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劫无名 书架
设置 书页
A-24A+
默认
第25节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劫无名作者:螟蛉子

第25节

他以昂藏七尺之躯,将无名盘住扑倒在地,这六人自是收于眼底。

无敌心中一凛,神志自昏瞢而清醒,心知不是梦,就要跳离无名的怀抱。

无名哪里肯放过他,一手搂紧他的腰,一手就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胸膛上揉。

他挣脱不开,索性埋在无名怀中,梗着脖子,死了似地僵着不动。

庄少功颇有些尴尬无措,微微红着脸,讪讪地从旁劝道:“无敌,你和无名的事,无名和我讲了。你也知晓,我……我是一厢情愿,痴缠了他许久。此番,我来大理,一是家母病重,我想请他拿个主意;二是我五阴炽盛,心内有诸般困惑,难以打熬,寻个由头来见他。他便和我说清了,你是他的意中人,他非你不娶。”

无心、无颜和无策听至此处,均是一怔,露出吃惊又好笑的神气。

无颜道:“登徒子,我不是在做梦罢——大哥和二哥竟然要成婚了!”

无心气若游丝:“有朝一日,你这丑八怪成了婚,才叫做梦。”

无策乖巧地拱手道贺:“恭喜大哥二哥,祝大哥二哥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无敌让无名揉得昏头昏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听得早生贵子之语,忍无可忍,怒喝一声:“哪个王八要成婚?生你个男女不分的秤砣!”

无策发觉说错了话,亡羊补牢,安慰道:“生不出也无妨,两位哥哥,百年和合。”

无颜和无心听得一抖,好悬没笑出声,要这位暴跳如雷的二哥生子,那真是再滑稽不过了。

三劫这一闹腾,庄少功险些忘了要说什么,寻思了许久,继续对无名怀中的无敌说道:“正是如此,无名要与你成婚。我向他问了些情由,他才未能赶来救你。此后,一位姓玉的前辈,引无名上点苍山诈降,联手铲除蛊门。我等闯过五行机关,破了蚩尤庙,攀上刀梯,行至蛊门寨前。蛊门门主却十分谨慎,要他自断手筋脚筋,才肯相见。”

无策也对无敌说道:“幸而大哥早有所料,来蛊门的途中,施针传功,替少主打通经脉,将九如神功传给了少主。这九如神功,以音律入道,招式还在其次,最讲究性情,心法古朴玄妙。少主精通琴棋书画,于文章亦有见解。大哥讲法,说玄默如呆,与造化竞奔,游神於冲虚之外,密运阴阳道体,神功刚德,为民之则之则。少主一点就透,我和阿姊,是望尘莫及了。”

无颜点头道:“少主真教人刮目相看,到今日我才晓得,读书确有些用处。”

庄少功摇了摇头,似有些赧然:“无敌,无名挂念你的安危,若蛊门肯放了你,要他自断经脉,他也不会犹豫,否则,他不会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传功与我。我生性愚钝,仓促之间,只得了皮毛,如何能融会贯通?好在玉前辈及时出手,将蛊门的恶人一网打尽。此后我等直奔枫树林,遇见了无心、孔雀兄和我义妹。一位姓玉的姑娘告知,你在地宫之中,她出来时,地宫就要坍塌了。无名当即入地宫搭救,好在你无事,不然,你若有闪失,无名定要和我算账。”

无敌几经磨难,死里逃生,埋在无名怀中,让自家少主和弟妹围着,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顿,不由得心乱如麻,千万个念头在脑海里翻涌,却连一个也捉不住。

庄少功蹲下身来,试着把一只手搭在他背上,见他并未抗拒,语重心长地劝道:“朱子有一言,‘存天理,灭人欲’。所谓天理,便是顺应天时,因时而动。譬如,困了睡觉,此乃天理;睡至晌午,仍不肯起身,即为人欲——仲春之月,男未婚,女未嫁,情投意合,奔者不禁,可谓天理。一厢情愿,欺男霸女,却是人欲。”

无敌听得不明所以,庄少功顿了顿,又道:“你和无名情投意合,白头偕老,正是奔者不禁,颠扑不破的天理。我对无名有意,却是圣人要灭的人欲。若是放纵人欲,只会得不偿失,害人害己……事到如今,我已是想明了,正如古人所言,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世上本无事,之前种种,不过是我这庸人自扰尔。”

无名微微颔首,附在无敌耳边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尔,你可听明白了?”

到了这时,无敌何尝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就连无名和庄少功的心意,也再明白不过。

可不知为何,经历了这场风波,他对无名的执着,就如洪水,来得汹涌,去得也利落,心底空茫茫的,好似在大庭广众之中剥光衣物,任人评骘,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想至此处,无敌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无名一记。

无名的目光,清澄柔软,映出无敌的身影:“你还生我的气?”

“生什么气,老爷有什么鸟气可生?”无敌冷哼一声,暗暗地拿着劲,“大哥你向来有你的苦衷,即便你一意孤行,这王八性子人憎狗嫌,也有少主和三个弟妹向着你,巴心巴肝地替你说项。怪只怪,老爷我技不如人,才教老猪狗掳来此地!”

无名略一思索,说道:“玉非关的确可恨,我这就杀了他,替你出一口气。”

“哪个要你杀他,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也不掂量自己的斤两!”

“我知道自己的斤两,玉非关并无恶意,我没想过杀他,哄你开心罢了。”

无敌听罢,就要发作,可一旦发作,未免有打情骂俏之嫌,因此只当没听见:“对了,大哥,方才在南诏地宫内,我分明让一条小金蛇咬了,怎么还没有死?”

无名听他讲了地宫中的见闻,待听得金罐镌有龙蛇纹,眉心微蹙,思索片刻道:“相传,南诏王阁罗凤,以龙蛇纹为饰。此蛇应是阁罗凤之物。据《本草纲目》记载,‘南土有金蛇,大如中指,长尺许’,可以入药,活血解毒,治筋骨风瘫。咬你的这条小金蛇,想必正是书中所载的金蛇,此蛇极为罕见,虽有诸般奇效,却也能教体弱之人登时暴毙,总算你命不该绝,不然你这死法奇蠢无比,我还有许多事未了结,也未必会来阴曹地府陪你。”

如此这般,各叙别后见闻,众人有说有笑,离了枫树林,当夜宿在蛊门。

玉非关和玉铃香,拘了蛊门门主滕蛇和九如神教副教主玉有思,连夜整顿蛊门和九如神教的弟子,要将此处做为栖身之地,又与无名和庄少功商谈一番,说道他日必往阳朔造访庄家。

无名教无心服下朝珠花,一宿未眠,施针煎药,为其调理脏腑,自是不在话下。

无敌奔波数旬,连番苦战,实在累得很了,哪管得了这些江湖恩怨,洗漱罢,挨着枕头便沉入了梦乡。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再睁眼时,竟已至蒙化州的土知府邸。

无颜守在桌前,对镜描眉画目,见他起身,摘下床侧龙门架上的大红缎子衣裤,一股脑掷给他,喜气洋洋地道:“二哥,你可算醒了,快把衣裤换了,好去拜堂。”

无敌展开衣裤来看,却是一身新郎行头,侧耳倾听,远处闹哄哄的,似在放爆竹。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得问道:“谁要拜堂,拜哪门子堂,和谁拜堂?”

无颜笑道:“自然是和大哥拜堂,二哥,以后我就要改口,叫你大嫂了。”

无敌毛发尽竖,心知无名性子冷淡,又有许多恩怨未了结,即便果如庄少功所言,因连番云雨,对自己生了些儿女私情,也决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做这等荒唐之事。

他把衣裤拿起又放下,就这么着,听天由命,不再庸人自扰,终有一日,他与无名成婚,一世不得翻身,也是水到渠成。如此恍惚一想,有些淡淡的认命的喜悦。

可到底这一切来得太蹊跷,不觉又想起教段天狼羞辱的事,以及无名那衣不如新的高论。

他心中一痛,也不知自己一身武艺,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为何到了这般田地。

无敌自换上旧时衣物,端起兄长的架子,训无颜道:“啐,胡说八道什么!”

无颜一笑,问道:“二哥,你往哪里去?”

无敌只道是寻些吃食,把门推开,正撞见无名拎着食盒,自游廊逶迤而来。

两个人在游廊中相遇,春日晴光正好,廊外池水潋滟,蜻蜓在荷尖瑟瑟地立着。

无名含睇不言,把食盒打开,清粥小菜,一件件,摆在曲栏下的长凳上。

无敌只扫了一眼,暗觉别扭至极,不由得刺了一句:“大哥,时至今日,我仍觉得有些像在做梦。也许我已经死了,登了极乐净土,置身幻境之中,也未可知。”

无名听罢,轻轻地道:“无敌,我虽想与你共度一世,但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一时我也不知,该如何弥补。不合时宜,说再多也是徒劳。你心底恨我,积怨已久,想要化解,确是不易。”

无敌把头一摇:“哪有什么恨?庸人自扰罢了。大哥,这几日,我将你我的恩怨,掰开揉碎了想,我向你求的,始终是手足之情。只因我是个糊涂人,理不清,求之不得,就争风吃醋,以为是儿女之情。害得你也稀里糊涂,断了袖,还闹得人尽皆知。要你我成婚,这也、太怪异了!”

“你也知道你是个糊涂人?”无名转头望着廊外的天光,眯起眼,惫懒地道,“世间情爱,本就经不起推敲。一见钟情,所钟的无非是才貌。日久生情,所生的不过是惰性。所以我对这情爱,一向不如何上心。是你惹得我动了心。你我相识十余载,你应该知道,我认定的人和事,难以改变。那么后果,辜负庄少功也好,未能周全你,伤了你也罢,你不愿承受,我便一力承受。你也不必胡思乱想,今日是蒙土知府的大少爷纳妾,并非是谁要你我成婚。我自不会勉强你。”

无敌听了这番话,浑身松快了许多,可又有些不平,这王八到底是王八,道是日久生情不过是惰性,将儿女之情看得这般阴冷透彻,他当真死在地宫中,恐怕也未必能在其心上留下痕迹。

“听大哥你说来,倒全是我的错了,说什么不会勉强,恁地委屈,怕不是欲擒故纵之计?”

无名垂目道:“欲擒故纵,我没这份心。饭菜是无辜的,先吃饭,明日启程,回阳朔。”

无敌见无名立在栏边,一发显得唇红齿白、眉清目冷,分明得天独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始终是孤零零的神气,似在自言自语,不由得心念一动,伸出手来,抚住无名的脸颊。

他把拇指在无名的脸侧摩挲,触感光滑细腻,与他滚热粗糙的手掌相较,稍稍有些凉意。

无名抬起眼睫,眸底微澜,目光如水,徐徐漫了过来,真是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良久,无敌才道:“大哥,真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我是不行了!”

无名似有所感,沉默须臾,点了点头,便把目光放空,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饭菜,瞧着就没些滋味,”无敌若无其事,收回手来,舒展身躯,撑了个懒腰,“大哥,听闻,蒙化州的吃食是一绝。去大理时,我让你诓至蛊门的堂口,也没吃着什么正经的吃食。我自出去逛一逛,才不枉来了云南一遭。告诉三弟四妹五弟,晚饭就不必等我了。”

无名端详他须臾:“晚饭,无策说要包饺子,补一个团圆年,你不回来?”

无敌浑身一凝,掩去眼中不舍,作不耐烦状:“每年都要包饺子,老爷早就吃腻了!”

无名点了点头,不再看无敌,把饭菜收入食盒,径离了游廊,把无颜唤上,便去庄少功下榻的厢房,与无策、无心几个商议回阳朔之后的对策。

庄少功见了无名,起身迎上来,关切地问:“无敌呢,醒了么?”

无名道:“走了。”

庄少功一怔:“去了何处?”

无名令无策合了门窗,待众人坐定了,才道:“贺兰山罢。”

第84章始乱终弃

无敌不辞而别,众人均感错愕。无颜拿手勾着无心,坐在桌前道:“二哥心,海底针,真教人捉摸不透。以往不论大哥如何撵二哥,二哥也死皮赖脸地缠着,如今大哥非他不娶,他却又脚底抹油开溜,唱的是哪一出啊?”

“二哥本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无心重伤初愈,对着铺了粉的竹筛和一钵白菜馅,托着一只还未捏好的饺子,教训无颜道,“怕是你又捉弄二哥,坏了大哥的好事。”

“我几时捉弄过二哥?”无颜叫屈,胡乱抓一把细面,往无心的俊脸上拍洒,“你这登徒子好生讨嫌,尽搬弄是非!你不要说话,包你的饺子罢!”

庄少功不知无敌为何要离去,正呆坐在无心身旁寻思,没个防备,无心一闪身,细面雪似地向他洒来,呛得他扭头轻咳:“……莫不是我说错了话,教无敌误会了?”

无名不愿谈私情,见众人吵闹不已,不交代一番,却也难以切入正题。

因在盆中洗手,拿巾帕揩了水珠,拾起面皮,扣一勺白菜羊肉馅,指掌收合,便是元宝的模样。如此捏了三四个饺子,均是一模一样,随手掷入竹筛内,头也不抬地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无心望着替庄少功抖落肩头细面的无颜,略一沉吟,对无名说道:“二哥性情刚烈,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确是催逼不得的。不过,当日二哥为救我,跃入蛇口时,曾说道他阳寿将尽,要我代为照拂大哥。恐怕有什么难言之隐。”

无名道:“无碍。”

——在南诏地宫外的枫树林中,无名就替无敌把过脉。

这蠢材应了死劫的衰败之相,伤筋动骨,只因于散功之际,侥幸为能治筋骨风瘫的金蛇所伤,才暂时保住了性命。这几日,他灌无敌服下益气镇魂汤,趁无敌昏睡,尽力调理。

加之在峨眉山时,曾着手医治无敌积损成衰之疾。每日令其药浴,于饮食汤药努力。

这才能恢复如初。只要无敌就此收手,不再滥用天人五衰,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无名深知,无敌自认不如他,在他身边处处受制,难以扬眉吐气,因此一再寻死,乃至滥用天人五衰。他若强迫无敌留下来陪他,这蠢材只怕还会自寻短见,变本加厉地作死。

他并不是丧心病狂、蛮不讲理的人。从头到尾,不论是最初的欢好,还是将彼此的情谊归结为苟且,亦或最后分道扬镳,均是无敌做的主。无敌对他始乱终弃,他也顺了无敌的心意。

他所能想到的好日子,无非是困了能睡觉、不必洗亵裤,以及想抱心上人便抱心上人。

无敌真不愿和他共白头,那就不必再闹出许多是非,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庄少功见无名神色如常,又说无敌没什么大碍,这才似懂非懂地,把心放宽了稍许。

无策捧着一只捏成玉兔状的饺子道:“大哥说二哥无碍,定是无碍。可二哥一走了之,我等回阳朔之后,如何交代?我等受罚是小,大哥的妹子,性命捏在家主手中,却有些难办了。”

“大哥的妹子,不就是我了,”无颜凑头问道,“难道大哥还有个妹子?”

无心不答只道:“你最是长舌,就说二哥折在了地宫,莫说漏了嘴。”

“我最是伶俐,怎会说漏嘴!倒是少主这般忠厚,撒得了这个谎么?”

众人引以为然,齐刷刷地望向庄少功。庄少功攒眉咬唇,半晌,叹了口气,彷徨地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我等心体光明,便是为无敌撒个谎,又有何妨……只恐此一举,分明是父母有过而不谏之,任其不义而以计畜下,反使得二老自取灭亡。”

“——什么揉馅微微,捣馅微微,为精为宜,饺子却中?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无颜左右张望,见无名、无心和无策均是有所领会的模样,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无策道:“阿姊,少主是讲,为遮掩二哥之事,向家主撒谎,并非长久之计。”

庄少功点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面色也凝定了许多:“我自年少时闭门读书,不知人间疾苦。后闻《天人五衰》使家中死士折寿,也习以为常,未放在心上。这就好似,君子远庖厨,要却吃肉馅饺子,以羊易牛,自欺欺人,动了恻隐之心,若不作为,非真君子。何况,主下以义合,主待下如手足,下待主如腹心。恤养幼孤,教化其通诗文知礼仪,本是善举。我家却将孤儿当作牛马驱使,迫其习折寿的邪功,以其性命换取江湖威望。如此不仁不义,伤天害理,我岂能坐视不理?但若想彻底革除旧弊,还诸位一个公道,却非‘父母有过,谏而不逆’可以了之。”

“少主心善,为属下几个着想,要革故鼎新,做出一番事业,”无策一面说给无颜听,一面问庄少功道,“少主以知己待属下,属下必将知己报之,不知少主有何打算?”

庄少功望向无名:“我要接手家中事务,废了《天人五衰》这一门邪功,另立新宗。以后仍收养孤儿,扩办家塾,设文武科,授之以诗文武功礼仪。孤儿长成之后,去留自定。若有潦倒的志士赴京科考,视其才学给予资助。到那时,庄家更名为劫门,门主不必姓庄,能者任之。”

无心深得无名信任,庄少功这一番话的根源,哪有什么不知道?他心中雪亮,口中却道:“少主果真如此作为,必定散尽万贯家财,只怕家主和主母不会答应。”

“我也说了,想要革除旧弊,绝非‘父母有过,谏而不逆’可以了之,”庄少功环视无名、无心等四人,咬字一发地平稳清晰,“回阳朔之后,将二老及管事暂且拘禁,救出无名的妹妹江晓萍。凡受制于二老、并非自愿留在家中的食客,去留均由其自己定夺。想留下,就不得再滥杀无辜,按新的规矩行事;想另谋高就,便以盘缠相赠,若有人疑心我反悔,无敌就是个例子。”

无颜不知内情,见庄少功说得仔细,不禁也郑重起来:“少主怕不是中了邪,认真的么?”

庄少功叹道:“我说的话几时作过伪,这和改朝换代没什么不同之处,是有史可鉴的。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任由我父母伤天害理,逼迫幼孤练邪功,总有一日,庄家会因此覆灭。”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转头对无心道:

“你方才讲,我扩办家塾,以诗文武功礼仪教化孤儿,必定会散尽万贯家财。此言差矣——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往粗浅了讲,我恤养一百个孤儿,哪怕只有十个因此飞黄腾达,一个知恩图报,我一门便可维持。我之所以能有今日,也只因,我与无名曾结过这般的善缘。这总比逼迫一百个孤儿效力,却皆非情愿,以致众叛亲离、人心思变来得好。”

无策笑道:“少主言之有理,散尽家财也无妨,只要有大哥和三哥在,就不短银子花。”

庄少功道:“何止不短银子花,我保你们以后,比今日更加富贵。这富贵与烟云般的富贵不同,富在衣食保暖、功德无量,贵在自由自在,只要不作恶,便无拘无束,从心所欲。”

无名始终注视着庄少功,全神贯注,双目明亮非常,轻轻地道:“说的太远了。”

庄少功到底是个初出茅庐的文雅公子,纸上谈来终觉浅。如何使庄家易主、救出江晓萍、弃用《天人五衰》这门邪功、稳定人心,却要无名来谋划,无心、无颜和无策作补充。

众人商议至暮色四合,总算是巨细无遗地做了部署,最终,无名道:“庄家主母俞氏,共有两位兄长,一为九如神教副教主玉有思,在蛊门为玉非关所擒,不足为虑。一为九如神教教主玉有韫,此回阳朔,若我所料不差,他必来兴师问罪,护俞氏周全。”

无心问道:“以大哥如今的功力,对付这位教主,有几成胜算?”

无名看向庄少功:“只要不是兵不血刃、以德服人,便是十成。”

“——管他什么九如神教,有拜火神教厉害?加上我们,包管让义兄以德服人!”

正说话间,一名穿劲装的女子推门而入,紧随其后的,则是七个波斯男子。

庄少功抬头看时,原来是乾坤盟的千金夜烟岚,以及拜火神教的七圣刀。

无名等人早已听出来的是这一行人,并不十分意外。夜烟岚摘下斗笠,对庄少功道:“义兄,你离了大理府,也不知会我一声!”

庄少功欢喜无限,迎上前,赔不是道:“好义妹,拜火神教的诸位兄弟,幸苦了,让诸位白跑一趟,真是对不住。自分头寻找无名的下落,我便去了蛊门,仓促之际,来不及相告。后来,无心伤得重,急需抓药调理。蒙土知府的家奴孔雀,又急于见蒙小少爷。我等便先回了土知府邸。我托玉前辈,派人在大理府寻诸位,让诸位来蒙化州相会。敢是没遇见他的人么?”

夜烟岚随手将斗笠递给他,行至桌前,坐下身来,摆弄着饺子道:“遇是遇见了,一个银衣小姑娘,姓玉,托我向无敌问好。可是铲除蛊门,这等有趣的事,义兄你却不叫上我。说到底,义兄你心里是不惦记我的。倒包起饺子来了,还是白菜猪肉馅的!”

无颜听了笑道:“夜姑娘,七位圣刀哥哥,这是白菜羊肉饺子。我家少主惦记你们得很呢,说什么君子远跑出,以猪易羊,捣馅微微,晓得你们不吃猪肉,特地包羊肉饺为你们接风。”

精通中原话的萨恩展颜道:“多谢庄公子和无颜姑娘的厚爱。”

夜烟岚扑哧也笑出声:“好啦,知道你嘴巴的厉害,怕我欺负我义兄么。”

无颜道:“我哪里厉害,大字不识一个,想到什么说什么,一拨儿全是心里话。好些体面的字眼不会讲,便吃了这个亏,总是闹笑话。我家少主常说,夜姑娘的才学是一等一的好,我若能拜其为师,学到十之一二,就衣食保暖、功德无量,一辈子受用啦。”

夜烟岚听得莞尔,捏了捏她的脸:“你这丫头快打住罢,再说下去,我就要把心掏给你了,到时候我舍不得你,不许你嫁人,要你一辈子受用,”说至此处,扫了无心一眼,“看你怎么办?”

“我从没想过嫁人,”无颜故作神秘,勾勾手指,和夜烟岚咬耳朵道,“倒是夜姑娘你啊,生得这般好人才,嫁给我家少主,做我们五劫的少夫人,不就让我一辈子受用啦?”

夜烟岚心知庄少功钟情于无名,只一笑,和无颜打闹嬉戏,并不接话。

恰在这时,七圣刀首领阿若迈步入内,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盯住庄少功打量。

“乎彼彻拓瑞?”庄少功察觉了,以波斯话问阿若,别来无恙。

阿若忽地一瞥无名,嗓音浑厚低沉:“阿赫马柯,曼胡巴姆,收马驰拓亦底?”

庄少功面色微红,答了一句,转头对无名道:“这是七圣刀的首领阿若。”

无名点了点头,冷不丁地开口,玉音琅琅,如清泉漱石,自然而然地也讲起了波斯话。

庄少功万没料到,无名谙熟这番邦之言,只见阿若也对无名点头示意,两人叽里咕噜了一通。

说道末了,无名咄咄逼人,而阿若的神色自深沉而迷惑,自迷惑而为难,不时看庄少功一眼。

庄少功近来随七圣刀习波斯话,却和牙牙学语的幼童无不同,哪里听得懂。

阿若见庄少功不能意会,有些屈辱似地皱着眉,下定决心,以蹩脚的中原话问道:“此人必定教我,扮作死亡的灾祸,敌人打不过,谁是?”

庄少功一脸茫然道:“……啊?”

第85章趁虚而入

阿若的中原话十分蹩脚,庄少功听得莫名其妙,转头待要问无名,无名却抬起手来,将食指抵在唇边。众人知是有人来了,一齐住了声。少顷,果有一人推门入内。

这人一身夷族打扮,左耳坠着孔雀石珠和彩丝穗,却是蒙土知府邸的家奴孔雀。

无颜见了这健壮的夷族情郎,抚一抚鬓发,做出些娇俏模样,便要依上去。

孔雀行色匆匆,不待无颜偎至胸前,就一把牵住她的手,对众人道:“诸位中原好汉,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快收拾行囊,随我从密道走。”

夜烟岚因是朝廷钦犯,霍地起身,抓住剑问:“可是官兵找上门了?”

孔雀点头称是,庄少功不敢置信:“官兵如何得知,我等在土知府邸?”

“——是我家大少爷,领着官兵上了巍山。”

“你这没良心的蛮子,”无颜听了,抽出手来,狠掐孔雀的屁股肉,“你我也算是好了一场,你不念旧情也就罢了,怎地不讲江湖道义,纵容你家大少爷去做官府的耳报神?”

“说来话长,”孔雀作出吃痛的神气,低头对无颜道,“此事是因你二哥而起。”

“和我二哥有什么干系了?”

“我家大少爷,喜欢我家夫人的贴身丫鬟……这丫鬟却对你二哥一见钟情,收了他的镯子。大少爷怀恨在心,趁我等去大理府,玷污了这丫鬟的清白。为遮掩这一丑事,老爷将这丫鬟许给大少爷为妾。因而,今日大少爷成婚,不曾邀请诸位。”

“鬼才信你呢,我二哥不懂风流,我几个同门兄弟,就属他最不开窍,他一向只盯着我大哥,梦呓时都嚷着,要把我大哥扔进放生池里去。他才不会送姑娘镯子呢。再说了,你家大少爷好厉害么,玷污了姑娘,还要纳人家为妾,有没有王法了?”

“南疆不比中原,本就没有王法。家奴如同牲口,主人要杀要剐也就一句话。今日晌午,我见这丫鬟寻死,将她救下。她说她宁死也不嫁给我家大少爷,托我请你二哥和她见一面。我于心不忍,恰逢你二哥出来,便请他劝一劝这丫鬟。你二哥听了情由,却怒不可遏,闯入筵席大闹一场,要杀我家大少爷。我搬出你大哥的名号,好容易才把他唬住,他却掳走了这丫鬟。”

众人听至此处,啼笑皆非,无敌分明是无名的契弟,一眨眼的工夫,却和蒙大少爷抢起丫鬟来了。无颜将信将疑,忍不住道:“大哥,你说人各有志,这下可好了,二哥志向远大,不但给你戴一顶绿帽子,和土知府的丫鬟私奔,还惹来了官兵!”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页
首页 书架 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