不成无理取闹的,冷落二字是真经,往往冷过一阵,那些人便什么脾气也没有了。穆修白虽不是女人,也差不太大。

李瑄城只温声道:“我自然是喜欢你的。别瞎猜。”

穆修白听罢,喉头里笑了声,声音平缓地道:“你只喜欢上我。”

李瑄城有些恼火,但往下再多哄人的话也出不了口。仿佛说了也是自取其辱。

穆修白见他无言,秀气地下巴一抬,像胜利者一般挑衅地看他一眼。

李瑄城分不清他醉了还是没醉,道:“穆修白,你不是知道我的底细,现在往我前面撒什么酒疯?”

穆修白一下子扭过头来,哑着嗓子道:“我哪能往你面前撒酒疯呢,这不是你自己来找我的么?你找我干什么,上床么?小爷不伺候!”

李瑄城气极,但又觉得他不能让事情失控,他不是来找穆修白吵的,遂道:“你醉了,有事我们明日再讲。”

穆修白好久没讲话,迷迷瞪瞪地,没有看李瑄城,倒盯着桌案,直想把几案盯出一个窟窿,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当然是醉了,不然我哪敢说这些……你拿我当什么……偏偏你还救了我那么多回,我一句话都不敢和你讲,一句都不敢讲,我要还闹腾我他妈都嫌弃自己不仁不义……”

便见那人眯着眼睛,把那一桶秽物往边上挪了挪,自己却握着木桶把,就着那把儿趴在上面。

李瑄城走近一看,人已经睡着了,竟然不嫌臭。

便喊了周生过来替人收拾。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情节不太好安排,不知道未来会不会修。

例行公告:我已转战寒武纪年

文的地址:ujiaicle/artifophp?id=44

这边短期内应该不会锁,但是更新会比较随机…

☆、章三十七雀其有角(一)

第二日一醒来,穆修白就觉得这事玩完儿了。

他有些醉宿后的头晕,迷迷糊糊记得昨晚上的事。李瑄城讲了什么他讲了什么他都能记得大半,他这出闹得太难看,他畏缩地缩在锦被里,压根不想起来面对。他想叫周生,问问他这事,又怕真是李瑄城来过。

他躺着,看着头顶的幔帐,天应该已经亮了,帐子里什么都看得清。周生并没有来叫他,想来也是因为他昨晚醉酒。

其实他的思路很清晰。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但是装作不知道。

李瑄城从来没有藏着掖着。这个人向来万花丛中走,不醉不归慕风流。这人言行举止处处透着对他的猎物的轻浮,说得一腔情话,弄得一床旖旎。他以此为乐,以此为趣,以此浪迹江湖,坐拥语谰池的□□,当他的荒淫无度的池主。

所以他没办法指责李瑄城玩弄感情——说到底,李瑄城大概并不在和他谈感情。

但是他所妄图指责的东西,他自己也不合格。这一点上穆修白和李瑄城如出一辄。他极度地自私,他试图一走了之。他说不准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存着这样的心思,但要说这胸腔之内血肉之间鼓动的有几分是真心,连自己也不信。

在感情上,他们还谈不上谁欠谁;在感情以外,他欠李瑄城很多。大恩不言谢,深恩几于仇。大概是李瑄城给他的太多,他才得寸进尺,才生了怨怼罢。

·

李瑄城不得不承认,他往殷山主院去,还是有意地避开了穆修白的。他这些天都很忙碌,一则语谰池传来消息,医馆遇袭,尚未查出来者何人;二则他需派人密切关注京师和长公主动向;三则语谰池主人不出诊久,江湖上颇有些传言;四则离开语谰池后,药田废弛,所有的进项都只依赖问闲山庄的产业,虽说语谰池资产积累甚巨,长远考虑,却免不得坐吃山空。

五便是穆修白所中寒毒也依旧没有得到乐观的消息。李瑄城甚至觉得,他是否有必要去一趟率卜。

总言之,这个当儿,他没什么心思和穆修白吵。

况且他在殷山主院的事情,穆修白竟然“不慎”撞见。他活得仿若在穆修白的监视之下,任谁都会觉得受了冒犯。

·

穆修白拖到了大中午,终于躺不下去了,贼溜溜起来,去厨房弄吃的。他心里乱得可以,只希望路上不要碰上李瑄城。没想偏偏却碰上了李瑄城。

很显然,对方也不太想碰见他。

穆修白本以为自己调养了这半日,把思绪都理清楚了,把情绪都压下去了,可是看见那人,才发现什么心理建设都无用处。他心里发酵的终究是那些隐秘的情绪。不安和渴望,自卑与轻贱。这些情绪不单单对眼前人,顺带着有对自己的命途的惶恐。

穆修白垂着头,他的视线里是李瑄城腰间的佩玉,温润的墨玉衬着衣料的素白,上面的雕工一如衣料上的刺绣,都是低调而极奢的。他的印象里,这人的佩玉永远戴不长久,总是不知什么时候便被摘下来,入了谁的手。

但是李瑄城似乎没有给过他一块。

思及此处,才听对面的人终于冷冷开了口:“往后没我的话,芜山院之外,不得再去。”

穆修白道:“好。”又逼迫自己开了口,道,“主人这块云纹佩,能给我么?”

李瑄城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佩玉,这玉墨玉墨底,雕了一只朱雀,但并无特殊之处。他奇道:“你要这个作何用?”

穆修白微微顿了一会儿,嗓眼生涩,道:“好看。”

李瑄城真当是他见这玉绝佳,便伸了手往腰带下摸去,握住那佩玉,略略一扯,伸到穆修白眼下来。穆修白见那掌心里托着的玉,漆黑如砚,伸了手去时,李瑄城道:“这玉还不算是极品,我往后给你找块更好看的。”

穆修白把玉拿过来,死死拽在手心里,道:“就要这一块。”

李瑄城便道:“好了,我近日都忙得很,要是不忙,我会过来的。”

他不觉得穆修白是个醋坛,所以他其实对这人放心得下。且尚有些对于□□被窥见的不满,而不愿和穆修白多讲。

但是穆修白那对眼睛却也和那块墨玉圆佩似的,乌沉不见底,浓得化不开来。

李瑄城颇有怜香惜玉之心,自然想将人纳入怀中好好安抚上一阵,但也明白穆修白大概不吃这些戏码。且正有要事,便不再多讲,脚步虽放了缓,到底越过人走了,不再多言。

穆修白面无波澜,手心却顾自拽紧那玉佩。玉石温润,刻到掌心里却也是深深的红痕。

·

李瑄城整听那几位院主和他细细讲这些账目,每日要多少开销。语谰池的家底,若只出不进,还能撑得了多少时日。

子午长邱是不管这些的,他本是出世之人,算是被梅山道人拖累,才在这尘世之中行走。他虽是问闲山庄的庄主,有时却是住在七晋山巅的道观。庄中之事,皆有明文庄规,各院皆是由各院主人打理,若有不得解决之事,则归于几位长老,事出重大再不得解,则请七晋山人下山。

李瑄城整日不得安宁,眼前总不免浮现出穆修白一双如墨如玉的眸子。心想是自己这两天劳神忙碌,一直呆在浅夏处,冷落了这人,若心生委屈,也是人之常情。今夜总还是顺着这人一点,花些时间哄他,

堂下的人在七嘴八舌地讲这流年不利。

“山庄在建第六院……”

“怀公子,这是前两年饥荒和战乱,所以收容了一些灾民。”

“时下银价贱,而庄中多存银。”

“庄中若欲长远,还当开源…”

……

李瑄城一一听着,眉头微微锁紧,及至与会之人四散了,尚且在主座上叹气。这事一时半会儿是解决不了的。

便又往第六院芜山侧院去查看建造的情况。芜山侧院若是建起,则语谰池的众医女便有去处,不必都挤在一处。可这兴建之事,又开销甚巨。

李瑄城一边走着,一面又想穆修白为何非要向他要那块佩玉。那佩玉虽是上品,但平日李瑄城所佩戴的玉都不落其下。穆修白虽有些慕小惠,往日的佩玉却不见他开口要,便左右想不明白是个什么道理。

……还是怪他以前没有送他一块?只好开口要了。这倒是他的失策,他往日没觉得穆修白会像他院里的女子一般喜欢这些赏赐。

李瑄城脚步一顿,才觉眼前已是死路。陪同的芜删院院主道:“便到此处了,怀公子且随我往回走。我已让人加紧赶工,也省去一些花哨之设。”

李瑄城道:“我的意思,这侧院只造半壁,将没有动工的几处也舍了。”便回了脚,和这院主一同往来路走。

院主道:“我这便安排。”

李瑄城顺着这条道往回走,才觉得他所考虑的思路完全走偏了。穆修白大约根本不是要那块佩玉。这人生得好一颗七窍玲珑心,自己一时不慎,便落了他的套,将人得罪了,自己却还不知道。

当务之急,应当是将那佩玉要回来。

脚下便生了风般,离了在建的芜山侧院,往芜山主院穆修白住处去。

·

李瑄城敲门三声,穆修白便开了门。

李瑄城敲门之前也略微思量过,不能直接提这事,只道:“山庄里有些事务,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穆修白道:“听我的主意做甚么?”话音才落,发觉这话里头都隐隐透着些脾气,微微懊恼。

李瑄城便兀自进来了,穆修白只好也到案前,替人倒上一杯水,和人对面坐下。

李瑄城接了那盏茶,道:“现下语谰池的人都到了问闲山庄,语谰池的药材生意做不得了,问闲山庄却也不能养闲人。你怎么看?”

穆修白道:“你是问我还可以做什么生意?”

李瑄城道:“这难不倒你罢?”

穆修白略略思索道:“我要看看时下的行情…”

“时下的行情尽可以问芜删院院主。我明日和他打个招呼。”

穆修白道:“好。”又道,“当世纸少,不论行情,都可一试。”

“你可知纸的造法?”

“只知其一二,但可以慢慢试的。麻桑竹稻皆可,七晋多竹,可用竹……这个时节收不到稻杆,不然农人那里收来,应当费不了多少钱。”

李瑄城道:“具体的做法呢?”

“把竹子泡烂,可能要加石灰,再洗,我也不知道是花多久,再…捣碎,或者用滚石压碎……再用竹帘子撩起来,晾干揭下就是纸。”

“竹帘子应该晓得罢,但也不能直接用,或者说更像筛子,往后试试,孔径多大好。”

李瑄城听得专注。穆修白可没那么专注,他现在看着李瑄城,心里还是起伏得厉害。

李瑄城道:“这工艺倒也简单。”

穆修白接道:“是不难。就是要讲求效率,哪一步都要缩短工时。一个竹帘子若等晾好了纸再用第二回,成本就高了。好的工艺,不等全干就可以揭下的,竹帘子可以不断地用,但是一下子记不起了。”

李瑄城喜道:“这些便已经够了。我来问你,果然没有问错人。”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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