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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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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努力回过了神,她抬头去看常夏的表情,常夏脸上没什么变化,眼睛的焦距却是散的,姥姥开口问他:“夏儿,你,唉,你是什么想法?”

常夏还没说话,夏丽云就抢着说:“妈!我不同意!凭什么他要死了就能抢走常夏的抚养权?”

姥姥转头盯着夏丽云,半晌没有说话,夏丽云心里多少有点底气不足,但她还是接着说:“便宜都让他占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常卫国见夏丽云眼睛四处乱转,明显是在算计什么,他嗤笑了一声说:“别扯那些没用的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说吧,我给你多少钱,你才同意?”

夏丽云被他一噎,自己面上也有些讪讪,但她还是挺直了背脊说:“你别埋汰人,这钱是你应该付的!我,我也不跟你多要,五千块钱,你给我五千块钱,常夏的抚养权就归你!”

“夏丽云,你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我一年都挣不上五千块钱,我上哪给你这些钱去?”常卫国说。

“你一年挣不上,这都十好几年了,我不信你手里连这点钱都没有!”

“有我就得都给你?我留给我儿子不好?”常卫国怒了。

“你给常夏是给常夏,你欠我的也得还我!”

“夏丽云,常夏今年十六,我之前付你的钱,虽然不多,但也是我们协商的结果,我就是欠你,也没你要的那么多。而且,常夏从现在到高中毕业,他的学费生活费都由我来出,你也不用再给我钱,我们就算两清了。”常卫国说。

“这不行!你死了,钱本来就是常夏的。他没钱的时候,不还是得管我要?你必须赔我五千块钱!”夏丽云强词夺理。

常卫国又气愤又无奈地笑了。他转头看看一脸木然的常夏,话在嘴里转了又转,终于回道:“行,这是你说的,常夏跟你要钱,你得给。我给你五千,常夏的抚养权归我,等我死了,常夏考上大学,你也得出学费。”

夏丽云似乎才想起来学费这一茬,她神色数变,最后还是咬着牙同意了。

就这样,常夏被夏丽云卖了五千块钱,他的抚养权,从夏丽云那,回到了常卫国手里。

常夏跟着父母去变更了户口本,彻底成了常卫国家的人。他还跟着常卫国一起回了郊区的老房子。这些年,常卫国一直把房子和地租借给邻居,他当年只象征性地收了点钱。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常卫国一次家都没回,这次回来,常卫国原本准备厚着脸皮跟邻居要点租金,却没想到,邻居家看常卫国回来,二话不说,直接包了八千块钱给常卫国,并表示,今年地里的收成,也直接给常卫国。

邻居家当年跟常卫国父母交情极好,这么多年,常卫国虽然没回家,但老两口一直按照当年的地价把钱余出来,准备等常卫国回来时一起给他。

常卫国和常夏还硬被邻居拉到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接风饭”。常卫国想到为了五千块钱跟自己吵得不可开交的夏丽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常卫国求姥姥让常夏这几个月搬去跟自己住,姥姥点头应了,常夏想拒绝,又张不开口,最后只能收拾东西,搬到了常卫国家里。

常卫国的身体确实已经很不好了。他消瘦得不正常,吃不下饭,睡去了,就很难能起来。常夏无意识地担起了照顾他的重任,直到学校开学,常夏才不得不离开常卫国,回归校园生活。

直到回到学校,回到寝室,常夏还是有些茫然。他兜里揣着常卫国塞给他的二百块钱,身上穿的也是常卫国暑假时候给他买的新衣服。常夏把钱收好,换上校服,倒在宿舍床上,他闭了闭眼,总觉得这十多天的经历,好像一场诡异的梦。

他想把这个梦告诉别人,但又有些难于启齿,只能自己暗暗忍着,直到沈彦川在一天放学之后,把常夏拉到了无人的操场。

“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心事重重的,是姥姥怎么了么?”沈彦川担心地问。

“不是,姥姥好着呢。我,彦川,我……”常夏想说出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打工快结束那几天,我家来了个人,他是,他是我爸。”常夏终于还是一五一十地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儿,都跟沈彦川说了。

沈彦川默默地听着,直到常夏讲到照顾他爸,看到他爸一口一口地咯血,沈彦川伸手搂住常夏,嘴里说道:“行了常夏,别说了。我知道了。”

常夏绷了很久的神经,好像终于松开了,他伸手抱住沈彦川,闻着对方身上的味道,自己突然就安心了。

“彦川,我,我也不知道,但我并不是特别伤心,我是不是太冷血了?我之前一直觉得,我跟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可看到他咯血,看到他这样,我又有点受不了,他刚回来,却马上就又要走了。”常夏头埋在沈彦川肩上,小声说着。

“常夏,你一点都不冷血。我们都不是圣人,这十多年,你见都没见过他,对他没感情,太正常不过了。你尽心做好你想做的,该做的就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沈彦川轻抚着常夏的背说。

常夏在沈彦川身上蹭了蹭眼泪,抬起了头看着沈彦川的眼睛。操场很黑,只有远处的宿舍楼传来一点光亮。常夏看到沈彦川冲自己笑了笑,又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

“怎么又哭了,你不是说你最不爱哭了么?”沈彦川笑着逗常夏。

常夏吸吸鼻子,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哭了。他确实不是爱哭的人,这些年,他哭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这几年,却好像每次哭,都是在沈彦川身边。

两个人又细细碎碎地说了些话,终于互相搂着肩膀,回了寝室。

第二个周末,沈彦川和常夏约好,跟他一起去看望常卫国。看到儿子带了朋友来看望自己,常卫国喜出望外。他撑着身子起来,想给沈彦川做点东西,招待招待儿子的朋友,最后还是被常夏拦了下来。

沈彦川努力地想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一些常夏的影子,却发现实在是很难。常卫国则对面前这个进退有度,大方有礼的少年印象很好,他问了沈彦川几个问题,得知对方是儿子四年多的同学,两人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之后,忍不住又嘱托了几句,他请沈彦川多和常夏来往,多照顾常夏。沈彦川自然一一应了。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常卫国第一次吃到儿子做的饭的时候,还惊叹过儿子的好手艺,可细想一下,心里剩的就都是苦涩了。

这几个月日子过得格外快。常夏一到周日就忙得团团转,既要去看望姥姥,又要回家照顾常卫国,到十月末的时候,常夏不得不跟学校申请走读,常卫国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行了。

常夏想送常卫国去医院,常卫国却不同意,他知道自己这病,去医院也就是往外扔钱,什么问题都不解决。他总是用枯瘦的手拉住常夏,长长久久地看着儿子,似乎是想在最后的时刻,记得儿子的样子。

直到最后几天,常夏跟学校请了假,衣不解带地照顾常卫国。终于,一个雪夜里,常卫国跟着风雪一起走了。

常卫国的丧事,是在姥姥和邻居的帮衬下,料理完的。离家多年,常卫国早就没了朋友,剩下的五六家亲戚,也只是象征性地来看了看常夏,他们大概是可怜常夏,约好了似的,每家给了常夏二百块钱。

倒是邻居一家,不仅忙前忙后地帮忙,最后又给了常夏一千块钱,让常夏以后就把他们当爷爷奶奶,多多走动。

夏丽云穿了一身红衣,在最后一天露了个面,连邻居老两口都看不过去了,常夏的反应却很平静,或者说,对于夏丽云做出的任何事儿,常夏大概都能平静接受了。

常卫国跟他爸妈葬在了一起。这整场葬礼,也没有花掉多少钱。可笑的是,夏丽云不知道从哪听说,常夏接了两千多块钱的礼金,吵吵嚷嚷地就上门要钱来了,常夏看着面前那个面目狰狞的女人,最后那点心,也彻底死了。

常夏掏出一千块钱,递给夏丽云,最后喊了她一声妈,心如死灰地说:“妈,我再不欠你什么了。”

常夏在常卫国去世的这间小屋子里守到第四天的时候,沈彦川来了。

这些天,常夏表现得格外成熟,他强绷着自己,忙活完里里外外的一系列事儿,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也熬得血红。姥姥心疼地劝他休息,常夏嘴上一一应着,但还是忙前忙后地处理事情。他没有哭,也听话地每天按时吃饭,只是晚上的时候,独自睡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怎么也睡不着觉。

安葬完常卫国,常夏终于松了那口气。姥姥把找上门的沈彦川带到常夏家时,看到常夏在屋里躺着。姥姥叹了口气,拉着沈彦川去一边,交代了几句:“小川,姥姥就不进去了,之前姥姥在这,夏儿还得强颜欢笑地陪我,你看着他吃好饭,然后就陪着他好好睡一觉吧。”

沈彦川点头答应,他接过姥姥做好的饭菜,扶着老人走到车站,送老人上了车,才返回常夏家。

看到侧躺在床上的人,沈彦川呆立了半晌,他脱了鞋,爬上床,从背后连着棉被一起,把常夏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同住

几天没能安睡的常夏,一直是半睡半醒。他隐约好像是听到了姥姥的声音,但没过多久,声音就没有了。他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着,却突然被人抱住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是沈彦川。常夏鼻端一酸,他往后靠了靠,然后放任自己,陷入深眠。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常夏是热醒的。

常卫国留下的这个小院,房子是普通的三间瓦房,两侧屋子,一间常卫国住,一间常夏住。屋里除了两个木箱子,一个木桌子,四把木椅子,没别的家具。常夏身下之前一直冰凉的火炕,此时烧得滚烫。

外间传来霹雳啪啦的声音,隐隐有饭菜的香味飘进来,常夏愣了半晌,扭头看向窗外,漆黑一片,应该是夜里了。他正想起身穿衣服的时候,屋门被推开,沈彦川手里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

“睡醒了?我估计你应该快起来了,我刚做好饭,起来吃饭!”沈彦川一边把菜放到木桌上,一边招呼常夏。

常夏呆呆地看着沈彦川,一时间忘了行动。沈彦川见他没有行动,就走到炕边,笑着伸手揉了揉常夏乱翘的头发说:“起来吧!之前姥姥带来的饭菜我热好了,有你爱吃的肉炒酸菜粉,我还特地炒了一盘邻居爷爷送过来的土鸡蛋!”

常夏可算是找回了走失的神志,他一下子躲开了沈彦川的手,不过,看到沈彦川一愣的表情,他马上解释道:“你别摸,我头发脏……啊,不对,我下山之后洗澡了,不脏了,你,要不你再摸几下?”

沈彦川看着常夏眼巴巴的表情,果然又伸手揉了两把,“行了,起来,我去盛饭,再磨叽,一会饭菜都凉了。”沈彦川说完,转身出去了。

常夏快手快脚地穿好衣服,走到木桌前一看,一盘肉炒酸菜粉,一盘尖椒炒土豆片,剩下的那盘就是大葱炒鸡蛋了。邻居家自己养的溜达鸡下的蛋,蛋黄特别黄,配上绿色的葱段,看着就很有食欲。

不一会,沈彦川盛饭进来,俩人对坐在桌子两端,沈彦川略有点忐忑地看着常夏举筷子夹了一块鸡蛋,直到常夏咽下去,沈彦川才眨眨眼,问道:“怎么样?呃,难吃么?”

常夏笑了,摇摇头说:“不难吃,特好吃!不过,我都不知道,你还会用土灶做饭。”

沈彦川挠挠头说:“我家过去一直住小房,后来动迁才住上楼房,我烧过土灶和煤炉,不过好久没弄了,刚才邻居爷爷帮我来着。”沈彦川说完,伸手也夹了一块鸡蛋吃,他嚼了嚼,勉强咽下去,眼神复杂地对常夏说:“常夏,你说谎,一点都不好吃……”

常夏笑得更厉害了。他又开心地夹了一大块,放进嘴里,说道:“我说好吃就好吃!你不懂欣赏,就吃别的菜吧!”

沈彦川眼看着常夏把那一盘咸得有点齁人的鸡蛋快速吃光了,他只好加快速度,跟常夏一起,把剩下的两个菜一扫而光。收拾完碗筷,常夏拉着沈彦川到院子里的石头凳子上坐下。a市到了11月,小北风一吹,常夏和沈彦川齐齐打了个寒战。沈彦川立马回屋子里找了两件大衣,先在常夏身上披一件,自己再套上一件。常夏盯着沈彦川身上的大衣说:“你穿那件,是我爸上个月给我买的。他当时说,买大一点,我儿子还能长个。”

沈彦川拉拉链的动作顿了一顿,他穿好衣服,伸手拉过常夏的手,塞进自己的衣兜里,两个人靠在一起,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城郊的空气好,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一片连着一片,看不到尽头。

隔了一会,常夏开口说:“彦川,我比我想象的难过。”

“嗯,我知道。”沈彦川握紧了常夏的手。

“我不光是因为我爸难过。”常夏顿了一顿,“我本来有的就比别人少,还一直在失去,姥爷、爸爸,我怕,我特别害怕,有一天,我会失去姥姥,失去你。我受不了。”

“不会的,常夏,姥姥身体很好。我就更不用说了,我一直都在这,你不会失去我。”沈彦川交握住常夏的手,轻轻地抚着常夏的手指。

“还有一年半,一年半之后,你就得离开我了!”常夏转头看着沈彦川。

“我们考一个大学,到时候跟现在是一样的。”沈彦川答道。

常夏摇摇头说:“没那么容易的,我跟你差太多了。我不能再牵连你了。”

“你没有牵连我!而且,就算考不到一个大学,我们也可以考到一个城市,大学的课不多,我们还是可以时常见面,毕业了也可以一起回a市找工作,咱们当一辈子的好兄弟,我就是你亲哥!”沈彦川急着回道。

常夏的眼睛亮了,他摇了摇沈彦川的手问:“真的?”

沈彦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盯着常夏盛满了星光的眼睛,回道:“真的。”

当天晚上,两人自然而然地挤在一起入眠。第二天是周一,沈彦川也请了一天假,他陪着常夏收拾东西。

常卫国临走之前,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一一交给了常夏,有家里的集体土地使用证,有他这些年打工攒下的存款,有之前邻居家给的租金,有常夏爷爷奶奶留下的几件金首饰,还有一张常夏小时候的照片。

沈彦川头一次见到小时候的常夏。这张照片有点破旧,照片上可爱的小娃娃站在一个明显是假造的山水背景前面,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两手端着一把塑料枪,小脸上还有一点强憋住的笑意。

沈彦川拿着照片看了又看,直到常夏伸手来抢,沈彦川才不情愿地把照片还给了常夏。

常卫国的东西不多,常夏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好,装进木箱子,上锁。做完这一切,常夏好像终于从这一场大梦中醒来,沉默了好久。

晚饭的时候,沈彦川自告奋勇,又准备掌勺做饭,被常夏推进了屋子。两人吃过饭,继续边聊边看了半天星星,直到冻得直发抖,才一起跑回屋里,定好闹钟,准备第二天一起上学。

石晓峰他们也后知后觉地知道了常夏的情况,刚说过不请大家吃饭的石晓峰,又开始张罗饭局,五个人好好吃了一顿,结账时,几个人却为了谁付账争了起来。

最后到底是莫潇抢赢了,不过常夏也预约好,下一顿,由他来请,他苦涩又自嘲地说:“我这回终于不那么穷困了。”几个人没多说,石晓峰这个行动派直接伸手搂住了常夏。

四五个大男生搂做一团,横行霸道地晃回了寝室。沈彦川的室友最近在学校附近租房子,搬出了寝室,几个人刚好在沈彦川寝室闹闹哄哄地聊了大半宿,最后入睡的常夏和沈彦川,不得不挤在沈彦川的单人床上。

两个一米八的男生,仰躺着完全躺不下,沈彦川不得不把常夏塞进床里面,让他侧躺着,自己也侧躺在他身后。两人背靠着背,沈彦川心里胡乱想着明天得跟老师说一声销假之类的杂事儿,突然,常夏用肩膀撞了沈彦川两下。

沈彦川不得不转过身,他俯在常夏耳边,低声问:“怎么了?”

常夏大概是觉得痒,扭了几下头,然后也转了过来,他盯着近在咫尺的沈彦川,小声问:“彦川,你们寝室现在没外人了,我搬过来行不行?”

沈彦川一愣,转念一想,确实,现在屋里就他自己,常夏完全可以搬过来,自己还可以每天辅导常夏学习,他点头说:“行,当然行。你明儿就搬过来吧!咱们记得跟宿管大爷打声招呼,以后早晚有空的时候,我都可以再给你讲讲题什么的。”

常夏也狠命点头,他的头发蹭在沈彦川的脸上,沈彦川扭头避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么,噗嗤一声,笑了。

常夏马上问:“你笑什么?”

“你刚才的样子,特别像我小时候养的小土狗。它特别喜欢在我脸上蹭,总是蹭我一脸毛。哈哈!”沈彦川笑着回答。

常夏一听就恼了,他搂住沈彦川的腰,把头在对方颈窝使劲儿蹭了两下,恼怒地说:“你才像小狗!我才不掉毛呢!”

沈彦川笑得更厉害了,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抖。

常夏涨红了脸,还好屋里黑,看不清楚,他掐了沈彦川的腰一把,愤愤地转身,用背对着他。

沈彦川好半天才止住笑意,他凑过去,伸手拍了拍常夏的腰,小声说:“好啦,别生气,我开玩笑呢。”

常夏想了想,自己也笑了。他往后靠了靠,跟之前那天一样,半靠在沈彦川身上,两个人的呼吸渐渐都平稳了下来,很快,就互相依靠着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石晓峰大惊小怪地围观了睡在一张床上的常夏和沈彦川一会,不过很快就被莫潇拽着衣领拖回了自己寝室,张松林也睡眼惺忪地回寝室洗漱,只剩下沈彦川和常夏两个人。

常夏睁开眼的时候,也僵住了。之前隔着被子不觉得,这回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青春期男生的早晨,无法避免地尴尬了。

沈彦川先坐了起来。他快速穿好了衣服,扭头看又缩到被子里的常夏,只好伸手拍了拍被子说:“我先去洗漱,你回寝室收拾东西,晚上我帮你搬寝室。”

看到常夏红透了的耳朵上下点了点,沈彦川简直想伸手摸摸那只耳朵,他摇了摇头,拿上洗漱用品,出了门。

当天晚上,沈彦川给宿管大爷送了两盒烟,顺利地在大爷那解决了常夏的“户籍”问题。石晓峰他们跑来帮忙搬家,张松林还嘴欠地说:“这回你俩爽了,公然同居啊!”被沈彦川凉凉地回了一句:“屋里还有空床,欢迎你来当第三者。”

常夏一直乐颠颠地,他选了跟沈彦川并排的那张床,晚上倒在床上的时候,一扭头就能看到对面的沈彦川。

常夏小声地跟沈彦川道了一句“晚安”,然后裹紧棉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入眠。

☆、喜欢

常夏离开学校前后有一周多,经历了那么多事儿,突然间回到学校,他多少有些不适应。班里的同学听老师说了他家里的情况,对待他的时候,都有点小心翼翼的。

常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重新回到这个教室,他的心态确实有点不一样了。

常夏的课程落下了一点,每天晚上熄灯前,沈彦川都会帮他补习。之前沈彦川虽然也偶尔给常夏讲题,但这次,沈彦川把数理化三门的所有知识点,都梳理了一遍,开始从头逐一给常夏讲解。他很了解常夏,常夏一个皱眉的表情,沈彦川就能明白,这个地方他没听懂,这时候,沈彦川就会换个方法,直到常夏的眉头松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两人的“同居”生活过得异常愉快。

天越来越冷,他们俩还是坚持早晨一起晨跑半个小时。有时候跑道上都是积雪,俩人就紧挨着对方,尽量放稳脚步,时不时伸手拉对方一把,交换一个会心的笑容。早饭时候,偶尔还能碰上石晓峰他们,几个人早就不再固定一起吃早饭,只是碰到了,肯定还会坐在一起。大家一起抱怨几句老师、考试,匆匆吃完饭,赶往同一栋教学楼,就又是一天暗无天日的学习。

晚上放学,常夏会迅速收拾好东西,到沈彦川教室门口等他。沈彦川时常会被问他问题的同学绊住脚步,跟沈彦川关系不错的几个同学早就认识常夏了,他们会招呼常夏进教室里坐着等沈彦川,也会随意地跟常夏聊几句。回寝室的路上,常夏和沈彦川总是交流着一天中发生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小事儿,直到一起洗漱完,就是每晚固定的补习时间。

三十八中鼓励学生晚上努力学习,高一那几层十一点熄灯,高二这几层十二点熄灯,高三那几层直接就是不熄灯的。即使这样,高一也常常有抱着书本搬个板凳坐在盥洗室里看书的学生。

常夏和沈彦川每天晚上固定补习一个小时,十一点半准时倒下睡觉,偶尔两人谈性上来了,也会继续唠半个小时,不过除了周五晚上,两人很少有超过十二点睡觉的时候,毕竟睡不好觉,第二天连上将近十五个小时课的那种痛苦劲儿,俩人都不想多体会。

常夏这些天,每天睁开眼睛,都干劲儿十足。沈彦川却渐渐地,越来越不对劲儿。从那个尴尬的早晨开始,沈彦川虽然心里清楚,那只是个“正常”的意外,却总是控制不住地回想常夏红透的耳朵和躲在被子里蜷缩着的身体。

他的视线,越来越不受控制,从睁眼开始,就一直追随着常夏。跑步的时候,他扭头的频率高了。课间的时候,他都会时不时地往教室门外瞄,因为偶尔,常夏会跑过来找他。晚上补习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每每常夏认真做题的时候,沈彦川就会一直盯着他的侧脸。常夏眨眼的样子,睫毛的弧度,鼻梁的高度,侧脸的轮廓,都一点一点地印在了沈彦川的心里,然后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直到有一天,沈彦川梦到自己正在给常夏讲题,常夏一直一脸懵懂地看着他,沈彦川让常夏看题,不要看自己,可常夏不听,还是那样望着他,沈彦川扭开头,没一会又不受控制地转了回来,四周似乎突然亮了很多,不知道从哪洒过来的光,把常夏笼罩在里面,衬得他好像在闪闪发光,沈彦川终于彻底失去了控制,他伸出了手,蒙上了常夏那双漂亮的眼睛,然后整个人凑过去,在常夏的唇上吻了一下。

沈彦川是被自己吓醒的。他粗喘着气,焦躁地扭头看睡在不到两米外床上的常夏,对方规规矩矩地仰躺在床上,浅浅地呼吸着。

沈彦川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拍了几巴掌,寂静的夜里,这几个巴掌声格外清晰,对面床上的常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动,吓得沈彦川立马屏住呼吸,直到屋里再次彻底安静下来,沈彦川才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倒回床上。

他一夜没睡,脑袋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在梦里亲常夏,为什么会在白天一直盯着常夏,为什么不想离开他。答案呼之欲出,沈彦川却拼了命地把那个想法压下去。

沈彦川第二天的状态奇差无比,他从床上爬起来之后,木然地在床边坐了半天,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萎靡,常夏担心地凑过去伸手探他的额头,却被沈彦川一下子打开了手。

沈彦川没敢直视常夏的眼睛,只是低着头草草解释了一句:“我没事,就是没睡好,今天我就不去晨跑了。你自己去吧,我先去洗漱、吃饭。”

常夏犹豫着想说我也不去了,沈彦川却没给他说的机会,径直拎着洗漱用品离开了。

这一天常夏都有点惴惴不安,课间的时候,他几次跑到沈彦川班级门口,却发现沈彦川不是在给同学讲题,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有认识常夏的同学想帮他喊人,常夏赶忙阻止了,他并没有什么事儿,只是有点担心沈彦川,心里莫名地,还有点恐慌。

沈彦川这一天过得也非常不好受。一夜未眠,他的头蹦着蹦着地疼,却不得不应付上课,应付老师,应付围上来的同学。他其实看到常夏的身影了,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常夏,只能逃得了一时是一时。

晚上回寝的路上,常夏亦步亦趋地跟着沈彦川。他斟酌了半天,才小心地问道:“彦川,你好点没?要不今天晚上就不补课了吧?”

沈彦川好像突然被常夏从一个迷梦中叫醒一样,愣在了当场。他低头看着自己和常夏脚,默默地丈量着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然后抬头扫过常夏担忧的脸,心里突然就疼了起来。

沈彦川双手遮住脸,拼命忍了一下突然涌上来的泪意,然后率先走出去,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常夏,我今天确实不太舒服。回去我给你留一些题,你今天做完,明天晚上我再给你讲。”

这天晚上,常夏默默地洗漱完,又快手快脚地把自己和沈彦川的球鞋都刷了,他看着沈彦川极为难得地没有洗漱就倒进了被子里,思量了半天,还是给沈彦川备好了盛满温水的牙缸,挤好牙膏的牙刷,温热的湿毛巾以及他自己的空盆。

常夏轻轻拍了拍沈彦川的被子,看到沈彦川转过身子,常夏把牙刷递过去,小声说:“刷刷牙,然后擦擦脸,我都准备好了,用不了两分钟。”

沈彦川的心又疼了起来。他沉默着接过牙刷,快速刷完牙、擦完脸,看到常夏高兴地接过牙刷等用具,沈彦川这一天,终于第一次直视常夏的眼睛:“常夏,谢谢你。”

常夏的脸上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笑容。他又拍拍沈彦川的被子说:“谢什么,别说话了,赶紧睡吧!”说完,他就拎着东西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沈彦川把被子拉过头顶,没一会,被子里的空气就快用尽了。沈彦川用力地呼吸,却还是越来越难受,难受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沈彦川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喜欢,也同时明白了什么是绝望。

沈彦川活了十六年,从来都是爸妈、老师、同学眼里的好孩子。他从来没犯过大错,也向来自认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对身边的人,他一直都非常温和、友善。

沈彦川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对跟他关系最好的常夏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感情。他短暂的生命里,并没怎么听说过这种事儿,没人告诉他,为什么他会这样,为什么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是个伪君子,他背叛了与常夏之间的友谊。

这之后,沈彦川变得沉默了。他还是每天跟常夏一起跑步、吃饭,帮常夏补习,但常夏明显感觉到,沈彦川有点变了。

这种变不特别明显,却如影随形,常夏试图问沈彦川怎么了,但对方总是淡淡地回应“没怎么”,这让常夏觉得,好像他一个人在拼命地挥拳想要碰触到对方,但这些力气却都使在了空气上,沈彦川没有感受到他,或者说,对方用空气,拒绝了他。常夏感到沮丧,却别无他法,只能加倍努力地靠过去。

沈彦川一边逃避着,一边煎熬着。他开始失眠,每天夜里总是辗转反侧,他试图把自己对常夏的感情剖析清楚,把常夏重新塞回朋友的位置,但无论他在睡前怎么说服自己,睡梦里,他还是时不时地拉住常夏的手,搂住常夏的肩,甚至亲吻常夏的脸庞和嘴唇。每一次从梦中惊醒,沈彦川都会默默地转头凝视常夏,看到心口发疼,看到绝望蔓延到整个身体,他无数次地对自己说:“这不行,这不行,我得远离他,我不能害了他……”可第二天,满脸笑容的常夏再次站到沈彦川的面前,那些“不行”,就又都飞走了。

这简直是个炼狱,沈彦川却无法逃脱,只能从痛苦中,找寻那一丝丝的快乐。

☆、秘密

这个冬天对沈彦川来说,特别漫长。最开始,他每次都会被梦境惊醒,现在,他已经学会在梦里抱着常夏安眠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表里不一的双面人,一边用好朋友的外表,继续赖在常夏身边,一边又在梦里、在心里想着那些不该想的事情。

不过再漫长的日子也总有个尽头,他们放假了。沈彦川头一次从假期打工中逃跑,借口也非常合理——他答应了邻居,要每天给他家刚上初一的男孩补课。

常夏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做好了一个假期都看不到沈彦川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每周沈彦川都会去小饭馆一两次,点一碗面或者炒饭,安安静静地吃完,然后坐着等常夏下班一起回家。常夏总是不自觉地在他面前绕来绕去,偶尔跟他聊上两句,之后再端盘子、招待客人,常夏的情绪就会高涨两分。常夏之前渐渐沉下去的心,被沈彦川轻轻松松的一点行动又拉了上来。

春天开学,常夏和沈彦川正式文理分科。之前常夏一直抱着希望,想文理分科的时候,跟沈彦川报一样,那样的话,他们就还有同班的可能。可这小半年忽上忽下的日子过下来,常夏反而怕了。他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确实没有学理科的天赋,文科成绩倒是一直不错,如果沈彦川之前说的话算话,那他们还可以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常夏心里清楚,学理科,自己现在也只有很小的机会能跟沈彦川在一个班,未来更是没什么希望,以他的理科成绩,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是个问题;选文科,现在虽然肯定不在一个班,但自己未来选择的机会却多很多。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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